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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泡子 2

那是一把史密斯-韋森的M586轉輪手槍,裡面塞滿了六顆子彈,是教士從美國帶來防身的。這一路上雖然意外不斷,總體來看還算太平,所以教士隨手把手槍擱到車廂裡,一直沒機會使用。老畢知道這把槍的存在,還好奇地把玩過一下。

老畢緊張地握著手槍,手腕直抖。可那黑洞洞的槍口,是個真真切切的威脅。馬匪們沒料到這個車伕居然還有槍,一下子都不敢上前。老畢喝令他們後退,其中三個人只好倒退了幾步。可就在這時,為首的馬匪突然手臂一振,一道銀光刺中了老畢的咽喉。

老畢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要去扣動扳機。可他根本沒受過訓練,不知槍上的保險還沒開啟。馬匪們先是躲了一下,一看對方根本沒開槍,便重新獰笑著聚攏過來。從人群的間隙裡,教士看到老畢的咽喉插著一柄匕首,嘴巴一張一合,雙眼流著淚看著丘陵這邊。

教士心中一陣抽搐,那一瞬間他看懂了。老畢的眼神是在懇求自己,似乎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情要託付。還沒等教士想到是什麼事情,老畢整個人先是驟然一緊,嗬嗬發出幾聲虛弱的*,然後撲倒在草原上,兩條腿一頓一頓地抽搐。

其他車伕早已經四散而逃,可在無垠空曠的草原上,他們怎麼跑得過馬匪們。很快那些可憐人就被追上,一一被殺。一時間慘號聲四起,鮮血潑灑在草葉上,風中透著濃濃的血腥味。

為首的馬匪沒有動,他蹲下身子,從老畢的屍身上取走那把手槍,簡單地玩賞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別到了自己的褲袋裡。

教士以為他會就此離開,可那個馬匪首領卻轉頭,朝丘陵這邊看過來。原來老畢臨死前的眼神,根本沒逃過這傢伙鷹隼般的眼力,輕而易舉地就判斷出教士藏身的位置。

馬匪首領直起身來,似笑非笑地朝著丘陵走過來。教士渾身緊繃,巨大的恐懼讓他不知所措。當首領走得足夠近了,教士能看到他的面相很滄桑,唇邊有一圈絡腮鬍子。不過這人的右側眼眶上沒有眉毛,整個臉龐像是兩片不相干的油畫拼接而成,看上去扭曲而狠戾。

他走路的姿勢和人類不太一樣,弓腰屈腿,腳尖點地,活像是草原上的一頭孤狼。走得越近,笑意越發猙獰,彷彿對接下來發生的凌虐滿懷期待。

就在馬匪首領即將接近丘陵時,柯羅威教士手裡握著十字架,試圖向後退去。這並不代表任何有意識的逃脫,只是人類在面對死亡時最自然的反應。

可是丘陵後頭別無他路。教士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整個人滑過長滿了嫩草的坡面,撲通一聲跌落到丘陵下的海泡子裡。

幾乎在一瞬間,他就被渾濁的水和帶著腥臭味的綠苔包圍。柯羅威教士閉上眼睛和嘴巴,試圖向上帝祈禱,可人類本能的慌亂讓他手舞足蹈,隨即大團大團的腐液灌進了他的耳朵和鼻子裡,令他痛苦不堪。這種體驗,如同墜落地獄一樣——說不定比那還糟糕。

這個海泡子口徑不寬,裡面卻深得很。柯羅威教士的身子經過片刻掙扎,繼續朝水底沉去。他很快發現,油膩的渣滓只浮在表面,下層的水質似乎變得純淨了一些。柯羅威教士在水裡睜開眼睛,居然還能勉強看清周圍,如同置身於死寂的魚缸。他驚恐地發現,在壁邊雜亂的水草之間,居然還糾纏著一具暗白色的人類骨架。這大概是海泡子的上一個犧牲者。它的下頜張開,肋骨尖漂盪著幾縷看不清顏色的破布。隨著柯羅威教士四肢划動帶動水流,它在水草間也緩緩移動,像是不甘心自己的淪亡。

柯羅威教士絕望地控制身體和恐懼,努力讓自己不要浮上去。他知道,只要浮出水面,就會被等在旁邊的馬匪首領殺死。他只能儘量潛在這死綠的水下,寄希望於那些匪徒沒什麼耐心。

他堅持了一分多鍾,肺部開始火燒火燎,窒息的痛苦讓眼前發黑。為了讓自己能堅持得久一些,柯羅威教士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具骸骨的脖頸,卻因為用力過度,使整個骨架脫離了水草的束縛,伸開雙臂朝他壓過來。這個變故擊潰了柯羅威教士的堅持,他猛然間張開了嘴,一連串水泡從肺部噴出來,隨即夾雜著泥土和綠苔的臭水猛然地灌入。那一瞬間,柯羅威教士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一束聖潔的光芒,要蒙主恩召了。

不過這束光芒沒有持續多久,柯羅威教士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浮起來,突破骯髒的水面,重新接觸到了空氣。柯羅威教士無法抗拒這個誘惑,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再也沒有沉下去的勇氣。這時候只要任何一個匪徒還在海泡子邊上,就可以輕易把他打死。

不過周圍靜悄悄的,只有遠處傳來匪徒們肆無忌憚的笑聲。他們大概是覺得他掉進海泡子死定了,所以失去了圍觀的興趣。柯羅威教士強忍住痛苦,在水中一動不動,儘量不發出聲響。一直到馬蹄聲逐漸遠離,他才勉強游到海泡子邊緣,拽著青草爬上岸來,癱倒在地。他上岸後第一件事就是雙手撐住地面,瘋狂地嘔吐,吐到幾乎要把整個胃都翻過來。吐完以後,柯羅威教士這才注意到,一截臂骨還緊緊抓在自己的胳膊上,五個指頭絕望地勾住外袍。

柯羅威教士拿開臂骨,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馬匪們還沒走,不過他們大概以為教士肯定會淹死在水裡,樂得節省一顆子彈,於是轉過頭來搜檢馬車,看有沒有戰利品。

教士看到,那些馬匪像是過狂歡節一樣,他們從車伕們的屍身上摸出為數不多的一點兒金條和鷹洋,然後一臉厭惡地搗毀教士的工具儀器,《聖經》和其他一些書被撕碎焚燒。貨車上的糧食與日用品都被丟棄在草原上,口袋全部被撕開,靴子在上頭肆意蹂躪。

馬匪們對著其他幾輛馬車發洩得差不多了,緊接著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後一輛。這輛雙轅馬車上裝著一件大東西,上頭還用苫布蒙著。馬匪們的眼睛閃閃發光,覺得這將是一筆巨大的橫財。

馬匪首領走上前去,伸手把苫布撕扯下來。還沒等苫布落地,一個巨大的黑影轟的一聲撞開籠門,把馬匪首領撞飛開來,然後從馬車上跳落到地面。

馬匪們沒有急忙去把首領扶起來,他們全都驚呆在原地。這是一頭什麼野獸啊,草原上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傢伙。它的身軀比老虎還要龐大,脖頸旁邊有一圈威風凜凜的棕黃色鬃毛,鬍鬚戟張,血盆大口,兩隻綠油油的獸眼,能勾出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它的模樣讓馬匪們想起王爺府前那兩尊石獅子,可是兩者又有很多不同之處。其中一個馬匪忽然想起來,之前似乎在喇嘛廟的壁畫裡見過一頭靈獸,和眼前這頭差不多——不過畫像可遠不如親眼見到這麼真切而有威脅。

與此同時,萬福也從遠處走過來。她一路小跑,焦躁地扇動耳朵,長鼻子像旌旗一樣高高翹起,腳掌交替踩踏,連地面都為之微微顫動。馬匪們想起來了,這一頭白象的模樣似乎也在喇嘛廟的壁畫裡頻頻出現。

他們都是膽大妄為之徒,敢做一切殘忍之事,可對於神靈還是有敬畏之心。陡然間兩隻靈獸現身於草原,馬匪們有點兒驚慌,都把視線投向首領。首領是他們之中最兇悍的人,他從地上爬起來,面無表情地翻身先上了馬,然後把那把新得到的手槍掏出來,稍微掂量了一下,拉開保險,準備射擊。

就在這時,虎賁動了。

也許是這裡的景象和它在非洲的故鄉太像了,觸動了這只獅子的本能,又或許是這些陌生人的動作刺激了它的兇性。總之,虎賁先是抖了抖鬃毛,然後腦袋猛然一晃,順勢張開大嘴,發出了一聲興奮的大吼。充滿野性的強烈音波從它的咽喉驟然炸裂而出,如同一聲巨雷擴散到整個草原,震耳欲聾,無遠弗屆。

這一聲獅吼中蘊含著與生倶來的威嚴和威脅,馬匪們和他們胯下的坐騎同時哆嗦了一下。那些草原雄駿發出陣陣嘶鳴,躁動不安,個別還試圖掉頭跑掉。虧得馬匪們拼命拽住韁繩,呼喊著口號,才勉強控制住它們。

馬匪首領一手拽住坐騎韁繩,一手端平手槍,準備給這頭猛獸致命一擊。他從來不相信任何神靈,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裡的武器,別人面對神仙菩薩的靈獸可能會畏怯,他可不會。在那一雙缺少眉毛的冷酷雙眼裡,什麼都是獵物。

虎賁似乎感覺到了這邊的威脅,它在草叢裡緩緩伏低,雙肩聳起,頭顱慢慢朝前垂下,這是撲擊獵物的姿態。馬匪首領正要扣動扳機,卻不料萬福在不遠的地方發出一聲號叫,一枚石子遠遠飛來,砸中了他的手腕。

馬匪首領握槍握得很穩,這一片飛石並沒砸掉槍支,只是讓他狠狠地晃了一下。這點時間對虎賁來說足夠了。它遽然一躍而起,挾著腥風和滔天殺意撲了上去。這一路上,這頭野獸懶散地趴在籠子裡,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作為百獸之王的尊嚴。自從進入草原之後,它古老的記憶慢慢甦醒,兇性也慢慢展露。

幾百斤重的龐大猛獸躍至半空,連太陽都在一瞬間被巨大的陰影遮住。面對這樣一頭可怕的怪獸,馬匪首領對危險有天然的直覺,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抵擋,便第一時間飛身跳下馬,在草地上連折了三四個跟頭。

下一個瞬間,虎賁撲到了他的坐騎後頭。兩隻利爪死死摳住駿馬的臀部,整個身軀抱在了後半截馬背上。它張開大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再猛然甩動頭顱,兩排尖利的獅牙幾乎把半個馬臀都撕下來,登時鮮血四濺。

驟受劇痛的馬習慣性地飛踢一腳,把獅子踢下馬背。那獅子見到了鮮血,兇性更加勃發,又一次撲了上去,側身猛抓。這一次利爪直接劃開了駿馬柔軟的腹部,鮮血和內臟稀里嘩啦地從一道觸目驚心的口子往外流瀉。駿馬拖著腸子向前跑動了十幾步,終於無法支撐,哀鳴一聲,轟然倒地。

趁著獅子把注意力放在坐騎身上,馬匪首領飛快地朝自己部下聚集的方向跑去。他的右側胳膊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大概是落馬時摔折的。手槍自然也不能用了,這麼近的距離,就算能把子彈全數射出去,發瘋的獅子恐怕也會在死前幹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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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部下現在也陷入危機。坐騎們看到同類被吃掉的恐怖場景,情緒徹底崩潰。它們嘶鳴著,頎長的脖子前後發瘋地搖擺,上面的人無論如何呵斥都不管用,哪怕馬嚼子把嘴角勒得出血。只要騎手稍微一鬆手,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朝著遠處逃去。

馬匪的一個部下勉強拽住韁繩,側身把首領救上馬背,一不留神手鬆了一下,那坐騎彈簧似的跳著遠遠跑開了,誰都攔不住——其實馬匪們也想儘快逃離這個地方,該搶的都搶了,該殺的都殺了,誰會跟一隻沒好處的猛獸纏鬥?

於是,幾乎是一瞬間,馬匪們被炸了毛的坐騎帶著往外跑去,比來時還要快。那些紅了眼睛的駿馬撒開四蹄,賓士在平坦的草原上,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混亂與血腥。

直到確認馬匪確實遠離而且不會迴轉,死裡逃生的柯羅威教士才從小丘後站起身來。他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幾乎連十字架都握不住。剛才那一幕太過驚悚,簡直像是一個噩夢,直到現在,教士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發生了。

司鐸警告他的話,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了。

教士蹣跚著走過去,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車隊休整地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還未裝好的馬車零件和零散行李,被砸碎的地球儀散落在草地上,種子、燈籠、車輪與書籍潦草地混丟在一邊,被大量碎布條和衣物覆蓋。車伕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教士看到老畢仰天躺著,雙眼兀自瞪得溜圓,咽喉上有一個大大的血洞,鮮血還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他的上下頜張開一個誇張的角度,不知是為了吸入最後一口氣,還是想最終喊出一句什麼遺言。身下的綠草已經被染成了半紅色,看起來有一種浸透了死亡的妖異美感。

柯羅威教士感覺到一陣暈眩。要知道,僅僅一天之前,他們一起穿過隘口,興致勃勃;僅僅十幾分鍾前,那些車伕還在談笑風生,一邊更換車輪一邊議論著女人;教士還在和老畢商量接下來的路程。可現在,他們卻變成了冰冷的屍體,天人永隔,就像電影膠片被剪去了一截,極其突兀地跳到了結局。

此時虎賁開心地抱著駿馬的屍體,肆意啃食著。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鼻子無法分辨這氣味是來自於馬匹還是人類。柯羅威教士整個人迷茫而遲鈍地走著,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身處危險之中。虎賁已經重獲自由,隨時可能過來把他吃掉。他甚至沒注意到,萬福遠遠站在車隊另外一側的邊緣,一動不動,彷彿也被這一切嚇到。

世事的劇變往往超過了人類思維的反應速度。一旦人類無法適應變化的速度,就會產生錯覺,認為這一切都是虛幻,並不真實。這是為了阻擋負面情緒的侵蝕而做出的自我保護,只有認定世界是虛幻的,才不會讓自己真正受到傷害。

可人類一旦冷靜下來,開始理性思考,這一層障壁便失去了保護作用。他必須直面殘酷的現實與艱難,去計算得失,去權衡利弊,去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出來,任憑傷害。信仰使人安詳,思考會帶來痛苦,可每個人都有從夢裡醒來的一刻。

柯羅威教士此時就是這樣。他雙眼茫然沒有焦點,就這麼佝僂著背,圍著車隊殘骸轉了一圈又一圈,活像個虔誠的牧民在敖包前轉山祈禱。在他的內心,滿心指望老畢把他突然推醒,繼續趕路;或者讓伯靈頓大教堂的鐘聲,把他從家裡天鵝絨的床墊上吵醒,發現這一切只是讀完《馬可?波羅遊記》的夢。

可這一切,只是徒勞的逃遁。他轉的圈數越多,眼前的意象就越清晰。死者滿布血絲的眼白、半紅半綠的倒伏野草、虎賁咀嚼骨頭的咔嚓聲、太陽自天空拋下的熱力,每一個細節都是一根鐵鑄的冰冷尖刺,刺入教士的腦海,帶來鑽心的劇痛,讓他遍體鱗傷,反覆提醒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不過虎賁沒有襲擊他,吃飽的獅子對周圍的一切都沒興趣。萬福一動不動地停留在邊緣,她第一次對教士產生了畏懼的情緒。狒狒們焦躁不安地互相撕扯,吉祥、如意兩匹虎紋馬還是沒放棄逃跑的企圖,可它們的牽繩被死死纏在大車板上,動彈不得。只有巨蟒一如既往地安靜躍伏,但它吐信子的速度加快了,似乎也對血腥味產生了些許興趣。

至於虎皮鸚鵡,最後一次見到它的身影,是在老畢的大車前。它落在了那一枚三清鈴上,然後又振翅飛向天空,不知所蹤。只有銅鈴兀自響起喑啞的聲音,如喪鐘叫魂。

動物的陣容都還在,並沒有什麼損失。可教士知道,失去了車伕和馬車,補給又被搶光,所有的積蓄和物品都沒了,他和這些動物絕無可能走出這一片深邃的草原。赤峰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妄想,頃刻之間,這個異想天開的草原動物園便在誕生前灰飛煙滅。那些馬匪毀掉的不光是現在,還有美好的未來。

教士一圈一圈地走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從正午時分一直轉到太陽即將落山。一直到雙腿痠痛得走不動時,他再也無法堅持,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恰好面對著老畢那絕望驚恐的遺容。

一瞬間,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驚悚、過度的恐懼以及憤怒、沮喪、茫然等,無數種負面情緒一起噴湧出來,讓教士不由得號啕大哭起來。在哭泣中,綠色原野、湛藍天空和落日餘暉開始扭曲褪色,整個世界變成黑白,大地與天空的分界線化成一團團旋渦。時間不再是長河流逝,而是化為嚴整的石巖,一塊塊被旋渦吸入其中,不停圍繞著一個原點旋轉。時空攪成一團,讓他無從分辨真實與虛幻。

教士喪失了對時間和空間的判斷,他一動不動地跪倒在地,任憑腦中的驚濤駭浪一遍遍沖刷著意識。恍惚之中,明暗交替,教士聽見施洗約翰在曠野中呼喊,耶穌在十字架上*,看到索多瑪城俄然崛起又轟然崩塌,諾亞的方舟穿過太平洋的波濤,自西向東……而現在柯羅威教士跪倒在空曠的蒙古草原上,在這些動物和車伕屍體面前,也開始拷問起自己的靈魂。

如果他依循總堂的建議,也許現在已經抵達赤峰,開始平庸而安穩的傳教生涯;老畢和其他車伕也會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不會暴屍荒野。無數念頭紛至沓來,教士瀕臨崩潰的內心產生了一絲懷疑。當初的那股熱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還是魔鬼的誘惑?

仁慈的主啊,您讓我遠跨重洋,來到中國,又給予我啟示,讓我把這些動物從京城帶來草原,難道只是為了在這片荒郊把一切都毀滅嗎?如此宏大的一個計劃,卻在行至半途的草原戛然而止,我前去赤峰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這些問題,一遍一遍地在教士空洞的內心迴盪,卻沒有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緩緩暗淡下來,陰影在草原上迅速擴大。這附近沒有任何燈火,太陽的餘暉一收,周遭的空間陡然收緊,整個世界都跌入一口漆*仄的井。

今晚是個多雲的天氣,連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見。草原上悄然出現了幾隻綠色的眼睛,它們被血腥味吸引而來,圍著車隊打轉。可是這附近彌散著一種危險的味道,黑暗中似乎還隱伏著一個巨大的影子。綠眼睛們不認識這是什麼動物,但它一定很危險。於是它們沒有靠近,始終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但也不願意輕易離開。

柯羅威教士就這麼靜靜地跪在地上,垂著頭,閉著雙眼,枯槁如行將化為飛灰的一尊雕像。不知過了多久,肉體的疲憊終於壓倒了一切。他的身子晃了晃,幾乎要癱倒在地上,昏昏欲睡。

忽然,那只虎皮鸚鵡不知從何而降,它似乎能看透黑暗,一邊發出清脆的叫聲,一邊準確地落在教士的肩膀上,用尖利的鳥喙啄他的脖子。教士感覺到疼痛,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後看到了一幅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

不知何時,厚厚的雲層已被夜風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輪明月。它渾圓柔和,籠罩在一圈幽斂的淡光裡,讓人始終無法捉摸它的真面目。在淡光起伏中,月亮那一圈模糊的邊緣形成乳白色的光暈,不斷流動,彷彿有奶與蜜在表面流淌。

沒過多久,月亮靠近大地的下緣發生了微微的變化。先是那一圈銀白的淡光逐漸凝實,待到凝至極致,光變成了水,從飽滿的圓盤裡溢位來,自下緣緩緩滴落。一滴、兩滴,無數光點逐次飄灑在整個廣袤而寥廓的草原上,漫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深入每一粒沙土。在這神秘的光雨籠罩之下,黑暗被逼迫到了遠方的地平線,稀釋成一道灰色的影。無論是人和動物還是整個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層疏離的白紗,彼此之間既親近又漠然,似極遠又極近。月光是最誠實的凝望,它能映照出一切本性。

此時的草原,正展現出最本原、最靜謐的模樣。同樣被袒露出來的,還有柯羅威教士最深處的本我。

隱隱地,似乎有女子縹緲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卻襯得草原更加靜寂。教士如同被催眠一樣,緩緩站起身,朝前走去。他的雙目空靈,不凝聚在任何一個點上,肉體極度疲憊,意識亦告崩潰,沒有了世俗雜念與信仰的纏繞修飾,潛藏於內心深處那種最初的意識,輕而易舉便被月光和歌聲喚醒。

教士晃晃悠悠地走到車隊中央,為狒狒們和蟒蛇開啟籠門,解開虎紋馬的繩子,讓每一隻動物都重獲自由。動物們有的興奮不已,有的卻有些畏怯。它們不解地望著這個奇怪的人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教士沒有去束縛或驅趕,而是伸開雙手,對著它們喃喃道:“走吧,走吧,前面的路還長呢。”

說完這些話,他轉過身去,一個人恍恍惚惚地朝營地外面走去。很快身影就隱沒在黑暗中,他步履踉蹌,方向卻很堅定,似是被什麼力量感召而去。

那一刻,草原上的月光掀起夜風,將混雜著草籽的塵土吹入每一個生靈的鼻孔。

每一隻動物似乎都和之前不太一樣了。它們眼神變得深沉,有火和月光在瞳孔裡躍動。

最先跟過來的是兩匹虎紋馬一吉祥和如意,它們一改頑劣的脾氣,謹慎地跟在教士身後,脖子上的小鈴鐺還會叮叮噹噹地響。接著是五隻橄欖狒狒,這裡沒有大樹可以攀爬,它們高舉雙臂站成一排,一搖一擺地跟過來。那條蟒蛇也在教士的側面遊走,長長的牧草完美地遮蔽了它的身形,旁人只能聽見鱗片滑過草地的噝噝聲。

最後一個跟過來的是虎賁。它還是那麼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躍在地上漫不經心地嚼著骨頭,就連月光都沒辦法讓它變得勤快。一直到教士和動物們走得很遠了,它才抖動慵懶的身軀,追上隊伍,慢條斯理地吊在隊尾。虎賁的一雙綠眼睛,顏色變淡了。它對前方那些可口的動物毫無興趣,只偶爾瞥一眼教士的身影,抖動鬃毛。那只虎皮鸚鵡不知何時飛了回來,落在虎賁的臀部,得意地左顧右盼。

至於萬福,她始終如一地跟在教士身旁,沉默前行,眼神安詳而溫柔。那白色的巨大身軀,幾乎要和月光融為一體。

歌聲始終未曾停歇,它似是一隻靈巧的雪兔,當你側耳聆聽,它便倏然不見;你一旦放下心神,耳畔就會再次響起。

於是,在銀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著黑袍的傳教士踽踽前行,後面跟隨著一隊來自遠方的動物:大象、獅子、虎紋馬、狒狒、鸚鵡與蟒蛇。它們沒有爭鬥,沒有散亂,站成一列嚴整如軍隊般的隊伍,沉默地跟隨著柯羅威教士。在月光的映襯之下,每一隻動物和人都化為一個*的黑色剪影,走過地平線,走過碩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處。

這一幕難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反覆出現在許多赤峰人的夢裡,但沒人能說清楚為什麼。

事就這樣成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