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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瘋喇嘛 1

這一次馬戲團式的草原巡遊不知持續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是朝著什麼方向。它就像夢一樣,沒人知道從何時開始,只知道何時結束。

晨曦的第一束金黃色光芒自東方投下之時,月亮終於隱去了身形,那神秘的力量也隨之被遮蔽。柯羅威教士陡然停住了腳步,雙眸恢復了焦點。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頭纏紅色手帕的美麗女子,她正掀開蒙古包的簾子,探出半個頭來觀望天色。

教士和女子四目相對,兩個人一時都愣住了。女子的視線很快越過教士的肩膀,看到他身後跟著的那一長串動物。動物們此時也恢復了正常,它們茫然地左顧右盼。在隊伍末尾的虎賁似乎有點兒累了,朝陽讓它很想睡一會兒,於是它張開大嘴發出一聲低沉的吼聲,就地趴下。

那女子被虎賁的吼聲嚇了一跳,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連忙把頭縮回去,把簾子重新放下。

直到這時,教士才顧得上觀察一下眼前的建築。

這個蒙古包是藍白兩色,體積不大,坐落在草原上一處微凹的窪地裡,這樣可以避風。教士曾經在京城研究過這種遊牧民族的居所,還特意找了幾個蒙古人請教。眼前這頂蒙古包,支撐整體結構的哈納用的是細木條,沙柳製成的烏乃在頂上形成一圈傘蓋式的椽架,兩者之間用棕紅色的駝繩捆紮住,再鋪上一層毛氈。包門開向東南,天頂奧尼很小。

這個規制比正式的蒙古包要簡陋得多,應該是旅人在途中臨時扎的宿營地。不過那鋪在外面的一圈氈子可一點兒不簡陋:藍色來自於染青厚氈,白色來自於白氈胎,上面還繡著符號一樣的花紋與鳥獸,可見這個蒙古包的主人出身一定很高貴。教士還聞到一股奶茶的清香,從帳篷裡飄出來。

教士還沒來得及研讀那些符號的寓意,遠處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他抬起頭,循著聲音朝草原的方向望去,看到七八個身穿淺黑袍子的騎手匆匆朝這邊趕來。他們手裡拿著火槍和馬刀,用蒙語嚷嚷著什麼,看起來頗為著急。

他們的衣著和裝備要比昨天的馬匪強得多,身上卻沒有什麼血腥味和殺氣。教士猜測他們是那位身份高貴女子的護衛,清晨正牽著馬出去吃草,聽到女子尖叫,這才急忙趕回。

這些護衛從蒙古包背面的西北方向過來,然後突然扯住韁繩,馬匹前蹄仰起,發出唏律律的嘶鳴,竟然全數停住了腳步。

剛才被蒙古包擋住視線,他們以為只有教士一個人,可一繞過帳篷才看到,教士旁邊還站著一頭巨大的長鼻子怪物,還有兩匹花紋古怪的馬。最可怕的是,遠處一頭殺意肆起的猛獸正盯著他們胯下的坐騎,那一對綠色瞳孔正在收縮,隨時可能會撲過來。

護衛們猶豫了片刻,可責任心還是驅使他們硬著頭皮衝了上來。教士連忙高舉起雙手,用漢語大聲表明自己的身份,表示並無任何惡意。可騎手們在高度緊張之下根本沒有聽見,他們迅速圍成一個圈,想把教士和動物們團團包圍。還沒等包圍網形成,萬福突然發出憤怒的號叫,用長鼻子把其中一個人狠狠地抽下了馬。

這個舉動讓其他護衛大為緊張,四五把火槍同時舉起,對準了教士的胸膛,準備隨時扣動扳機。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那女子再次從帳篷裡探出頭來,大聲用蒙語交代道:“住手!”

護衛們對女主人的聲音反應迅速,紛紛放下火槍,後退了一步,可臉上的戒備仍在。其中一人跳下馬去,檢視那個被象鼻子抽飛在地的倒黴鬼。女子看向教士,居然說出一串流利的英文:“請你的野獸安靜下來,不要傷害我的人。”

她的發音不算標準,可意思表達很清晰。教士驚喜之餘,伸手去撫摸萬福的耳朵,小聲地說了幾句。萬福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後退了幾步,可看向護衛的眼神仍舊充滿敵意。在她心目中,這些人和昨天的馬匪是完全一樣的。

誤會除以後,雙方都謹慎地收起自己的武器,隔開一段距離。女子從帳篷裡走出來,她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穿著一件紅邊縐綢短袍,頭上纏著一塊赤霞色的手帕,與烏黑的長髮形成鮮明對比。長髮朝兩邊分開,紮成兩條粗大的辮子,辮子裡還絞著幾根紅絲線,綴滿瑪瑙和細碎的玉圓珠。

女子警惕地問教士能否先把這些猛獸控制住,再來談話,不然沒人會放心。教士自然不會拒絕,他自從發現她會說英文,心中大為釋懷,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鄉一樣。

在護衛的幫助下,教士將萬福等動物用繩子拴在蒙古包附近的拴馬樁上。這是一種楔形木樁,一頭蓋著一層薄薄的鐵皮,敲進草原的泥土裡,可以作臨時掛馬之用。其實這種拘束對萬福來說形同虛設,只消輕輕一扯就能連根拔起。可是為了消除護衛們的戒心,這個處置還是必要的。

至於虎賁,教士向女子借了半扇羊肉,丟給它。吃飽喝足的虎賁比貓還要溫順,隨便你怎樣拴捆都無所謂。

等到所有動物都安頓好了,護衛們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各自散開。女子對教士嫣然一笑,邀請他進帳篷裡共進早餐。

在蒙古包的正中央,一個鐵鍋正咕嘟咕嘟煮著奶茶。女子從隨身褡褳裡掏出一把炒米和兩團錁子丟進去,攪了攪,再用一個鑲著銀邊的木碗盛滿,遞給教士。

教士經歷了一天一夜的磨難,早已飢腸轆轆。他不顧禮貌,稀裡呼嚕地連吃四碗,感覺一股熱流在全身彌散。第五碗見底以後,他打了一個飽嗝,然後滿臉羞慚地為自己的粗魯道歉。

看到教士孩子一樣的窘迫模樣,女子大笑。她有著一張蒙古人的典型面孔,眉長眼細,顴骨很高,年輕的五官瀰漫著鮮亮的活力,一笑起來如同草原上所有的鮮花都同時綻放。

女子先做了自我介紹。她叫薩仁烏雲,蒙語裡是“像月亮一樣”的意思,是喀喇沁親王貢桑諾爾布的一個遠房侄女。

這位貢親王的頭銜有喀喇沁右旗札薩克和卓索圖盟協理盟長,是赤峰周邊最有權勢的人。他是個開明的人,並不抱殘守缺,積極向外界學習。在他的主持下,報紙、學堂、電報等新生事物被引入漠南蒙古,給這個古老的地區注入新鮮活力。作為開化的舉措之一,貢親王開辦了蒙古第一所新式女校——毓正女學堂。薩仁烏雲的英文正是在這所學堂裡學來的。

和大部分蒙古人一樣,薩仁烏雲生性好動,喜歡四處遊走。趁著七月這個最好的時節,學堂又放了假,她決定深入到這一帶的草原,勘察地理情況。貢親王擔心會遇到馬匪,特意派遣了幾個王府最精銳的護衛跟隨。

沒想到馬匪沒遇到,她反而撞到一個落難的教士。

薩仁烏雲眼神閃動,充滿了好奇。她之前曾經接觸過不少教士,也在博物圖冊上辨認過大象、獅子這些草原沒有的動物,可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教士會和這麼多動物突兀地出現在草原深處,連一輛馬車都沒有。

說起這個話題,教士的臉色黯淡下來。他先說了自己前來中國傳教的經歷,然後說到在前往赤峰的途中遭遇了馬匪。薩仁烏雲聽得很認真,中途還把護衛隊長叫進來,告誡他要加強戒備,那批馬匪可能還沒遠離。

“可你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薩仁烏雲發問。

根據教士的描述,他是翻越了塞罕壩之後的次日,遭遇了馬匪。可是現在兩人相遇的地方,距離塞罕壩有很長一段距離,失去了車隊的柯羅威教士,怎麼可能徒步帶著這麼多未經馴養的動物,在一夜之間橫穿草原?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柯羅威教士困惑地搖了搖頭,那一夜的經歷他完全不記得了,腦中一片空白,記憶似乎被強制抽取出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他絞盡腦汁地回想了半天,只模模糊糊記得有一片神秘的月光灑下來。

薩仁烏雲以為教士有什麼難言之隱,便沒有繼續追問。可她還是很好奇:“那麼,你為什麼要千辛萬苦把這些動物送到赤峰呢?”

教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華國祥的電影放映機說起,講到教堂的那一場火災,講到萬牲園的變遷,然後攤開雙手,平視著薩仁烏雲,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我想在草原上建一個動物園。”說出這句話時,他原本黯淡的雙眼重新放射出光芒。

薩仁烏雲睜大了眼睛,忍不住讚歎道:“這是個多棒的主意呀!”她接受過新式教育,在書上見過動物園,但她沒想到居然有人有勇氣在草原上建一個。

“可是主並不贊同我的想法。”

說到這裡,教士重新陷入沮喪。他的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昨天的遭遇實在太可怕了,那恐怖的感受仍舊殘留在記憶裡,像一道不易痊癒的傷口。他下意識地雙臂抱住自己,嘴唇顫抖,一半是因為恐懼,一半是因為他意識到,所謂的啟示也許並非神的本意。

薩仁烏雲歪了一下頭,似乎想從另外一個側面觀察柯羅威教士。在鐵鍋騰騰的蒸汽中,教士的表情不停發生著細微變化,這個人的內心一定處於糾結與矛盾之中。

她為自己盛了一碗奶茶,卻只是沾了沾嘴唇:“可你一個人帶著這些動物,穿行了這麼遠的草原夜路,而且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膽的牧民也不敢在夜裡這麼做,而你卻帶著這麼多野獸做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它確實發生了。”

柯羅威教士怔住了。他對那一夜的事情實在是沒什麼記憶,事實上,他剛剛才從那種空靈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還沒來得及重新用理性審視自身的處境。經過薩仁烏雲一提醒,他才覺察到這其中的微妙味道。

教士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可最終還是沒有想起來。他腦海裡浮現的最後畫面是跪倒在老畢的屍體前方,任由崩潰的情緒淹沒自己。

“車隊遇襲確實發生了,老畢和他的同伴都死了,建動物園這件事已經註定無法實現。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你能把我帶到赤峰州,我要跟總堂聯絡……”柯羅威教士虛弱地說道。信心是一回事,現實則是另外一回事。

薩仁烏雲突然俯身湊近柯羅威教士,讓他有點兒猝不及防。女孩的聲音很執著:“你的動物都在嗎?”

“嗯,是的。”

“你還活著,對不對?”

“沒錯。”

“那麼,你到底想不想在草原上建一座動物園?”

“想。”

“是因為別人讓你這樣做,還是你自己想這樣做?”

“當然是我自己。”

薩仁烏雲拍了拍身旁的羊毛靠墊,無比認真地說:“我不瞭解你所信奉的神明,可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你的神不願意這樣做,他在一開始就會阻止你,不是嗎?”

柯羅威教士注視著姑娘的雙眸,她並非基督徒,可他能感到一股力量傳送過來。他忽然明悟,這不是一次挫折或否定,這是一次試煉。上帝從來沒有拋棄過他,只是在試探他的信心是否堅定。

他深深地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這是多麼明顯的一件事,任何一個信心堅定的教士都應該在第一時間想到。可自己呢?在遭遇挫折時完全崩潰了,居然還去質疑上帝的意旨,需要一位異教徒提醒才如夢初醒。

柯羅威教士仰起頭來,朝蒙古包的天頂看去。金黃色的光芒變成一條狹窄的光束垂落下來,刺痛了他的雙眼,讓他淚流不止。去赤峰州的意義難道不就在此嗎?教士跪在地上,懺悔自己的軟弱和動搖過的信心,乞求主的寬恕。

薩仁烏雲安靜地等在旁邊,直到教士完成懺悔,才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拍了拍教士的肩膀:“昨晚長生天給我託了一個夢,夢見有一頭白象從西方而來,它化成一條哈達披在我的肩上。這是我的神給我的啟示,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因果吧我會幫你實現這個夢想的。”

教士對這個承諾感激不盡,只是他對蒙古女孩口中的“神啟”略有不解。長生天是蒙古人的神祇,它怎麼會對一個傳播福音的基督徒發出啟示?不過他一轉念,想起了老畢拴在大車旁邊的三清鈴和盧公明評價中國人的話,他們確實沉迷於各種信仰,彼此相處融洽,毫不介意,這種性格自然會反映到他們所信奉的神明身上。

這是柯羅威教士的宗教精神所不能接受的。於是教士向薩仁烏雲表示感謝,並謹慎地說了一句:“願主保佑您。”他偷偷抬眼去看,發現女孩並無不悅,反而很高興地接受了。

薩仁烏雲決定幫助教士,不光是因為夢見白象的緣故。她相信緣分,也挺喜歡這個有點兒呆呆的教士,尤其是當他說起動物園時那發自內心的興奮,讓她想起自己的叔父貢親王。

她記得貢親王從日本考察回來以後,在王府與她聊了很多見聞。一說到那些外界的新鮮事物,貢親王就興致勃勃,說一定要找機會把它們都引入到草原來。他絮叨了許多方案細節:這個學校建在哪,那個工廠建在哪,道路該如何修整,怎麼從外面聘請教師——貢親王說話時那孩子一樣興奮而好奇的神情,和柯羅威教士一模一樣。

“我先帶著你去趟赤峰州,那邊的知州和我叔父很熟悉,他應該能幫上忙。州里有電報局,跟京城聯絡很方便。”薩仁烏雲高高興興說著自己的計劃。教士看著這個蒙古姑娘,苦笑著搖搖頭。運送動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憑她和幾個護衛幫不上什麼忙。

他提醒說,最困難的是如何把這些動物從荒渺無人的草原運走。薩仁烏雲驕傲地伸長手臂,向四周一劃:“太陽光所及的草原,都會向薩仁烏雲這個名字獻出祝福。”

不待教士詳細詢問,薩仁烏雲已經行動起來。她把護衛們召集過來,宣佈這一次的出獵提前結束,接下來先護送教士和那些動物前往赤峰州。護衛們面面相覷,覺得這實在有些詭異,但是又不敢違背女主人的命令。於是他們拆掉蒙古包,扔掉不用的物資,派出一個最快的騎手去附近的蘇木(蒙古旗下一級軍事行政單位),徵調能用的大架車。

在等待期間,教士帶著薩仁烏雲簡單地參觀了一下動物們,他一一進行介紹,算是為日後的動物園做一次預演。教士說了它們的產地、種類以及一些基本習性,蒙古姑娘聽得饒有興趣,不時發問。

薩仁烏雲最喜歡的是那頭獅子,第一眼看到時就很喜歡。它那股懶惰皮囊下洶湧的野性,和這個蒙古姑娘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共鳴。可惜的是,虎賁對她顯然沒興趣,眯著眼睛睡得正香——昨晚的長途跋涉對它來說,實在是破天荒。

她最不喜歡的是那條蟒蛇。薩仁烏雲一看到這條可怖陰沉的動物,就像被針扎了一樣跳開,渾身顫抖。教士知道有些人天生懼怕蛇,這是夏娃遺留下來的心理陰影。他連忙把薩仁烏雲帶開,去看萬福。

薩仁烏雲看到這一頭白象,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她相信這就是夢中從西方走來的那一頭。她走近白象,萬福沒有閃避,任憑薩仁烏雲撫摸自己的耳朵和長鼻子。薩仁烏雲想了想,從右側辮子裡捋下一條掛滿珊瑚和彩石的紅絲線,系在了萬福嘴邊的凸起處——萬福是一頭母象,沒有象牙,只在嘴兩邊有微微的肉包凸起。

少女把額頭貼在萬福白皙粗糙的肌膚上,她細嫩修長的手指滑過紅線上的一枚枚飾物,好像在數念珠。她開始低聲唸誦著什麼,教士聽不懂,大概是什麼玄奧的經文,然後誦經聲演變成了歌聲,或者說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

薩仁烏雲的歌聲忽高忽低,悠揚中還帶著一股蒼涼的憂鬱,只有草原上的風能配合上這節奏。正在姑娘的聲音逐漸低沉之時,萬福抬起長鼻子,搭在薩仁烏雲的肩上。這頭母象彷彿把握住了風的節奏,知道歌聲何時結束,挪動肥厚的腳掌,讓姑娘貼得更緊了。

教士站在旁邊,發現萬福的眼神更清澈了,透亮明快,所有的光芒都收斂在瞳孔中,就像月光。他忽然想起來,似乎昨晚在草原上聽到的就是這樣的歌聲。

“你昨晚是否唱歌了?”教士略顯魯莽地問道。

薩仁烏雲的臉頰貼在象鼻子上,笑著回答:“我每天晚上都會唱歌啊,這是我在草原上的使命。”

這個回答有些奇怪,不過她沒有進一步解釋,教士不好追問。他暗自揣測,也許昨晚就是薩仁烏雲的歌聲把自己引到帳篷附近來,那些幻象不過是過度疲憊而產生的幻覺。

那些護衛手腳麻利,很快就拆完了蒙古包。又等了一陣,找車的人也回來了。薩仁烏雲這個名字在草原上確實相當有影響力,附近蘇木一口氣派出了四輛大架子車和四輛勒勒車,幾乎傾其所有。

在裝卸這些難伺候的乘客時,其他動物都還好,只有虎賁著實費了一番周折。其實它只要吃飽了,並不介意在哪裡待著,可是那些拉車的轅馬卻不肯配合。它們一聞到野獸的氣味,就嚇得魂不附體。薩仁烏雲建議乾脆讓她牽著虎賁走算了,就像教士牽著萬福一樣,但教士堅決反對這個魯莽的行為。

最後薩仁烏雲決定把搭建蒙古包的染青氈子拿出來,蓋在虎賁四周,再在旁邊堆了一大堆香料。這樣勉強可以遮掩身形和氣味。

這個臨時組建的車隊,在正午時分隆隆地上路了。和之前不同的是,教士這回沒有坐車廂——因為沒有車廂給他坐——而是騎在了馬上。薩仁烏雲給了他一匹青灰色的駿馬,教士戰戰兢兢地伏在馬鞍上,一點兒都不敢撒手,生怕掉下去。護衛們都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周圍來回跑動。只有萬福看起來不太高興,她大概對另外一隻動物與教士如此親近有些不滿。

接下來的一整天,再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沒看到馬匪,補給也十分充足。沿途牧民聽到薩仁烏雲到來的訊息,都紛紛跑出蒙古包,雙手獻上哈達和最美味的羊羔。不光是虎賁,就連教士也慢慢習慣了羊肉的腥羶味道,騎術也越發熟練。不過無論他怎麼努力,還是趕不上薩仁烏雲,她輕盈得就像是一朵大風吹動的白雲,輕輕一縱,便騎出去很遠,渾身的活力根本揮灑不盡。

當天晚上,車隊停留在一處避風的凹地中心,周圍是一圈橢圓形的草丘。護衛們七手八腳地把帳篷再次搭起來,還額外給教士搭了一個小的,離薩仁烏雲的住所不遠。至於那些動物,都老老實實留在車上,停放在帳篷後頭。只有萬福和虎賁身軀太大,教士特意把它們鬆開,只用繩索牽在地上的橛子旁。

這些工作做完時,太陽恰好沒人地平線一半。教士深深吸入一口已然變涼的青草氣息,向遠方看去。那昏黃晦暗的光芒像溺水者的手臂,絕望地從草原的邊緣伸出來,高高舉起,想要抓住燦爛的雲霞,彷彿不甘心自己的沉淪。可暮色正徐徐湧上來,不可阻擋地將光芒吞沒。

薩仁烏雲走到教士身旁,輕輕說道:“你知道嗎?這是草原上最美妙的時刻,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牧民們把這一刻稱為卜瑞——生者和死者會在這段時間看到彼此,任何人在此時祈禱,都能同時讓神祇和惡靈聽到。”

教士一邊努力理解著薩仁烏雲的話,一邊注視著眼前逐漸暗淡的光線。他從小就很迷戀黃昏,那種感覺像是走進一座暗房,他腦子裡那些異想天開的幻覺,在昏黃光線的沖洗下,慢慢在現實的底片中顯現出來,彼此疊加。

“來,我帶你去看個東西。”薩仁烏雲拽著教士的手,朝著夕陽落下的方向走去。

他們越過溝坎,爬上草丘。教士看到在草丘的頂上,矗立著一個大大的圓錐體石堆。它大約兩米高,尖頂上插著三根柳條枝,石塊彼此鑲嵌得很巧妙,縫隙之間還夾著幾條幾乎褪掉顏色的破爛哈達,正隨風飄舞。

薩仁烏雲告訴教士,這種東西叫作敖包,是寄寓著神聖魂魄的神物,同時也是茫茫草原上的路標,為旅人指引方向。每個牧民路過時,都要停下來祈禱,並親手新增幾塊石頭或幾捧土。此時黃昏籠罩,天地之間的邊緣都模糊起來,唯有這個不知何時建起的敖包,形體依舊清晰,與周圍格格不入——就像是混沌大海中的一座燈塔。

雕著花紋的皮靴踩在草皮上,薩仁烏雲一步步走到敖包近前,從腰帶裡掏出幾塊形狀各異的石子,虔誠地把它們一一塞進敖包的石堆裡。要知道,在草原上,石塊並非唾手可得,她一定是在白天趕路時就在刻意蒐集了。

教士忽然注意到,這些石頭的形狀與他帶來的動物頗為相似。最大的那塊,拱起一條如同萬福臀部的大曲線。次大的石頭圓滾滾,如鬃毛完全展開的虎賁。其他的也各有神韻,能與這些動物一一對應。他數了數,一共是十一塊,最後那一塊石頭的樣子很像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有些不安,想起從前讀過的一些博物書籍,似乎非洲或南太平洋的某些原始部落會用這種方式詛咒仇敵。不過這個念頭稍現即逝,這裡是草原,薩仁烏雲不會做這樣的事。柯羅威教士雖然只與這個女子相處不到一天,但對她卻抱有莫名的信任。

薩仁烏雲並不知道教士的心思,她在敖包前認真地擺佈著石塊,嘴裡還喃喃唸誦著什麼。過不多時,所有的石塊都放入了敖包,使它的形狀發生了一點點改變。

她起身對教士道:“敖包是一扇大門,走過它,你就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教士開口問道:“你現在要祈禱嗎?”

薩仁烏雲唇邊露出一抹微笑:“不,我要跳舞。”

還沒等教士有所回應,她舒展雙臂,居然在敖包前跳起舞來。

她的舞姿相當緩慢,兩條長長的手臂交替在半空劃過,動作玄妙,體態婀娜,頭上的小掛飾叮噹地響起來。也許是黃昏光線折射的原因,以她白嫩的手指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正在向四周擴散開來。教士感覺,整個草原都開始變得不太一樣了,模糊扭曲,彷彿一位失望的畫家正在用抹布瘋狂地擦去畫布上的油彩。所有的東西都化為一抹含混的顏色,唯有薩仁烏雲和敖包還保持著清晰的形體。

在迷亂中,柯羅威教士恍惚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敖包的石堆空隙裡鑽出來。它就像是縮小了幾十倍的虎賁,先是探出腦袋懶散地晃動一下,然後跳出敖包,發出一聲小小的嘶吼,朝著草原深處狂奔。那個深褐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不斷旋轉的斑斕色彩之中,再也無從分辨。

隨後其他動物的身影也紛紛跳出敖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旋渦中去。最後只有兩個身影留了下來,一個體形巨大,似是一頭大象,還有一個人影站在大象旁邊。它們圍著敖包轉了幾圈,似乎有些猶豫。

柯羅威教士的嗓子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吶喊,卻喊不出聲音。薩仁烏雲的舞蹈越發快速起來,似乎在催促它們。終於,那兩個黑影相互依靠著,一步步離開了敖包。那一瞬間,它們的形體跟隨周圍的漣漪一起顫動起來,逐漸潰散、消融……

就在這時,夕陽的最後一束光芒奮力地照射過來,它們的身形一震,再度凝結起來。它們想要調轉頭,可薩仁烏雲的舞蹈倏然中止,漣漪消失了,糾結在一起的色彩和形體再度散開。柯羅威教士從恍惚中恢復過來,整個草原已徹底落入暗夜之中。

“剛才一定是我的幻覺。”柯羅威教士心想。他定定心神,再次朝前看去。遠處可以看到隱約的火光,那是護衛們點起了篝火。整個世界恢復到他所熟悉的樣子。一直到現在,他都無法確定,到底是黃昏導致的恍惚,還是薩仁烏雲施展了什麼奇怪的法術。

薩仁烏雲從敖包旁走開,雙頰有些泛紅,呼吸急促。她對著教士嫵媚一笑,拖著他朝營地走去。—路上,她輕輕哼著歌調,腳步輕快,卻沒做任何解釋。教士也不好意思去追問。

回到營地之後,那些動物一個個睡得很香甜,只有萬福還醒著。她對剛才的異象似乎有所感應,直到教士摸了摸她長長的鼻子,她才發出一聲安心的低號,繼續埋頭吃草。

“你會明白的,教士先生,晚安。”薩仁烏雲鑽進帳篷,把簾子掛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個車隊跨越了數不清的草原與河流,先後七次看到太陽和月亮,也看到很多敖包。然而那種幻象再沒有出現過。

很快風景發生了細微變化,丘陵與山地逐漸增多,草原的顏色也漸漸斑駁起來。當教士第八次在清晨跨上馬,迎著第一縷晨曦朝遠方望去時,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紅色山峰矗立在地平線邊緣。它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紅色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焰,直衝天際。

無須言語,柯羅威教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裡就是赤峰,他的應許之地。

他淚流滿面。這一段堪比摩西出埃及的史詩旅途,終於要結束了。

赤峰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首先給人留下印象的不是建築,而是城市裡洋溢著的一股奇特味道。這味道混雜著青草、牲畜糞便、煙土、*和酥油,穿行於大街小巷,滲入每一戶人家。即使你把窗戶關緊,也無濟於事。

味道裡的每一點兒成分,都來自於不同的過客。赤峰城裡有出關的參客、走口的老西兒商賈、翁牛特旗的牧民、光頭的喇嘛、關內的農民、扛著*的旗丁護衛與蒙古王爺的儀仗。黃土道面上滿布寬窄不一的車轍,就連房屋也個性鮮明。灰瓦山脊屋頂是自由平民的居所,有彩雕和紅柱子的都是貴族,如果院子裡還高高豎起竿子,那麼這個家族一定屬於皇室(這裡,柯羅威教士理解錯了滿族和皇室的區別)的後裔。蒙漢混居,各自都強烈地彰顯著存在感。

這些高高低低的建築堆積在一起,形形*的人穿梭其間。整個城市,就如同柯羅威教士跌落的那一片海泡子,裡面混雜著極純淨和極汙濁的東西。它們攪和在一起,不分彼此,卻又涇渭分明。

另外一個讓教士印象深刻的,是赤峰的風。

無論四季,赤峰城上空始終吹著大風,人的眼睛可以輕易分辨出風的形體,因為它裹挾著大量黃沙,時而在天空飛舞變化,時而穿行於大街小巷。狹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樹枝杈一樣密佈城區,兩側是一片片低矮的漢式房屋。為了防沙,每一棟房子的窗戶都開得很小,用寬寬的木簷遮住。遠遠望去,像是一群對外界充滿警惕的草原沙鼠。

柯羅威教士想起了自己剛離開北京時,在官道上看到的那一片混亂。雖然雜亂無章,其中卻蘊含著微妙的秩序。他相信,只有從亂流中將這條規律捋清楚,才能真正把握這座城市的脈動。

就在柯羅威教士好奇地審視這座應許之城時,城裡的居民也在好奇地觀察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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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載奇特動物的車隊進入城市,還是大名鼎鼎的薩仁烏雲帶頭,這個奇異的組合轟動了整個城市。居民們爭相湧過來,無論是商鋪掌櫃、夥計還是工匠、小販,都簇擁過來,就連一些披著紅袍的喇嘛也混在其中,向大車架上看過來,指指點點。

萬福毫無意外地成為重點,所有人看到這頭白象都毫不掩飾地發出驚歎。還有一些牧民對虎紋馬心存疑惑,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花色的馬匹,懷疑是不是用泥灰塗抹的,想伸手去摸,結果被吉祥、如意噴著響鼻踹了回去。狒狒們從籠子裡伸出手來討要吃的,居民們慷慨地扔過去一些瓜果,然後樂呵呵地看這些傢伙爭搶。

幸虧虎賁被氈子給遮擋住了,不然可能會引起更大騷動。

在整個遊行過程中,車上的動物們面色淡然,人類卻不時發出驚歎和歡呼。教士發現,居民們看到這些不屬於草原的動物時,渾濁的眼神裡會透出一絲明亮的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一單純、清澈,不摻雜任何用心,純粹是對未知事物的憧憬。那一張張常年被風吹成皴皺的臉膛,被笑容短暫地撫平。

這對教士來說,是個好消息。好奇心是個偉大的品質,只要還沒失去它,無論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漁民還是南美雨林裡的原始部落,都有機會點燃內心的火花。教士的信心緩慢地恢復,他甚至冒出一個令他自己都很驚訝的想法:即使只是為了這樣的笑容和好奇心,而不是福音,他也會前來赤峰。

車隊在人群中行走了很久,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位於頭道街的一處大車店。這個店鋪是王爺府的產業,所以對薩仁烏雲言聽計從。動物們都在這裡卸下來,臨時安置在一處馬廄裡。這裡的乾草和羊肉敞開了供應,無論萬福還是虎賁都挑不出什麼毛病。

那些動物經過一系列長途跋涉,已經筋疲力盡。環境變化對動物來說是最可怕的殺手,如果不好好休息的話,恐怕會大量死亡。

安頓好動物以後,教士決定先去拜訪赤峰州的知州。薩仁烏雲還有別的事,就給他寫了一封書信,代表王爺府對這件事很關心。

知州姓杜,是個六十多歲的漢人儒生,留著一縷長長的花白鬍鬚。一般這個年紀的儒生都比較守舊頑固,對西洋事物普遍懷有畏懼和排斥。不過杜知州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曾經生過一場重病,後來被西醫治好了,因此對西方文明的各種事物很有好感,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精緻的玻璃眼鏡。

聽說教士的到來,杜知州很高興,大開衙門中門,予以熱情接待。尤其是接到薩仁烏雲的書信之後,態度便更加和藹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