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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上人

鄭菀在做夢。

夢裡迷迷糊糊的,一會成了鄭菀,一會又成了崔望。等夢醒,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廊下細籠子裡的綠鸚哥在一個勁兒地唱:

“菀菀安好,菀菀安好。”

“什麼時辰了?”

鄭菀翻了個身,卻見床邊黑壓壓坐了一個人。

昨日還在安雎門外跪著的父親已然回府,他新換了一身家常衣裳,面色頹唐地對著琉璃淨燈,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看了眼鬥櫥上的滴漏,巳時三刻。

“阿耶。”

鄭菀直起身來。

鄭齋這才反應過來女兒醒了,忙往她身後塞了個大靠枕讓她倚著:“菀菀可覺得好些了?”

“無事了,阿孃呢?”

“我家菀菀受苦了。”

他摸了摸她腦袋。

鄭菀沒覺得苦,腦子裡還在過著從昨夜開始,便連綿不斷的夢。

她從未做過這種夢,夢境大都是支離破碎的,可這個夢不是,它連成一片,邏輯自洽,構成了崔望的整個人生。

她夢見自己活在了一本叫《劍君》的書裡,不過,書的主角不是她,而是那個博陵崔氏子,崔望。

崔望一路披荊斬棘,直至一劍斬天,最後成為與天地同壽的劍君。

劍君一生波瀾壯闊,瑰麗雄渾,愛慕者眾,而她鄭菀,不過是他最初那個毫不起眼的凡人未婚妻。

如書中所見,她父親一月後便會獲罪丟官,流放三千裡。流放途中,母親抑鬱成疾,一病不起。

而她堂堂一位名門貴女、上京第一美人,在失去權勢的庇佑後,迅速零落成泥,連最下等的兵士都可以肆意踐踏□□;等到流放地與父親合力殺死兵士,卻又因難耐蠻地苦寒,爬了鎮守床,終被折辱而死。

父親怒斬鎮守,糾集舊部,打著“誅妖邪、清君側”的旗號起兵造反,可還未拔營,便被崔望一劍斬殺。

所佔不過短短十幾頁,卻寫盡了她鄭菀荒唐而屈辱的一生。

“菀菀,菀菀。”

鄭齋關切地看著女兒,但見她素來明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眸泛起漣漪,好似遭遇野獸惶惑茫然的林中幼鹿,不由壓低了聲,“菀菀?怎麼了?”

他以為女兒還在為他昨日被罰跪安雎門之事後怕。

“阿耶,女兒做了個夢。”

鄭菀揉了揉額頭,“我夢見——”

她張了張口,發現什麼都沒說出來,好似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對外透露夢境內容。倘若之前鄭菀還半信半疑,這下幾乎信了個九成半。

還剩半成,有待驗證。

“阿耶,你信不信我?”

鄭齋看著女兒忽而板起的晚娘臉,連連點頭,勸哄一般:“信,阿耶信,菀菀說什麼,阿耶都信。”

“阿耶!”鄭菀鼓起臉,“女兒說正事呢。”

“好好好,菀菀說,菀菀說,阿耶聽著,阿耶聽著。”

鄭齋對著女兒,是一點兒都樹不起一國首輔的威嚴。

鄭菀笑看著他,眼裡卻有了水光。當時春花已爛漫,可父親卻身首異處,埋骨荒坡。他闔眼前想的,究竟是什麼?

他躺在那兒,冷不冷?

有沒有想起阿孃,想起菀菀?

鄭菀眨了眨眼睛,眨去眸間那一點兒水意,掀被下床,趿拉著腳上的毛氈鞋徑自走到窗邊。

推開窗,正午陽光正熾,積雪漸融。

鄭齋不贊同地看著女兒:“天冷,當心著涼。”

鄭菀雙手收到袖籠裡,望著屋簷處的積雪:

“阿耶可還記得女兒三歲那年,城外突發的大雪?”

“記得。”

鄭齋憶及舊事,面色不由凝重起來。

“記得便好。”鄭菀彎了彎嘴角,眼裡卻殊無笑意,“與那年相同,不,更可怕,我鄭家滿門將有滅頂之災。”

“菀菀,休要胡說。”

鄭齋拉長臉。

“申時後,禮部將會送來聖主御筆親撰的退婚書,同時,滎陽老家那邊的報喪函也將一同到府。”

“報喪函?”

“是三房的二叔,二叔霸人-妻室,那女郎性烈,直接拿剪子捅了二叔,二叔血盡而死。”

這也成了書中起底鄭家滔滔罪業的頭一樁。

鄭齋面沉如水。

三房的老二確實風流了些,府中姬妾成群,最好熟-婦。他亦曾經去信警告過。只是這些醃h事,從來都瞞著他的乖乖女兒,如何會突然提起……

“阿耶,此事若不幸被女兒言中,便證明女兒所言非虛,我鄭家確有大禍臨頭,阿耶以後務必聽菀菀的,可好?”

若未說中,自然是皆大歡喜。

鄭齋沉默半日,臨出門前,才終於丟出一個“好”字。

鄭菀便坐屋內等。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長了拇指大花苞的山茶花全被打落枝頭,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鏍黛站在廊下,指揮著僕婦們灑掃。

溫軟的陽光傾瀉了進來。

鄭菀眯起眼睛,視線穿過黑沉沉的磚瓦,落到遙遠的皇城一角,那兒有紅牆碧瓦,有翹角飛簷,分明是宏偉的天家氣象,可她卻嗅到了山雨欲來的蕭瑟和肅殺。

起風了。

“啪——”鄭菀起身,合上了窗子。

——————

“小娘子,小娘子,老爺請你去書房。”

比鄭菀預料的還早,申時未到,退婚書與報喪函便被人從上京城的一東和一西,一道送進了首輔府。

唯一的區別是,前者走的正門,後者走的角門。

禮部左侍郎拿著退婚書,大搖大擺地進了正門;而滎陽老家的三房子侄,畏畏縮縮地進了角門。

兩人不約而同地帶來了一則壞消息。

鄭菀進門時,兩封風格迥異的書函便一左一右地攤在書房的長桌上,鄭齋坐於桌後的八仙座上,眸光炯然。

“菀菀,都讓你說中了。”

鄭菀拿起退婚書和報喪函,逐字逐句看過,心中再無任何僥倖。

當今聖主的硃筆御批,她從未見過,可那勾撇橫捺之狀卻與夢中所見分毫不差,連斥責的語氣都一般無二。

而蓋有鄭氏老族長印章的報喪函上……

“你三叔確實死了。”

鄭齋語氣沉鬱,“我已派管家隨人同去滎陽,送上一份喪禮便算全了情分。他有此下場,也是因緣果報,菀菀不必傷懷。倒不如——”

“——與阿耶說說,你夢中所見。”

鄭菀嘗試再三,發現依然一字都吐不出來。

頓了頓,換了含糊的說法:

“蒼龍國騰蛇為王,自詡龍裔。騰蛇之下,由得力干將熊瞎子統領其他走獸,生活尚算安逸。”

“可某一日,國中來了條蒼龍,蒼龍乃真正的神龍後裔,擁有神力。熊瞎子早年因為瞎,得罪過這條蒼龍。”

“而後如何?”

“騰蛇意欲化龍,便想將這熊瞎子當作投誠的祭品獻與蒼龍,討它歡心。而熊瞎子平時肆行無忌,早惹了騰蛇忌憚,走獸不喜,最後牆倒眾獸推,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鄭菀這故事,不過是從短短的十幾頁紙裡七七八八拼湊出來,甚或有一部分是她的個人推測。

書中對鄭家所述篇幅實在太少,大多時候都在圍繞博陵崔氏子講述,可不過看個端倪,鄭菀這身處局中之人,已覺心驚肉跳。

待到前緣篇章結束,鄭家所得終語,也不過是一句“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鄭齋已然聽明白了。

若騰蛇是聖主,熊瞎子是他鄭氏,那蒼龍……是崔望?

“荒謬。”

他起身,直直走到側壁掛的“鍾馗抓鬼圖”前,“子不語怪力亂神。”

鄭菀卻知道,阿耶信了。

她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對著那副圖站上良久,待他轉身,才接著問:“如今熊瞎子身處死局,該如何破?”

鄭齋也看著鄭菀。

他這女兒,養得嬌,好享受,愛美衣華服、金器玉飾,平素最憂愁之事,不過是裙裳不夠華美,配飾不夠精緻,如今這般憂心忡忡,是他這做父親的無能。

嘆了一聲:

“擒賊先擒王,一切的起始源自蒼龍,若無蒼龍,騰蛇不會倒戈,其他走獸亦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殺龍。”

“龍有神力,殺不得。”

“殺不得,便懷柔,蒼龍正當年少,意氣方剛,略施以美人計,美人鄉是英雄冢,倘能為我所用……美人計不成,便……”

鄭菀聽得出了神。

就夢中所見,劍君一生,愛慕者眾,可除卻一劍,再無旁騖。

美人於他不過是紅顏枯骨。

可萬一,萬一呢?

現在的劍君,還不是日後那個一劍揮下萬骨枯的無情道主,少年血還熱,劍未冷,誘惑這樣一個少年郎,做他心間永開不敗的薔薇花……

鄭菀光想一想,都覺得熱血沸騰。

鄭齋看著鄭菀眼中那代表著勃勃野心的東西,唬了一跳:

“菀菀,莫胡思亂想!便蒼龍有神力,我堂堂鄭氏百年大族,又豈是說動便能動。”

不,阿耶你不懂。

鄭菀無法向他形容,未見過天廣地闊,如何能知道肉體凡胎在這些掌握神之力的修仙人面前,不過螻蟻。

可螻蟻,也有求存的想往。

“阿耶,美人計,菀菀想親自去。”

世人皆稱她鄭小娘冰清玉潔、目下無塵,可唯有她自己清楚,她實在是個再俗不過的俗人,貪嗔痴望,樣樣俱全。

她愛這高床軟枕、玉食珍饈,愛這鐘鳴鼎食,愛這僕婦成群,愛這奢靡享受。

所以,要她成為千人踏萬人賤的罪民,是萬萬不能。

“不可。”

鄭齋搖頭拒絕,他千嬌萬寵的女兒,自當是高坐金玉殿堂之上的貴人,如何能以身飼敵?何況,博陵崔氏子與他鄭家有舊怨。

“阿耶,莫天真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況這事,你放心託與旁人?”

少年劍君的那顆心,才是盤活鄭家這盤死旗的關鍵。

至不濟,也得讓他放下舊怨。

倘使能成,鄭菀還想去看一看夢中所見的黃沙大漠、冰川極炎,還想見識這凡俗之外,更廣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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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齋沉默了。

他想起當年崔氏小兒離去時的眼神,像一匹孤狼。而這狼多年以後咄咄而來,絕不是善意。

現在菀菀想要馴狼……

談何容易。

“阿耶,明日上林宴,崔望會去。”

鄭菀勾起唇,笑得天真爛漫,“菀菀也要去。”

“去那兒?”

鄭齋皺了眉,剛與太子退親,菀菀便去那種場合,豈非遭罪?

“不行,要結識崔望何時不成?阿耶自會幫你創造機會。”

“阿耶,明日那上林宴石舫上,自有一場機緣等著崔望,我既已窺得天意,何不想法去分得一杯羹?少許奚落,又有何要緊?”

“機緣?”

鄭齋少年時,也曾看些神仙誌異,自然明白女兒之意,聞言亦不免面露神往。

“此話當真?”

“自然為真。”

鄭菀望向窗外,幽幽道,“便分不得羹,能與崔望結識,化解兩家恩怨,亦是好的。”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