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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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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朝的田法大多繼承東漢,對士庶佔田畝數和佃客戶數有嚴格限定。

桓容下令丈量田畝、清查戶數之前,仔細研究過晉朝法令。

桓氏為東晉高門,桓容出任鹽瀆縣令,掌千戶大縣,官居從六品上階。依照當朝法令,可佔田二十五頃,有佃客三戶,蔭戶二十。

對照南康公主給他備下的家當,一個六品縣令的田產佃客只能算作零頭。嚴格按照律法丈量田畝,放蔭戶歸入郡縣,桓容的損失絕不少於鹽瀆豪強,甚至超出更多。

然而,桓容不只身負官職,還有縣公爵位,享五千戶食邑。整個鹽瀆縣的民戶,甚至包括陳氏等豪強在內,都屬於他的“佃客”。

這樣計算下來,無論丈量田地還是放歸蔭戶,對他沒有半點影響。就算有人以此做文章,告到建康照樣沒有勝算。

仔細研究過法令之後,桓容不得不發出感嘆,權勢的確是個好東西。

既然對自己沒有關礙,那還有什麼可猶豫?

有亭長佐官李甲等人為先鋒,以府軍為後盾,採用石劭的策略,桓縣令大筆一揮,鹽瀆縣的“查田清戶運動”轟轟烈烈展開。

首當其衝的不是旁人,正是門牆被貼告示的陳氏。

陳氏以煮鹽起家,家業豪富。奈何出名人物不多,查詢譜牒,追溯血統族姓,僅有陳孔璋拿得出手,餘下別說做官,被舉孝廉都很少有。

郡中正同陳氏有舊,對陳氏家族子弟進行評議,綜合家世、道德和才能,昧著良心也僅能定個中下,連直接選官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的家族佔田千頃,養佃客一百五十戶,收納田奴幾百人,無異是觸犯律條。更要命的是,陳氏並非官身,卻佔據鹽瀆六成以上的鹽亭,在兩漢絕對是砍頭的大罪。

石劭對陳氏有恨,抓住對方的小辮子不會輕易放手。

按照事先制定的懲處辦法,首先划走多出田地,分給無田可耕的流民,其次清查佃客田奴,多者放歸郡縣,編入戶籍,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步驟,追查往年漏繳田稅和鹽稅,依律處罰。

從表面看,每一項都是嚴格按照律法條例,沒有太過出格。只收繳田地稅款,並未動刀動槍要人命,完全稱得上仁慈。

不知曉內情者,例如臨近的射陽縣令,就曾私下裡感嘆,假如他有桓容的靠山和資本,絕不會這般心慈手軟,不將陳氏敲骨吸髓也要剝皮抽筋。

“朝廷不禁鹽商,天子不鑄錢幣,如此豪強佔據一方,私蓄田奴,隱瞞田畝,不繳賦稅,實為縣中毒瘤。不趁機徹底清除,反而手下留情,到底是年少意氣,未經世事。”

和射陽縣令不同,郗愔得知訊息,仔細思量桓容近月來的舉動,非但不以為陳氏逃過一劫,反而認定鹽瀆豪強都要倒黴,倒大黴。

“且看吧。”

放下鹽瀆送來的書信,郗愔搖搖頭。

桓元子和南康公主的兒子,能直接打上庾氏府門,頂住兩股刺客追殺,豈是懦弱無能之輩。觀其抵達鹽瀆後的種種,無論是誰,敢小視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晚都要吃虧。

正如郗愔所想,桓容的目的絕非是“罰款”就算,更不打算輕拿輕放。

如果真是這樣,何必勞動親孃大費周章,冒著得罪郗方回的風險硬將鹽瀆劃做食邑。

想要在亂世中保命,抵抗外界的風險,必須有自己的地盤。加上風險不只來自外部,最大的刀子抄在親爹手裡,地盤更是至關重要。

故而,從告示張貼開始,桓容就下定決心,鹽瀆的豪強必須剷除,尤其是為首的陳氏。什麼和平共處、共同發展,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一提。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做,而是必須做!

如今回想,自己還真是天真得可以。

對於桓容的決定,石劭舉雙手贊同。

“府君果決!”

划走田產、放歸蔭戶不算什麼,追繳往年賦稅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桓容願意,掏空陳氏的家底,令其揹負鉅債輕而易舉。

似陳氏這類的豪強,失去經濟來源便會失去根基,從者定當猢猻散。

桓大司馬和郗刺使為何強橫,全在兩個字:兵權!換成民間通用語就是打手。

陳氏並非沒有打手,事實上還有不少。可對付流民百姓還能湊合,槓上府軍,除了找死還是找死。

仰賴石劭的出謀劃策,加上職吏急於表現,從告示貼出到陳氏陷入窘境,竟還不到半個月時間。

臨近九月中旬,鹽瀆東城仍舊人來人往,河上行船絡繹不絕。城中的氣氛卻迥異於往日,大大小小和陳氏有關的商戶無不自危,掛有陳氏旗幟的運鹽船近乎絕跡。

所謂趁你病要你命,向來是對敵的最高準備。

窮寇莫追並非絕對。

假設這個“窮寇”失去戰鬥力,一瘸一拐走不穩,隨時可能倒下,不追的絕對是傻子!

“就是這裡,圍住!”

陳家大門外,九名職吏一字排開,新招的十餘名散吏仗著威勢就要上前砸門。

府軍站在數米外,職吏附近俱是惡子和兇俠,也就是後世所稱的混混流氓。

這些人不事生產,部分是縣中無賴,無家無業,自然不懼陳氏;部分是流民,因戰亂流離失所,或者被豪強霸佔田產,尤其痛恨高門豪族。只要給足好處,一聲令下,拆房毀屋不在話下。

“錢實,典魁,你等聽好,進門後不可劫掠,不得私藏!事情了結後,每人可分田二十畝,不算在課稅田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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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

縣中的無賴不在乎田產,流民卻很是心動,尤其是原本生活富裕,一夕失去家業之人。能多得二十畝田,便能多養活幾口人。即便不能重振家業,也能安穩生活下去。

人有了希望自然就肯拼命。

不用職吏多做吩咐,幾名壯漢擼起袖子,抄起手腕粗的木杖,當即砸向厚重的木門。

砰砰數聲,門內傳來人聲,斥責門外人無禮。

“庶人敢砸士族之門,可是不要命了?!”

“不用管他,繼續砸!”

李甲環抱雙臂,朝著帶頭的流民揚起下巴。後者當即咧嘴一笑,丟開手中木棍,尋來一塊石墩,高高舉過頭頂,頸項間立時鼓起青筋。

“譁!”

圍觀人群大譁,壯漢大喝一聲,石墩猛然砸向石門。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足有三寸厚的木門轟然倒塌。門後的家僕栽倒一地,兩人被門板砸中,發出一聲慘叫,仰面栽倒昏了過去。

“走!”

壯漢一馬當先,拆掉餘下的半扇門板,蒲扇大的巴掌掄起,接連扇飛擋路的家僕,猛虎下山般衝入門內,迅速引來一陣鬼哭狼嚎。

流民和無賴接連湧入,職吏和散吏落後半步,全部長刀出鞘,提防有人見錢眼開,意圖趁亂私藏。

府軍沒有進入宅內,而是手持長矛在牆外包圍。假使職吏不能控制局面,有人趁亂搶劫,除非長出翅膀,否則照樣無法帶著腦袋離開。

門內先是一陣慌亂,隨後傳來痛斥聲,緊接著,家主陳興和兒子陳環被五花大綁,從破損的門洞推了出來。

兩人髮髻散亂,長袍染上塵土,雙眼被怒火和怨恨染紅,面容猙獰可怖。

陳興萬萬沒有料到,僅半個月時間,陳氏竟落到如此田地!

如果能夠當面,他有千萬種方法和桓容周旋。怎料後者面都未見,自己已是身陷死局。

家產全部被清空,身邊的食客一鬨而散,平日裡依附的分支遠親紛紛翻臉。幾門姻親自身難保,別提幫忙,不是知道事不可為,怕都會轉投縣令對陳氏落井下石。

人群後方,一輛牛車緩緩行來。

車轅上,健僕凌空甩出鞭花,圍觀眾人似有覺悟,當即讓開道路。

車輪壓過土路,車軸發出吱嘎聲響。

行至陳家門前,犍牛被拉住鼻環,車身停住。人群變得肅靜,愈發襯托出陳府內的嘈雜聲音。

陳興掙扎著抬起頭,見到車門推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從中走出。

少年身姿修長,腰背挺拔。穿一件藍色長袍,腰束絹帶,下配青色雙魚佩。發如鴉色,沒有戴冠,僅以葛巾束起。額心一點紅痣,愈發顯得膚如潤玉,眉目如畫。

兩名職吏恰好抬箱走出,見到牛車上之人,顧不得其他,連忙上前行禮。

“見過府君!”

府君?

眼前少年便是新任鹽瀆縣令,桓大司馬的嫡子,輕易將陳氏打落塵埃的桓容?

人群中驟起來議論之聲,一為桓容的年輕,二為他的手段,三來,則是曾被建康小娘子圍觀的俊秀姿容。

刷臉的時代,無論走到哪裡,第三項總不可避免。

桓容的鵠峙鸞停清風朗月,對比陳氏父子的滿身灰塵醜態畢露,人心立刻開始傾斜。

隨行掾吏上前一步,當著城東百姓,歷數陳氏罪狀。

“霸佔良田,強掠流民為奴,奴役佃客鹽工,害死人命不知凡幾……”

種種歷數下來,罪證確鑿,百姓的憤怒瞬間爆發。

不等陳氏父子出聲,各種爛菜葉泥土塊已經凌空飛來,砸了陳氏父子滿頭滿臉。

嗖嗖的破風聲中,桓容忙退後半步。視線掃過陳氏父子,竟生出幾分同情。

晉朝人民的投擲水平著實可觀!換到後世,五成以上都能登上領獎臺,問鼎奧運冠軍也不是沒有可能。

“砸!砸死這對狼心狗肺的!”

“我大父和伯父就被陳氏抓去鹽場,至今生死不知!”

“我家明明是田農,卻被陳氏暗害,淪落成遊民!”

“砸死他們!”

隨著一聲聲控訴,人群更加激動。

陳興和陳環趴在地上,身上蓋了一層泥土和菜葉。

至於砸雞蛋,大概只會出現在影視劇中。對百姓來說雞蛋可是好物,哪會浪費在這種事上。當然,有人出錢就另當別論。

等到砸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僕攔住激動的人群,揚聲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陳氏霸佔良田,私蓄田奴,當依律嚴懲。爾等如有冤屈,可至城西縣衙稟明,本縣必秉承律法,不縱兇徒!”

“府君清正,必當為小民做主!”

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健僕接連出聲,百姓被帶動,登時高呼“縣令清正”之語,甚至有人激動的喊出“府君萬歲”。

就時下而言,“萬歲”二字絕非出自歹意,更不是暗指桓容要造反。

在宋朝之前,萬歲不是皇帝專用。

兩晉時期,天子上朝絕沒有三拜九叩,山呼萬歲。基本是君主在上,臣子在兩側,大家一起坐著談話。多數時間,皇帝只起到“吉祥物”的作用。

百姓稱讚官員,少者頌揚老者均常用“萬歲”二字。名字叫萬歲也不出奇,甚至多是庶人。

原因在於王莽改制之後,單名為貴,雙名為賤。魏晉時期的規矩不似東漢嚴格,高門士族也少有起雙字為名。類似庾攸之之類,實在是少之又少。

懲治陳氏順應民心,被喊幾聲萬歲相當正常,壓根無需放在心上。然而,考慮到渣爹的所作所為,桓某人還是擦了把冷汗。

感謝過民眾的熱情,吩咐職吏“秉公執法”,不放過陳府的每一個角落,桓容登上牛車,返回城西縣衙。

陳氏父子被砸得半癱,無法獨自行走,乾脆綁上牛車一併待帶回縣衙。

職吏和散吏繼續搜查陳府,不只搜出大量的金銀絹帛,前朝器物,甚至找出了陳氏暗通氐人的證據。如此一來,陳氏父子不死也得死。誰敢為陳氏求情,必要和其作伴走上法場。

藉此為引,陳氏的幾門姻親都要嚴查,鹽瀆的豪強全部會成為歷史。

除非他們敢舉兵造反。

但這種可能實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今後的事實也將證明,沒有實力,手無兵權,再是家大業大也會成為他人的盤中餐。

搜出證據是真是假?

重要嗎?

查出的證據再再表明,陳氏父子無法無天,尤其是陳環,以其在鹽瀆的所作所為,抄家滅族都不為過。

側靠車廂,透過車窗向遠處眺望,看到河上行過的商船,桓容緩緩的勾起嘴角。

與此同時,北方戰事再次陷入僵局。

燕國朝堂上,主張“罷斷諸蔭戶,盡還郡縣”的一派佔據上風。國主下旨,命廣信公悅綰專治此事,力求發奸擿伏,無敢匿藏。

同時,怒於氐人“得寸進尺”,燕主慕容暐終於記起太宰臨終遺言,不顧其他皇族反對,起用叔父慕容垂,令其領兵趕往蒲阪,同正發動叛-亂的苻柳合兵,抄了苻堅後院。

戰鬥猛人慕容垂被放出虎籠,對上同樣不是善茬的王猛,加上不服苻堅的氐人部落,混戰無可避免,戰局可想而知。

對秦氏塢堡而言,這就是一灘渾水,能不參與絕不參與,任由這群胡人去打生打死。當然,如果有誰不信邪,敢踏足秦氏管轄之地,後果必須自負。

蒼鷹頻繁往來西河郡和洛州,秦璟在信中寫明和慕容亮的交易,同時道出石劭所在,請派兄長坐鎮洛州,他計劃暫離北方,再訪晉地。

“阿父允許,兒欲南下往鹽瀆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