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
樓喻醒來時, 屋裡只剩下他自己。
他悠閒洗漱完,整理好衣衫,來到屋外。
“少爺,您醒了, 奴去給您拿吃的!”
馮二筆說著轉身就走。
想到昨日髒汙的碗具, 樓喻胃裡一陣犯噁心, 連忙囑咐道:“隨便拿兩塊餅對付一下就行了。”
看不到餅是怎麼做出來的,還能自我安慰是乾淨的。
馮二筆心疼地瞅他一眼, 飛也似地跑遠了。
奈何鄭義熱情得很, 得知樓喻只要了兩塊餅,立馬大手一揮。
“怎麼能這麼怠慢鬱先生!快盛兩碗肉粥送去!”
於是,樓喻就著水啃著幹餅的時候,三斤坡嘍囉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粥過來。
他話是對樓喻說的,目光卻一直黏在兩碗肉粥上。
“鬱先生,這是義王吩咐給您的肉粥!”
嘍囉一手端一碗,大拇指擱在碗沿上, 指甲縫裡都是髒汙。
那粥盛得滿,髒兮兮的指甲直直戳進粥裡。
樓喻見狀, 胃裡更加翻湧。
況且那肉粥聞起來一股腥味,看著油乎乎的,著實不乾淨得很。
樓喻沒說話。
馮二筆立刻道:“這位小兄弟,我家少爺身體弱,不能吃太多葷腥,不你拿回去自己吃?”
小嘍囉吞吞口水, 說實在的,他是真的很想吃。
楊繼安也在旁勸道:“是啊,大哥哥你再不吃就涼了, 你就在這吃完,回去交差就說是鬱先生吃了,義王也不會怪罪你。”
小嘍囉一想也是,反正是鬱先生不的,他吃了倒省得浪費。
於是咕咚咕咚灌下兩碗肉粥,愜意地打了一個飽嗝,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捧著空碗回去交差。
片刻後,又有嘍囉來請樓喻三人去明堂一敘。
至明堂,鄭義破天荒起身相迎,一副熱情如火的模樣。
許是昨日拼酒拼出了感情,又或者是不敢怠慢樓喻這個“金娃娃”。
入座後,左下首的人問:“鬱先生,不知昨晚歇得可好?”
一般人都會客氣地說挺好。
樓喻卻正色道:“非常不好。”
見三人面色發黑,他平靜道:“我本江州富商之子,住的是高牆大院,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絲衾玉枕,你們還覺得我昨夜歇得好嗎?”
蔣勇差點笑出來,殿下這是故意在勾出他們的貪念吧?
鄭義三人:“……”
他們也想過這種天上人間的好日子啊!
鄭義也不打機鋒了,開門見山道:“鬱先生,昨天你說的金窩,到底是指什麼?”
樓喻問:“義王可知,在江州,一兩上品硫磺能賣少錢?”
“少?”
樓喻伸出一根手指。
右下首:“十文?”
搖頭。
“一百文?”
繼續搖頭。
“一……一千文?”聲音都顫抖了。
樓喻笑而不語。
鄭義猛地拍一下大腿。
“硫磺,是不是那個黃鐵礦?沒想到長得像金子,也能換金子啊!”
他轉念一想,“不對啊,鬱先生,是黃鐵礦真能換這麼錢,為什麼宜州府衙一點動靜都沒有?”
樓喻笑得高深莫測:“義王有所不知,道士們煉丹,不是什麼硫磺都要的,越是品相好的,越能賣上好價錢。”
“什麼叫品相好?”
“這就複雜了,”樓喻頗為可惜地嘆氣,“想要品相好,就得找到合適的工匠提煉,宜州找不到能工巧匠,得不到上品硫磺,那些道觀自然瞧不上眼。”
忽悠起這些文盲來,樓喻得心應手。
反正他們也不懂這些。
他說得頭頭是道,鄭義三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全都被他的大餅給吸引住了。
宜州有很很“愚人金”,他們是知道的。但他們不知道,原來那些“愚人金”真能換來金子!
他們要是掌握了“金礦”,豈不是能過上鬱先生口中的富貴日子?
鬱先生說得沒錯,他們的確白白佔了一個金窩啊!
眼見三人激動得眼冒綠光,樓喻不得不開口提醒:“容我嘴一句,義王先別急著高興,府衙沒有通曉提煉之術的工匠,三斤坡難不成有?”
三人啞然。
是啊,沒有上好的硫磺,他們去哪賣錢?
左下首從奢望到絕望,語氣很衝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說咱們佔了一個金窩?”
樓喻輕笑:“別急嘛。提煉術不過錦上添花,若是你們的黃鐵礦裡硫磺含量高,也能賣個好價錢。”
見三人怔愣,他舉例說明:“同樣的炊餅,一張裡面含的肉,一張肉少,你們選哪個?”
這還用問嗎!當然選的!
“若是咱們的礦石品質上乘,即便不通提煉之術,也能賣上好價錢。”
樓喻語調低緩,不緊不慢:“離開江州時,我聽聞江州胡道長已前往京城紫雲觀,同紫雲觀的觀主談經論道。二位道長皆道法高深,精通煉丹之術,在辨別礦石品質上頗有心得。”
他頓了頓,問三人:“聽說過紫雲觀嗎?”
三人沉默以對。
樓喻笑了笑,“沒聽過也無礙。紫雲觀乃大盛第一道觀,前去參悟道法之人不計其數,終日香火鼎盛。”
“更重的是,紫雲觀日夜爐火不絕,若是咱們的礦石能被紫雲觀看上,豈非可以賣給全國道觀?”
“為啥?”左下首有點懵。
鄭義罵他:“蠢貨!這還用問?紫雲觀是天下第一大觀,他們都用咱們的礦石,其他道觀能不效仿?”
一想到日後他們用礦石賣出源源不斷的銀子,三人就心潮澎湃。
“紫雲觀主和胡道長皆是煉丹大師,若是咱們的礦石能被他們看中,還愁沒有錢嗎?”
樓喻低嘆一聲:“所以我說,義王是住在金窩而不自知啊。”
鄭義是真的心動了,他甚至想立刻挖幾顆礦石送到京城給紫雲觀瞧瞧!
他起身豪爽道:“鬱先生,是這件事真的能成,你就是咱們三斤坡的大功臣!”
樓喻雙目湛然,問:“義王打算如何行事?”
鄭義道:“我知道礦石去哪挖,等挖出礦石,我就派人去京城紫雲觀找那什麼道長問問。”
蔣勇噗地笑出聲,沒辦法,實在是太好笑了。
見三人疑惑看過來,他忍笑解釋道:“義王,你可知京城紫雲觀是什麼地兒?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都是那兒的常客,是沒有紫雲觀的信物,想要入觀比登天還難。”
鄭義:“……”
而他只是個住茅草屋啃幹餅的流匪。
“因為貴人太,紫雲觀常有重兵把守,是貿貿然闖進去,恐怕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一瓢冷水澆到頭上。
想致富咋就這麼難呢!
鄭義深吸一口氣,雙目沉沉問:“既然鬱先生提出這個致富的法子,是不是也有搭上紫雲觀的法子?”
樓喻拱拱手:“不有舊識,正在紫雲觀中問道修行,若是能與他取得聯系,或能打通富貴之門。”
“既然這樣,咱們便去一趟京城!”鄭義拍板決定。
他們於三斤坡聚眾鬧事,威逼官府,最終為的還不是過上好日子!
是將礦藏緊緊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們將會有更多更多的錢,他們的勢力會更加壯大,他們會推翻府衙,到那時,整個宜州都會在他們的掌握之下。
義王之名終將響徹天下!
“可惜呀,如今這黃鐵礦尚不屬於三斤坡。”樓喻淡淡道。
鄭義粗聲粗氣道:“那地兒官府也不管,我佔了便佔了。”
樓喻也不潑他冷水,笑著道:“先不論礦石品質如何,義王不如帶人去挖個幾車運往京城,屆時即便紫雲觀觀主看不上,那也有其它窮道觀能瞧得上,亦能賣出價錢,否則只拿幾顆去京城,豈非白跑一趟?”
鄭義如今對他言聽計從,“就聽鬱先生的!”
黃鐵礦集中分佈區,位於三斤坡七里之外的金雀嶺。
因色澤如金、形似鳥雀而得名。
此地荒僻,人煙稀少,在鄭義看來就是無主之地,他們三斤坡一旦佔領,金雀嶺就是三斤坡的一部分了。
他迫不及待去挖礦賺錢,遂於明堂外召集一眾嘍囉,點了一千餘人,就要浩浩蕩蕩前往金雀嶺。
樓喻道:“義王打算就這樣去?”
“不然呢?”鄭義不解。
樓喻又開始忽悠:“你可知如何挖掘?若是壞了品質賣不出價錢該怎麼辦?”
“鬱先生會?”
樓喻瞥他一眼,“不有個紫雲觀修行的舊識,自然略知一二。”
“是極是極!”鄭義忙道,“便請先生同我等一起!”
樓喻道:“我那二百兄弟都得跟著,他們可都是挖礦的好手。”
二百人對一千餘人,鄭義完全不放在眼裡,便答應了。
一行人烏泱泱來到金雀嶺。
樓喻裝模作樣,指揮著府兵們挖礦。
礦石堅硬,尋常工具很難提高效率,大半天才挖了一點點,估計都不夠道士們一爐用的。
鄭義急了,又從三斤坡調了一千人來挖。
如此一來,三斤坡的防守就薄弱許。
楊繼安和孫靜文是小孩,沒跟來一起挖礦,便在三斤坡上逗留。
三斤坡的嘍囉見兩人年紀小,看起來天真單純,沒有加理會。
孫靜文本身空間思維極強,又加上樓喻留下的望遠鏡輔助,很快就記下三斤坡的地形及各個崗哨。
楊繼安負責跟嘍囉插科打諢,引開他們注意。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殿下說過,雖然他們目前和三斤坡是合作關係,但保不齊日後翻臉,遂提前踩點,防患於未然。
鄭義帶人挖了一天礦,裝了十來車礦石,心滿意足地回到坡上。
他命人備上好酒好菜,殷切問樓喻:“鬱先生認為什麼時候入京比較合適?”
樓喻笑道:“我與那舊友三年未見,心中甚念,不如明早啟程可好?”
“極好極好!”
樓喻又道:“運送礦石入京,義王打算帶多少人?”
鄭義端著碗,“鬱先生以為呢?”
“眼下世道亂,一路去往京城,恐怕會遇上不少流匪哄搶。咱們不能僥倖,必須要帶足兵力,保護礦石安全。”
鄭義點點頭,等待下文。
“咱們二百兄弟都是走鏢的能手,知曉一些江湖險惡,經驗豐富,必須同去。”
鄭義不置可否。
樓喻接著道:“義王悍勇無畏,難逢敵手,三斤坡兄弟們皆膽識過人,若是義王能親率二百壯士,定能保礦石安全無虞。”
被捧得高興了,鄭義面色稍霽,哈哈大笑道:“本王還沒去過京城呢,這次定瞧瞧京城的熱鬧!”
他當然要去,是這個鬱先生騙他,他定親自將其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蔣勇絕倒,就這麼自稱“本王”了?也太自戀了吧!
他們殿下都沒擺架子呢。
“還有一事,希望義王能聽一聽。”樓喻道。
“鬱先生請講。”
樓喻悠悠道:“原石與研製好的硫磺粉價格不同,可沒有那麼高的賣價。”
鄭義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只要能賣上價錢,都好說!”
至於會不會因賣價翻臉,他可不保證。
礦石不用他們自己種,直接挖出來就能賣錢,還有比這更輕便更迅捷的暴富法子嗎?
反正鄭義等人是想不出來的。
翌日一早,金輪普照。
鄭義領二百人,同樓喻的二百府兵運石上路。
離開慶州府時,樓喻只有二百人,如今白得兩百“護衛”,這一路更安全了。
鄭義等人匪氣很重,加上他們人勢眾,從宜州一路前行,居然無人敢惹。
至於大股起義軍,目前還沒有出現在這一帶。
八月廿七黃昏,車隊抵達桐州地界,眾人在野外露宿一夜。
翌日一大清早,樓喻剛起身,就見到馮二筆喜氣洋洋地過來,手裡端著碗。
“少爺,今日是您的生辰,這是奴趕早去附近農家,親手給您做的長壽麵,您快嚐嚐。”
樓喻愣了一下,他把生日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
麵條細軟綿滑,上面臥著一枚雞蛋,賣相還不錯。
樓喻由衷讚道:“有心了。”
馮二筆樂得眼都笑沒了,他沒什麼大志,就只求能一直陪在殿下身邊,照顧殿下一輩子。
一碗面足以飽腹,樓喻吃完擦擦嘴,正要宣佈啟程,楊繼安和孫靜文相攜跑過來。
得,又是祝他生日快樂的。
楊繼安嘴甜,說了一籮筐賀詞,孫靜文安安靜靜等他說完,捧出一個錦囊,送給樓喻。
“少爺,這是繼安哥哥和我一起送您的生辰禮。”
樓喻笑著道謝,接過開啟一看,裡頭居然是一隻小兔子!
小兔子毛髮雪白,兩眼通紅,憨態可掬,實在可愛。
“聽說您屬相為兔,我便做了這個。”孫靜文慚愧地低下頭。
她沒有能力送更好的。
樓喻指指兔子的紅眼睛,問:“這不少錢吧?”
楊繼安撓撓頭,嘿嘿一笑。
反正他和靜文妹妹的錢都花得差不了。
樓喻將兔子小心放回錦囊,塞入懷中:“很好看,我很喜歡,謝謝你們。”
兩小心滿意足離開。
樓喻略微等了等,沒等到下一個,只好起身宣佈前。
行路時,礦石是由鄭義帶人押送保護的,樓喻等人就悠閒地跟在後頭。
不是他們不出力,而是鄭義等人將礦石看得很緊,大概是防備他們偷偷運走礦石。
午時,車隊行至一處小鎮,眾人席地休息。
馮二筆湊到樓喻耳邊,小聲問:“少爺,難不成咱們真走到京城?”
他倒不是不願走,就是心疼殿下受罪。
樓喻抬首,但見天穹高闊,碧空如洗。
他輕輕一笑:“不走了。”
京城還有一大攤子事兒等著他呢。
馮二筆眼睛一亮:“真的?”
樓喻頷首,對身旁霍延道:“隨我去找鄭義。”
兩隊人馬各自為政,涇渭分明。
鄭義一直注意著他們,見二人起身往這邊來,不由坐直了身體。
“義王,”樓喻面露難色道,“我自小就有病根,跟著大家走了幾天,實在有些撐不下去了。”
鄭義見他身形單薄,面無血色,看起來確實身體不好,不由心生憂慮。
他還指望鬱先生搭上紫雲觀這條門路呢。
“那該如何?”
樓喻虛弱地倚靠霍延,出氣氣少道:“若是繼續奔波,我擔心還沒到京城就會撐不住。我身體事小,耽擱了大事可不行。”
“不咱們歇個一兩天?”鄭義問。
樓喻搖搖頭,“不可。紫雲觀觀主每次論完道都會閉關數月,若是路上耽擱一兩天,恰好撞上他閉關,豈不是還再等數月?”
鄭義這下真急了,閉不閉關他不在乎,只要在此之前能給他的礦石定個高價!
“不然,給你找個牛車坐坐?”他只能想到這個主意了。
馬車不敢想,畢竟馬是稀罕物,賃不起。
“義王啊,”樓喻苦笑嘆氣,“若入了京城地界,旁人皆乘坐馬車,唯有咱們坐牛車,你覺得紫雲觀會讓我去嗎?”
鄭義:“……”
他雖是個不怕血腥的屠夫,但骨子裡對皇權還是敬畏的。
天子腳下,他總不能跟紫雲觀的守衛們起衝突吧?
他無奈道:“桐州距京城這麼遠,誰願意捎咱們?”
樓喻厚著臉皮:“錢到位就行。義王,此次入京是為了賺錢大計,你又何必在乎這些小錢?”
鄭義一臉肉疼的表情:“不,鬱先生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馬車。”
“好。”
樓喻果斷回去,吩咐馮二筆去鎮上找兩輛馬車。
馮二筆樂顛顛地跑遠。
剛轉到街角,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他正要驚叫出聲,就被人捂住嘴。
“是我。”
馮二筆瞪大眼,終於回過來。
“三墨,你怎麼在這?殿下不是讓你嚴密監視府衙嗎?”
馮三墨沒工夫跟他解釋,道:“馬車我已按照殿下吩咐備好,你帶回去便可。”
他頓了頓,撇過臉去:“給殿下的生辰禮,我已放在車內,你別忘了替我送給殿下。”
馮二筆瞅著他耳尖發紅,不由暗笑。
他這弟弟真是容易害羞。
“知道了,不會忘的。”
片刻後,馮二筆帶著兩輛馬車回來,驚呆鄭義等人下巴。
鄭義忙不迭跑過來,“不是只叫一輛嗎?怎麼叫了兩輛?!”
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呀!
樓喻一臉無辜:“人窮不能志短,咱們需排場,京城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義王願意讓人瞧不起?”
“……”
其中一個車伕適時開口:“盛惠二十兩,先交五兩定金。”
鄭義等人:搶錢啊?!
“義王,等到了京城,鬱某入了紫雲觀,還用在意區區二十兩?”
鄭義忍著氣,萬般不捨地掏出五兩銀子遞給車伕。
樓喻終於明白鄭義為何沒能成功了,因為他太摳了。
“兩輛馬車,你一輛,剩下一輛誰坐?”鄭義問。
樓喻到底沒太黑,好心建議:“不如義王也享受享受?”
鄭義一想也是,錢都花了,何不享受一次?
於是鑽入第二輛馬車。
樓喻帶著馮二筆入車廂後,馮二筆立刻從暗屜裡取出一個木匣。
木匣方方正正的,上面也沒什麼花紋,看著就古板。
“少爺,這是三墨送您的生辰禮。”
樓喻驚訝,沒想到三墨還會送禮物,稀罕啊。
他開啟一瞧,是方質地上乘的硯臺,的確是三墨會送出的禮物,中規中矩。
他笑眯眯地收下,“三墨有心了。”
馮二筆趁機問:“少爺,您不是讓三墨監視那些人嗎?為什麼三墨會在這?”
樓喻解釋道:“三墨一直暗中跟著咱們。”
“那慶州……”
樓喻笑道:“這幾日,府衙不會出事,出事,也得等我到了京城。”
“三墨也會去京城?”
樓喻頷首:“等咱們真正入京,他就返回慶州。”
他這一路上,又是扮流民,又是入三斤坡,又是運礦石,若沒有馮三墨暗中準備好,屆時他到京城,拿什麼祝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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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二筆瞭然,三墨真辛苦!
馬車外,霍延不由碰了碰藏在懷裡的東西。
他耳力不俗,知道連馮三墨都送了生辰禮,不由有些心亂。
眼見今日就過去,阿煊和阿瓊的禮物還沒送出去。
當然,還有他自己準備的禮物。
他該怎麼開這個口呢?
星垂平野月如鉤。
霍延守在馬車旁,從懷裡掏出兩個小物件,踟躕盯著車簾。
樓喻就在車裡,車裡點著蠟燭,蠟燭的光透過縫隙,與夜幕上的星光隱隱爭輝。
不,他直接將生辰禮放到車裡?
霍延略感幾分頭疼。
以前在京城,他不是沒送過平輩人禮物,但那時候他有小廝幫忙跑腿說場面話,不用他自己親自出面。
如今面對樓喻,他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麼。
說吧,覺得難以啟口;不說吧,又覺得失了禮數。
楊繼安起來小解,看到霍延在馬車旁走來走去,一副失茫然的模樣,便上前低聲問:“你怎麼了?”
看到霍延手裡的東西,他福至心靈:“你是不是要送少爺禮物?”
霍延面無表情:“……幫阿煊和阿瓊送。”
楊繼安捂著嘴,以防自己笑出來。
他以前就覺得霍延彆扭,現在看來是真彆扭,送個禮物都這麼猶猶豫豫的。
他道:“不就送個禮物嗎?直接給少爺不就行了?難不成比殺人還難?”
“……”
楊繼安搖頭嘆氣,“你慢慢磨吧,等到子時,殿下生辰都過了,是阿煊弟弟和阿瓊妹妹知道你沒及時送,肯定怪你的。”
言罷瀟灑離去解手。
霍延低頭,想到臨行前兩小的殷切囑託,便下定決心,行至樓喻側窗邊,輕輕敲了敲。
小簾掀起,樓喻的臉露出來,燭光因風動了一下,樓喻連忙伸手去護,對霍延道:“到車上來。”
霍延只好入了車內。
馬車內部空間不是很大,容樓喻一個人還算寬敞,可惜霍延身高腿長,他一來,整個空間就變得逼仄起來。
“什麼事?”樓喻問。
霍延沉默幾息,忽然將手中的東西往小幾上一放,垂首低聲道:“這是阿煊和阿瓊送你的生辰禮。”
樓喻有些驚訝,沒想到這麼人記得他生日,連兩小都準備了禮物。
他看著几上兩件禮物,問:“分別是誰送的?”
霍延道:“竹扇是阿瓊親自做的,木兔是阿煊做的。”
竹扇輕巧素雅,扇柄觸手溫潤,沒有絲毫毛刺,可見打磨得極為圓滑。扇墜用素色絲線編織而成,別有意趣。
樓喻展開一觀,不由讚道:“好扇,好畫。沒想到阿瓊小小年紀,丹青之術如此了得。”
霍延不由伸手蹭了一下鼻尖,眼神有些躲閃,沒吭聲。
“我正缺把扇子,”樓喻笑容靈動,“阿瓊送得恰到好處,我很喜歡。”
他又拾起木頭做的兔子。
木製的兔子看起來有些憨傻,但醜萌醜萌的,甚是有趣。
樓喻放在掌心把玩,一不小心不知碰到哪裡,兔子忽然舒展四肢,軀幹拉長,竟自己走了幾步。
他驚訝看霍延:“這是……機關術?”
霍延點點頭,“他喜歡玩這些。”
樓喻:牛掰啊!
他由衷讚道:“阿煊竟有此絕技,實在不凡。”
樓喻將機關兔放在小幾上,按了下尾巴,機關兔便在小几上往前走,到了邊緣停下。
他唇角含笑,心中甚慰。
霍煊有這等天賦和技藝,或許可以幫他改良機械器具。
不過這些還得等他從京城回去再說。
霍延抬眸打量樓喻。
橘色燭光籠罩下,少年眉目溫柔,意態慵懶,墨髮鬆鬆系在腦後,有幾縷落在耳前,順著側頰而下,垂至膝上。
這樣一個看似柔弱親善的人,卻擁有一顆驅狼吞虎的勃勃野心。
“看我做什麼?”樓喻長睫輕抬,眸光清潤,“難不成,你也有禮物要送我?”
霍延:“……嗯。”
“是什麼?”樓喻目露驚喜,“快拿出來瞧瞧。”
他方才那句只是調侃,沒真想霍延會送他禮物,誰料霍延竟然準備了。
意外之喜!
霍延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斂眉放在几案上。
“閒暇時隨便刻的,不值得什麼。”
果然還是少年,臉皮就是薄。
樓喻暗自失笑,伸手解開錦囊,頓時睜大眼睛。
他取出囊中之物,捧在手心。
那是一方玉印,色澤瑩白透潤,質地細膩如脂,燭火隱綽下,玉光生輝,美不勝收。
印下刻著八個字。
“樂只君子,福履成之。”[注1]
這是一方吉語印,表美好祝願之意。
印身四壁還刻著幾條錦鯉,每條形態各異,活潑可愛,頗有意趣。
此印質地不俗,雕法精良,印底字跡有大家風範,實非凡品。
樓喻心中甚喜,笑著問:“你自己刻的?”
霍延點點頭。
“你這雕工不錯啊,學過?”
繼續點頭。
樓喻轉而道:“可是我看此玉價值不凡,你哪來的錢買的?”
霍延微微扭過臉,輕咳一聲,“臨摹了幾幅字畫,換了一些錢。”
樓喻:“……”
敢情霍延還擅丹青?!
等等!
他開啟霍瓊送的那把扇子,扇面上除卻飄逸靈動的水墨畫,還有一行蠅頭小字,仔細一瞧,字跡與印章底下的八個字竟一模一樣!
“扇面亦是你所畫所書?”樓喻驚了。
霍延不吭聲,算是預設。
樓喻這瞭然。
他由衷感佩,男主不愧是男主,不僅精通十八般武藝,還擅長書法丹青,簡直就是文武雙全!
“你真厲害。”他忍不住贊了一句。
霍延忽然起身道:“你休息,我出去了。”
“等等!”
霍延駐足,背對著樓喻。
樓喻笑得極為誠摯:“謝謝——”
話未說完,忽然一道殺豬般高亢嘹亮的求救聲響徹荒野。
“救命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
霍延利落下車,召集府兵圍在馬車旁,以防不測。
鄭義那邊也被驚醒,全都如臨大敵。
求救聲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近。
霍延讓人燃起火把,鄭義有樣學樣,一時間原野火光四起。
那逃命人許是看到火光,更加拼了命地吶喊,嗓子都喊破音了。
霍延目力極強,藉著火光,看到不遠處一人奮力奔跑,身後數人追趕,還有一人拼命抵擋,眼見就要力竭被殺。
逃命人吼聲震天:“救命之恩,必重金相報!”
這話自然是對樓喻一行人說的。
樓喻本就沒想著見死不救,正要開口吩咐,那邊鄭義就迫不及待上前了。
聽到“重金”二字,誰都想搏一搏。更何況,追殺那人的不過幾個人,不足為懼。
鄭義帶人衝上去,還沒衝到逃命人面前,追趕他的幾個人就轉身往回跑遠了,估計是看這邊人,不想硬碰硬。
一看沒了性命之憂,逃命人一下子癱在地上,喘著粗氣。
“、謝諸位壯士救、救命之恩,我、我定會報答諸位。”
鄭義藉著火光打量這人。
面貌尚幼,估摸十六七歲,形容微胖,皮肉白嫩,身上穿著綢緞,一看就是出身富貴的公子。
至於另一位力竭倒地的人,樣貌周正,穿著一身戎裝,手裡拿著長刀,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護衛。
這是頭肥羊啊。
鄭義心中閃過算計,臉上堆起笑容,使得那道疤更加猙獰。
“小公子怎麼會被人追殺?”
少年終於喘勻氣息,欲哭無淚道:“我也不清楚,咱們本來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大群人衝上來搶東西,還是阿大護著我跑出來,沒想到那些人還追我!”
他掙扎著爬到阿大身邊,“阿大,你有沒有事?”
阿大身上有些劃傷,傷不至死,但終究流了些血,身體已無氣力,腦子也昏沉起來,卻還是安慰道:
“公子,屬下無事,您有沒有受傷?”
少年紅著眼眶:“你都流血了,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
他轉身看鄭義等人,見他們各個高大魁梧,不由心生希望,天真問道:“諸位壯士,能否請你們幫個忙?我一定重金酬謝!”
樓喻在不遠處聽得清清楚楚,心道:這是哪家的傻小子?一直把“重金”掛在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
鄭義假裝和善道:“小公子需咱兄弟做什麼儘管開口!”
“壯士,我還有一些侍從被圍攻,你們能不能幫忙……”
“公子!”阿大立刻打斷他,猛咳出聲。
鄭義一聽,能遭哄搶的車隊,必定有好貨啊!
沒想到還有這意外收穫。
他強壓興奮,“義薄雲天”道:“路遇不平,就該拔刀相助!小公子放心,我們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少年感激道:“謝!”
鄭義問:“對方多少人?現在在哪裡?”
少年支吾說不清楚,他是慌亂之下棄車而逃的,根本不知道對方有少人,加上慌不擇路,也忘了那些人如今在何處。
事已至此,阿大也無奈,只好開口:“對方大概百餘人,我們來時留下不少足跡,諸位壯士可循著痕跡回去,或許還能捉住方才那幾個強盜。”
剛脫離虎口,又誤入狼群,這一遭著實坎坷。
阿大沒小公子那般天真,他觀鄭義等人身上皆有匪氣,便知這些人也非好漢。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鄭義點頭:“你說得有道理。”
遂轉身朝樓喻這邊走來。
“鬱先生,我們要去幫助這位可憐的小公子,你們要不同去?”
樓喻懶洋洋道:“我累了,你們去罷。”
“鬱先生,我帶一百人去去就回。”
鄭義到底不放心樓喻等人,還是留下了一百人看守礦車。
他們走後,那位小公子和阿大被鄭義的手下團團圍住。
小公子這意識到,這些人不是真心幫他們的!
他不由看阿大。
阿大扯了扯唇角,閉目微微搖首。
這群人中似乎有兩股勢力,彼此並不團結,方才公子提及“重金”,只有一方人馬有動靜,另一方卻無動於衷,可見兩方並不合,卻又彼此牽制。
他躺在地上默默恢復力氣,腦中思考對策。
不知過了久,鄭義終於帶人回來,滿臉可惜道:“去遲了,人都散了,東西也沒了。”
少年忙問:“你可看見我的隨從護衛?”
鄭義道:“地上有不少屍體,穿的衣服跟他差不。”
他指指阿大。
少年瞬間落淚,哭得好不悽慘:“他們、他們都……”
阿大也很痛心,那些死去的護衛都是他的好兄弟,沒想到卻被一群流寇所殺!
悲慟在荒野蔓延。
鄭義坐到少年對面,故作親切道:“在下鄭義,是走鏢的,正同兄弟們一起護送貨物到京城,你們呢?”
少年抽噎道:“我、我姓衛,他是我的護衛阿大。”
鄭義循循善誘:“從哪兒來?又去哪兒?”
“我們從滄州來,去京城。”
鄭義道:“方才咱們救了你們的命,你說會重金酬謝,而今你的車隊都沒了,拿什麼謝?”
衛小少年淚珠子掛在睫毛上,愣愣道:“我在京城有親戚,可以找他們借錢報答你們。”
他也不是真的傻。
是說沒錢,估計這群人會直接丟下他們不管,甚至會殺了他們。
他說京城有親戚,這群人或許會� �在酬勞的份上,帶他們一起去京城要錢。
如今世道這麼亂,他身邊只有阿大,阿大還受了傷,身上沒有錢,一定走不到京城。
還不如賭一把,讓這些人帶上自己。
鄭義當然捨不得重金,他不貪財,就不會被樓喻說動跑去京城賣礦。
遂囑咐手下看好兩人,回去睡大覺了。
一夜倏然而過。
樓喻正吃著早飯,忽然察覺一道目光盯著自己,便轉首看去。
是昨夜鄭義他們“救下”的少年。
那少年見他看過來,不由慌忙挪開眼神,可是不一會兒,又飄過來。
樓喻眉心一跳,莫非認識自己?
他回憶起昨晚少年的自述。
從滄州來,去京城,姓衛,十六七歲,還有護衛跟隨……
滄州有個藩王,藩王有個世子,名字好像就叫樓蔚。
皇室宗譜他已記得滾瓜爛熟,根本不會出錯。
四年前上京祝壽,若是樓蔚去了,見過自己這張臉,留了些印象,對他有所懷疑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的腦海中並沒有滄王世子的模樣,如今也沒法確定這位衛公子是不是樓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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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是樓蔚,那也太慘了。
幸虧他沒有直接帶著府兵上路,否則被流寇盯上,不死也得扒層皮。
樓喻收回目光,淡定地吃著飯。
四年前他十歲,還沒怎麼長開,就算“衛公子”真見過他,也不一定能確定。
他吃完飯,拍拍手就要回馬車,卻見那頭衛小少年忽然起身,目光堅定地朝他走來。
樓喻收回上車的腿,平靜注視著他。
衛小少年還沒走近樓喻,就被府兵攔住。
他抿抿唇,狠狠心,大聲道:“瓊芝聞參望,茂士繼前修!”
樓喻:“……”
好傢伙,樓喻直呼好傢伙。
這句話出自樓氏宗族裡的輩分表,除樓氏族人,根本沒人會背這玩意兒。
確定了,這小子就是樓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