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樓喻, 在場沒人聽懂,但這不耽誤他們齊刷刷等樓喻表態。
霍延出身名門,自家也有類似輩分表,聯絡樓蔚昨夜說辭, 便猜出分。
他審視著樓蔚。
樓蔚被他眼所懾, 不由後退半步, 還是執拗盯著樓喻。
見樓喻目露詫異:“衛公子竟有早起吟詩的雅興,在下佩服。”
他目光純然, 絲毫看不出作假。
鄭義等人完全不懂“詩”, 以為樓蔚的只是在大聲吟詩而已,並未在意。
樓蔚仔細瞅樓喻眼,見他確實沒有異樣反應,這才悻悻回到阿大身邊。
經一夜休息,阿大氣力稍稍恢復,只是身上的傷尚未處理,血痂與衣服凝結, 稍稍一動,就牽扯得生疼。
帶的傷藥都已遺失, 他只忍痛跟著隊伍往京城。
他不是不想為兄弟們收屍,可眼下情形不允,這些人肯定不願意耽擱行程。
不管怎麼說,公子安全護送入京才是重中之重。
怎料樓蔚忽然道:“鄭壯士,否煩請諸位兄弟再幫一忙?我定重金酬謝!”
鄭義:“……幹什麼?”
樓蔚紅著眼道:“保護我的兄弟們慘死荒野,我於心不忍, 想讓他們入土為安,諸位壯士若助我,我定銘記於心!”
阿大眼眶瞬間溼潤, 他垂著頭默默抹眼淚。
這裡有數百壯士,只是挖坑埋人的話,花不多少工夫。
可鄭義急著要去京城啊!
再說,重金不重金的,只要這小子在手,京城那位富豪親戚會不給錢?
他正要拒絕,蔣勇來。
“衛公子,請問你給多少酬金?”
樓蔚目光誠摯:“若助我,每人一兩銀子如何?”
一兩聽起來不算多,但這裡總共數百人,加起來就是數百兩。
鄭義想想,他是老大,小弟們的錢就是他的錢,這麼一來,他便拿到二百兩!
不就挖坑埋人嘛,不虧!
蔣勇也頷首表示同意幫忙。
一行人回到昨夜遇難之,那兒橫七豎八躺著數十具屍體,遺容慘烈。
每具屍體的衣服都被人扒開,身上除一件蔽體的衣物,其餘都被人搶,實在讓人不忍目睹。
樓蔚和阿大面色蒼白,目露哀慟。
蔣勇同兄弟們對視一眼,紛紛心有餘悸。
幸虧殿下瞻遠矚,讓他們做偽裝。
要是他們堂而皇之在路上,或許會跟衛公子遭遇同樣的意外。
一人率先站出來,半跪於,為死去護衛整理遺容。
是周滿。
作為原府兵統領,周滿在府兵心中還是有些威望的。
雖然他因犯錯,被殿下罷黜統領一職,成為底層士卒,但依舊如魚得水,沒誰敢在他面前放肆。
畢竟整營中,除霍延和李樹,沒有人打得周滿。
蔣勇本以為周滿會一直被殿下放逐,沒想到這次京城一行,殿下會特意帶上他。
周滿一路上全都服從安排,混跡府兵中間,一點也不冒尖,導致他沒什麼存在感。
忽然率先站出來,著實驚到蔣勇。
這大魁梧的漢子,正面目沉肅為死去的護衛收殮遺體,仔細而謹慎。
不知怎的,一股酸意上湧。
蔣勇深吸一口氣,招呼兄弟們一起幫忙。
人多力量大,不半,他們就讓所有護衛入土為安。
樓喻一直待在馬車裡,問霍延:“共有多少護衛?”
“五十人。”
樓喻驚訝:“這麼少?”
滄王怎麼想的?只讓世子帶五十人入京?
藩王入京,領護衛不得超二百,樓喻就足足帶兩百府兵,一也不少。
滄王只給兒子安排五十人,是不知道世道已亂嗎?
霍延道:“滄州富庶,許是不見紛亂。”
樓喻看的第一本遊記就是《滄州趣聞錄》,清楚滄州是富饒之。
但再富有,也不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吧?
難怪這位滄王世子看起來有些天單純。
埋完人,車隊終於出。
樓蔚馬車、行囊都被擄,只和阿大徒步而行。
可惜他養尊處優,加上身材略微胖碩,沒一會兒就邁不動腿。
阿大昨夜受傷,傷口沒有及時處理,起低燒,同樣不動路。
鄭義一直派人盯著他們,見他們拖後腿,正要怒,忽聽前頭傳來樓喻的聲音:
“衛公子,我借你馬車用,等到京城,你給我五十兩如何?”
樓蔚一直憂心阿大,聞言大喜:“甚好甚好!多謝鬱先生!”
他連忙去扶阿大:“你受傷,趕緊去車上休息!”
阿大搖搖頭:“公子去。”
那邊鄭義一聽,娘的,鬱先生屬實有才啊!這筆買賣太他娘的划算!
這麼一來,他不僅連賃車的錢都省,甚至還賺十兩銀子!
讀書人腦子就是靈光!
“衛公子,我也可以借你用用,你看五十兩成不成?”
樓蔚不由愣住,他本來只想給阿大借車的。
見他沉默,鄭義不爽:“怎麼著,看不上老子的馬車?”
樓蔚正不知所措,樓喻替他出主意:“衛公子,你讓阿大上鄭壯士的車,你來坐我的車。”
“多謝鬱先生,多謝鄭壯士。”
樓蔚躬身一拜,感激不盡。
見公子有車坐,阿大也不強撐著,遂上馬車。
樓蔚跑到樓喻馬車這邊,喘著粗氣道:“鬱先生,我就坐外頭好,不進去打擾你。”
樓喻不由失笑。
從昨夜和今早的事來看,這孩子雖單純點,但心性良善,也懂分察言觀色,挺不錯的。
他也沒好心邀他入內,只道:“前面要是路村鎮,你到時可以買些傷藥。”
樓蔚乖乖點頭,“多謝鬱先生!”
一路再無波折。
九月初四,一行人終於抵達京郊風波亭。
此官道齊整,風物繁華。不遠處城牆巍然聳立,氣勢磅礴。
不僅鄭義,就連樓喻都暗自驚歎。
不愧是京城,大盛第一城池。
眾人在風波亭外休整。
鄭義沒見大世面,被京城的威嚴肅穆所懾,心中直打鼓,忍不住跑來問樓喻:
“鬱先生,咱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樓喻瞥一眼樓蔚:“他說有重金酬謝,眼下咱們他安全護送到京城,總得先清清賬吧?”
“沒錯!”
鄭義由衷贊同,先把到手的錢拿再說。
樓蔚不由看向阿大。
經數休養,加上途中買傷藥,阿大傷已好得差不多。
他雖忌憚樓喻和鄭義等人,也是心感激他們的。
若非這夥人,他和公子恐怕沒命抵達京城。
這一路上,他們又遇上不少流寇匪徒,但因這群人氣勢凜然,讓那些流寇不敢上前,這才安然無虞來到京城。
出前,他們根本沒想,世道竟已這般亂。
阿大整整心,誠心道:“若諸位壯士願意,在下這就與公子入城拿錢。”
“要是你們進去就不出來,我們怎麼辦?這不行!”鄭義斷然拒絕。
樓蔚道:“我留下,讓阿大去城裡拿錢。”
鄭義點點頭,“快去!”
阿大雖不放心樓蔚一人,只聽從,獨自去往城門。
所幸印信一直貼身攜帶,沒有被流寇搶。
他順利進城。
樓喻適時道:“義王,入紫雲觀一事不再耽擱,要不你在這等酬金,我先去紫雲觀。”
鄭義驚訝:“鬱先生不等阿大?”
“不等,”樓喻笑笑,“衛公子和礦石就交由你們看守,所得銀兩皆由你們收著。”
鄭義虛偽道:“這怎麼好意思?”
樓喻微微一笑:“畢竟賃車的定金是你出的。”
“好說好說,”鄭義笑容誠些,“那我就在這等先生好消息!”
樓喻當即召集府兵。
鄭義愣住:“你要帶所有人?”
“排場越大,就越不會被人看輕。”樓喻跟他解釋,“我一無身份,二無信物,只試試這法子,希望不會被紫雲觀拒之門外。”
樓蔚心道:紫雲觀有這規定嗎?只要有錢都上去啊。
他納悶眨眨眼,但直覺告訴他,還是不說比較好。
鄭義完全不懂,只任由樓喻忽悠。不就算樓喻騙他,這趟他們也不虧。
手裡還攥著小子換錢呢!
樓喻領著眾人出五里,於一處莊院外停下。
馮墨依舊一襲玄衣,靜立恭候。
除樓喻和馮二筆,其餘人都目瞪口呆。
墨大人怎會在此?!
馮墨立刻行禮:“殿下,一切事宜奴已備妥。”
“辛苦。”
樓喻伸手握他手腕,實打實他扶起,笑道:“你送的硯臺我很喜歡,多謝。”
馮墨耳尖倏然泛紅,口拙難言。
他面上雖從來不顯,但內心對樓喻的忠誠和崇敬不比任何人少。
得殿下一句誇讚,只覺得所有辛苦都不算什麼。
馮二筆適時道:“殿下,咱們先進去歇歇腳吧。”
“好。”
這處莊院位於京郊外,是樓喻安排馮墨展京城暗線時,特意囑咐他買下的。
院中停著藩王規格的豪華馬車,送給貴妃的賀禮也羅列整齊,絲毫不見損壞。
馮墨辦事就是讓人放心。
“派去買礦石的人也安排好?”
樓喻行至正堂,坐下問。
“已經交待妥當。”馮墨應道。
樓喻飲一口茶,只覺清新提,齒頰留香。
他不由笑起來。
馮二筆端著溫水進來,浸溼巾帕,替樓喻潔面淨手。
邊伺候邊問:“殿下,您衛公子獨自留下,就不怕鄭義傷他?”
他家殿下就是心仁善,一路都對衛公子照顧有加,怎麼臨直接人丟給鄭義呢?
樓喻道:“你可知他是誰?”
“不是滄州富貴人家的公子嗎?”
馮墨不由看一眼自家哥哥,心裡嘆嘆。
“若我沒猜錯,他是滄王世子樓蔚。”
馮二筆瞪大眼睛,“滄王世子?!”
他驚愣好一會兒,才滿臉同情道:“那、那他也太慘。”
堂堂世子殿下,竟遭此橫禍,不僅死五十護衛,丟所有賀禮,還差點被流寇殺害。
想到這,他又開始拍馬屁:“還是殿下想得周到,咱們一路順利到京城。”
樓喻垂眸,若非他們隊伍多斤坡的二百人,說不定就算裝成難民,也會被人盯上。
難免會有番惡戰。
“奴記得,滄王妃的妹妹嫁到京城,滄王世子說的親戚,不會就是他這姨母吧?”馮二筆問。
樓喻頷首:“京城杜家。”
杜家有二品大員在朝,豈會怕斤坡那群匪寇?
若杜家講道理,直接拿酬金換人,便是皆大歡喜;若是杜家不講道理,反正他已不在風波亭,吃虧的只是鄭義等人。
一切與他無關,他只是拜訪紫雲觀的無名小卒。
至於入京賀壽會不會被樓蔚認出來,他壓根不在意。
屆時鄭義等人已經返程,即便他被樓蔚拆穿身份,也無甚影響。
他在途中幫樓蔚,樓蔚只要不忘恩負義,就不會再提此事。
馮二筆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來他家殿下在下什麼棋。
撥雲弄,又置身事外。
絕!
而風波亭那邊,鄭義等人還在苦苦等待。
既等阿大出城,又等樓喻回來。
眼見太陽即落下,城門都要關,鄭義終於不耐煩,兇狠問樓蔚:“阿大怎麼還不出來?!該不會根本就沒有什麼親戚吧?!”
樓蔚縮縮脖子,小聲解釋道:“有親戚的,只是京城很大,來回需要時間,準備銀子也需要時間,你要知道,越是有錢人家,取銀子越難,要先去賬房……”
“行行行!”鄭義哪懂那麼多,“我就再信你一次!”
最多再等一夜,明天要是再看不到阿大,他就這小子宰。
忽然,城門處湧來一大隊人馬,為首的輕公子縱馬而來,端的是風流不羈,貴氣逼人。
他身後有數十護院,皆手持長棍,面容凜然。
阿大跟他們穿得不一樣,鄭義一眼就看到他。
他瞳孔微縮,這架勢,恐怕衛公子確實非富即貴。
鄭義是識時務的,他是萬萬不敢在京城外跟達官貴人起衝突的。
遂掛上一笑臉,問樓蔚:“可是你親戚來?”
樓蔚點頭,面上雖帶笑,眼中不見喜意。
他仰視著縱馬衝來的人。
那人相貌端正,錦衣華服,居臨下看向樓蔚,眉頭微皺:“你怎麼又惹事兒?”
樓蔚低首:“表哥,勞煩你跑一趟,借你的銀子我會還給你的。”
杜謹揮揮手,不耐煩道:“誰要你還這點錢?”
他到底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說,揚手吩咐護院,一小木箱放到鄭義面前,在上道:
“多謝諸位一路護送我這表弟,這裡面共二百兩銀子,算作酬勞。”
鄭義:“……”
怎麼只有二百兩?!
他立刻道:“我們救他一命,他當時說會重金酬謝;我們幫他埋屍,他說一人一兩;我們又借他馬車,總共一百兩。這些加起來遠不止二百兩吧!”
就算是權貴也不不講道理啊。
杜謹目光輕蔑:“又不是我答應你們的。”
二百兩,足夠這些賤民活,可惜這些賤民就是這麼貪婪。
“欺人太甚!”鄭義怒火中燒。
眼看硝煙彌漫,樓蔚突然抬首道:“表哥,你借我一千兩,我會還你的。”
鄭義連忙閉嘴。
一千兩!他一輩子都沒見這麼多錢!
這趟生意是划算。
杜謹很不耐煩:“借你?我一下子哪拿出那麼多錢?”
鄭義看看杜謹,又看看樓蔚,感覺這兩人不對勁啊。
不會是想賴賬吧?!
要是鬱先生在這就好,還出出主意。
樓蔚情鄭重:“表哥,要不是他們,我和阿大也會被流寇砍死,救命之恩,酬謝再多都不為。”
他咬牙相求:“你要是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來,我可以在這等,等你湊齊再來換我。你放心,我說借你就借你,不會賴賬的。”
聽他這話,鄭義都忍不住有些感動。
是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可惜杜謹只覺得煩,他語氣很衝道:“你非要讓人看我杜家的笑話嗎!”
他若丟下滄王世子在城外夜,明天就會有人參他杜家一本,他們杜家就會被全京城的人恥笑。
他本就不想來管這爛攤子,眼下樓蔚又這麼倔,杜謹暴脾氣上來,喝道:“城門就要落鑰,你廢話,趕緊跟我回府!”
言罷示意護院上前去捉樓蔚。
樓蔚是言而有信的,奈何杜謹不講道理。
衝突不可避免。
鄭義怎讓到手的鴨子飛?他直接扯住樓蔚胳臂他往後藏,臉上疤痕猙獰恐怖。
“不給錢就想帶人!”
這理兒他到哪都說得通!
杜謹雙眉倒豎,就要呼喝護院去搶。
阿大突然道:“公子!您先隨杜少回府,小人留下!”
又面向鄭義:“一千兩匆忙之間確實湊不齊,不如先由公子入府稟明緣由,明湊齊銀兩再來,如何?”
鄭義覺得有道理,反正樓蔚不像是拋棄阿大的人。
他點點頭,讓人搬回二百兩,告誡樓蔚:“明天你要是不帶足八百兩,我就割阿大的腦袋!”
樓蔚鄭重頷首。
如今只他親自入杜府求姨母。
鄭義一群人就這麼枯等一夜。
翌上午,樓蔚沒來。到下午,樓蔚還是沒來。
鄭義嗓子都在冒煙,朝阿大吼叫:“他怎麼還不來!他的不管你?!”
阿大:“……”
他相信自家殿下,可杜家什麼態度,就不好說。
就在鄭義瀕臨爆之際,樓喻派人傳來好消息。
來人穿身道袍,頗有分仙風道骨。
“貧道來自紫雲觀,敢問善信是否姓鄭名義?”
鄭義精抖擻:“我是鄭義!”
他瞅瞅道士身後,沒見樓喻身影,不由問:“鬱先生呢?”
道士笑著說:“鬱先生與道法有緣,慧根深重,已決定入觀修行,不理俗世。”
鄭義懵:“那礦石……”
“善信勿憂,有鬱道友作保,這些礦石皆可賣與敝人。”
鄭義面露驚喜。
“不,得先驗驗品質。”道士假模假樣瞧瞧,面色沉凝。
鄭義忐忑:“怎麼樣?”
“並非上品,敝觀本不會收納,不這次貧道可以做主買下。”
鄭義急:“那以後呢?”
他還有好多好多礦呀!
“莫急,”道士悠悠一笑,“貧道識得京城內外不少觀主、道友,他們或許會願意收,若是價錢適合,我可為善信引薦。”
鄭義紅著眼:“多少?”
“一石原石一千文。”
鄭義算算,一兩硫磺粉都可以賣一千文,他這一百斤原石才賣一千文,差得也太多吧!
道士又說:“買原石,還得花價請工匠提煉,看原石頭大,提煉出來的極少。”
鄭義想想,價格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挖礦他們只需要出力氣,乎無成本賺錢。
“道長為我引薦多少道觀?”
道士不耐煩:“你若願意交易,咱們就此銀貨兩訖;你若不願,便自行離去吧。”
鄭義硬著頭皮問:“那我們回去後還用不用挖礦?道長給準話。”
道長道:“等善信回去,自有人前往斤坡收購,你們只需挖礦便可。”
有人專門去收購,不用他們自己運送?!
鄭義又興起來,這可太省事兒!
自然滿口答應。
訊息傳到莊院,樓喻正把玩著玉印,聞言一笑:“辦得好,有賞。”
馮二筆亦眉開眼笑:“還是殿下深謀遠慮,連礦工都不用另找。”
只是杜家辦事實在不道,連一千兩都不願借,搞得鄭義他們一直堵在風波亭,耽誤殿下車駕入京。
“殿下,杜家又不是拿不出一千兩,滄王世子也言明是借,為何他們不願借銀?”
樓喻冷笑:“杜家乃天子近臣,許是得什麼訊息。若是樓蔚後無力償還銀錢,他們現在又何必砸出去呢?”
“不是說滄州富庶嗎?怎會無力償還?”
樓喻道:“你當皇帝不知世道險阻?他連給貴妃賀壽的招都用,可見有多急迫。”
藩王入京途中若是出意外,那是他們自己倒黴,與皇帝沒有關係。
若是藩王不願為貴妃賀壽,不管是直接拒絕、假裝重病,皇帝都可順勢難。
若是藩王派遣世子來,那好辦,以世子為質,逼迫藩王放棄手中權力。
馮二筆轉彎來,問:“若是藩王不顧世子性命呢?”
樓喻笑:“,不足為慮。等他收攏大多藩王的軍權,還怕剩下的?”
皇帝想削藩,不是擔心藩王擁兵自重,暗中展勢力,覬覦皇位罷。
馮二筆不禁擔心:“那殿下,咱們該怎麼辦?”
畢竟慶州的變化,大家有目共睹。
“兵來擋,水來土掩。”
他玉印收入匣中,吩咐道:“車駕準備好,明進城。順便叫霍延來見我。”
馮二筆驚訝:“被鄭義他們瞧見怎麼辦?”
“放心,杜家不會任由自己成為京城笑柄的。”
再說,如今鄭義等人有奔頭,不至於的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與門大戶硬碰硬。
他們會識時務的。
霍延應召前來,便見樓喻拎著竹籃子踏下臺階。
“月色正好,陪我出去?”
霍延掃一眼竹籃裡的物件,心臟咚一聲,劇烈跳一下。
冥紙、香燭、貢品等,全都整整齊齊擺在籃子裡。
他想起斤坡那晚,樓喻跟他提,入京後要與他一起拜祭父親與兄長。
霍延眼眶微微熱。
他啞聲道:“好。”
兩人相攜離開莊院,馮二筆提著燈籠隨行左右。
當霍大軍和霍少軍被斬,屍首分離,慘烈無比,甚至死後連願意為之收屍的人都沒有。
因為不敢。
二人足足陳屍,才有人終於看不下去,陳情朝堂,說是屍體會驚擾百姓,且死者為大,不如入土為安吧。
於是,兩位軍連副棺材都沒有,只被舊席草草裹,隨便丟在荒山野嶺,挖坑埋。
他們生前戰功赫赫,死後如此淒涼。
樓喻早就派人打聽清楚埋屍之,就在莊院後頭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靜無人,偶或聞得聲烏鴉叫,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響。
樓喻問:“我只打聽到兩位軍的墓,不知兩位軍夫人墓在何處。”
兩位軍被斬當,二位夫人因不堪受辱,皆自縊身亡。
霍延被人偷襲打暈,醒後等著賣。
本來憑他的武功,他可以偷跑出來,可惜他被人下藥,手足無力,就像砧板上的魚肉,等著被人宰割。
母親和大嫂的遺體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慟,應一聲:“多謝。”
樓喻嘆息:“朝遷市變,野荒民散,此番亂象,皆因佞臣擾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軍泉下有知,恐怕會痛心疾首,抱恨黃泉。”
夜風呼號,樹影蕭蕭。
霍延仰首望天,彎月如滿弓。
他想起父親與兄長教他習武射箭的場景,淚珠不由自主滾落而下,悄無聲息沒入貧瘠黃土。
樓喻由衷感慨:“滄海橫流,玉石同碎。我等身若浮萍,如提線木偶,何其渺小無奈。”
“殿下。”
霍延低啞著喚一聲。
他紅著眼,藉著暗沉的夜色,肆無忌憚凝視著樓喻。
“你若願蕩平奸宄,還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殫誠畢慮,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樓喻心懷宏願。
他願意拼盡全力,為天下、為百姓、為霍家、為自己,守護這份難得珍貴的胸懷。
樓喻看他一眼,情肅穆:“到。”
兩墳包立於面前,墳上草木茂盛,蟲蟻密佈。
樓喻祭品交給霍延,同馮二筆站在一旁靜觀。
長夜生寒,何其難熬。
霍延伏在上,久久未起身。少痛哭無聲,素來挺直的肩背顫抖不息。
霍家人從不輕易流淚,他不驚擾父親和兄長,不讓他們看笑話。
他只覺愧對父親和兄長,因為他連為他們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多久,霍延直起腰身。
他已平息悲痛,目光堅定灼然:“回去罷。”
總有一天,他會光明正大為親人立碑刻字,總有一天,他會還霍家一世清名!
樓喻在他起身後,行至墳包前,鄭重躬身行一禮,以示敬意。
霍延目光輕顫。
兩人相攜返回莊院,比起來時,月光似乎更亮。
樓喻忽然開口:“正乾二十五,眾藩王入京賀壽,我亦在列。”
察覺霍延目光投來,他不緊不慢繼續道:
“那是我第一次入京,我心懷期待踏上路途。入京城後,我現京城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還要差。”
霍延色微凝,蹙眉瞧著樓喻,彷彿在努力辨認著什麼。
“它如此繁華,又如此不堪。”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著措辭,“遇上不好的事?”
樓喻輕輕一笑。
“霍家二郎名滿京華,我自然心生結交之意。他們滿臉善意帶我去見他,帶我去同他結交。就在這裡,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駐足點點腳下,看向目露震驚的霍延。
“他騎著一匹駿,意氣風,瀟灑不羈,整人像是在光。他的身旁圍擁著那麼多那麼多的世家公子,他們都在追捧他,恭維他。”
霍延嗓音乾澀:“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裡,他們嘲笑我,譏諷我,說我不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結交,說我連給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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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我被按在泥裡,睜眼看著那匹馬離我越來越近,它的好看,比我見的所有的馬都好看。”
霍延握緊拳頭,“我……”
他清晰記得,四前皇帝壽那段子,他與藩王們沒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不記得慶王世子。
樓喻色溫潤,目光平和:“你從我們身邊策馬而,沒有看我們。”
“我……我不知道。”霍延難堪低下頭。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許他當時看到,只當是一群紈絝在嬉戲玩鬧,完全沒放在心上。
可他本該注意到的!
馮二筆忽然爆哭出聲,邊哭邊道:“殿下,奴、奴沒保護好你,您受苦!”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紈絝玩弄戲耍,被人按在泥裡不動彈,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霍延終於想明白,為何霍家失勢後,素無交集的慶王世子會突然他買回府狠命折磨。
樓喻輕輕一笑,拍拍霍延的肩。
“舊事已往,我今跟你說這些,不是為翻舊賬,而是想說,當那些捧著你的人,未必是想捧著你;當欺辱我的人,依舊會欺辱我。
“你我一旦入京,對你落井下石者有之,對我戲耍玩弄者亦不會少,你可明白?”
霍延目光堅定:“我明白。”
他不懼人嘲笑辱罵,他只是忽然有些心疼眼前這人。
四前,他不十歲而已。
心中最後一絲芥蒂,早已潛入這無盡黑夜中,再也找尋不到。
他執著問:“四前,你也在經歷著那一幕嗎?”
樓喻愣下,暗自失笑。
這人還堅定自己“一體雙魂”的症狀嗎?
實在於可愛。
樓喻笑著點頭:“對,我看到。”
不是從“樓喻”的記憶中看到的。
正因為那次經歷,“樓喻”的心性才會大變。
他一次又一次被噩夢糾纏。
霍延在上的孤傲,以及那匹勇無雙的駿馬,都讓他不斷陷入自慚形穢的痛苦中。
他讓郭棠幫忙購買良馬是因執念,他買霍延入府折磨也是因為執念。
霍延眸中複雜難言,有些茫然,又有些無措。
“抱歉。”
“錯的不是你,是那些人。”樓喻灑然笑道,“明入城,你可做好準備?”
霍延:“……”
< p>他不以護衛身份進城,只以“男奴”身份陪在樓喻身邊。樓喻哈哈笑起來,調侃道:“放心,本世子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霍延:“……”
九月初六,巳時正,慶王世子車駕出現在風波亭外。
馮二筆偷偷掀簾往外看,忽驚喜道:“殿下,鄭義他們的都不見!”
“嗯,鄭義識時務,不會跟杜家硬來,只選擇返程。”
樓喻整整衣袖,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霍延身上。
少修長挺拔,著一身雲白,因未及弱冠,墨僅用絲帶束於腦後,眉目俊美,氣質凜冽,不愧是世家培養出來的郎君。
霍延略感不自在,試圖轉移注意力:“藩王入京,府兵只停駐行館附近,不得靠近皇城與宮城。”
“無礙,”樓喻色淡定,“我會帶二筆和你入住侯府,畢竟是侯府,閒雜人等不敢亂來。”
馮二筆撅起嘴,“殿下,侯府就算吧。”
樓喻不由笑道:“怎麼,你對咱王府的郡馬有意見?”
“不是奴對他有意見,是他對咱王府有意見。”馮二筆實話實說。
樓喻笑容依舊,目光泛冷:“管他如何,只要他不欺負姐姐就行。”
然暗部之前傳來訊息,他這位大姐夫倒是有些道貌岸然呢。
他必定要親自去瞧瞧,倘若大姐受欺負,他們侯府也想好!
藩王入京,依禮制,是要在行館落腳的,但也可自行選擇住所,只是隨行府兵必須駐紮在行館附近,不得擅動。
若有另擇居所者,必須先至行館核驗身份後,才離開行館。
換句話說,樓喻就算要借住大姐夫家,也得先到行館,簽完字,核對身份無誤,才隨意動。
慶王世子車駕尚未入城,便有信使報至寧恩侯府。
樓荃立刻遣人備車,領一眾僕從前往行館迎接。
只是有人比更快得到訊息。
樓喻車駕尚未抵達行館,就被人攔下。
這可是在大街上,旁邊還有不少百姓圍觀呢。
蔣勇立刻上前:“誰人敢攔世子車駕!”
“你算什麼東西!滾一邊去!”少輕蔑呵斥,眼睛盯著馬車,“樓喻,你出來!”
樓喻:“……”
夠囂張啊,他喜歡!
他不怕麻煩,就怕無事可搞。京城的水已經很渾,他再攪上一攪又如何?
樓喻立刻掀簾而出,一臉跋扈:“哪來的田舍奴,竟敢對本世子不敬!”
眾人聽他這話,本以為是面目猙獰的囂張世子。
見少眉目如畫,身形頎長,端的是霞姿月韻,清貴難言。
樓喻掃視去,攔路少騎著頭大馬,身邊簇擁著另外位世家公子,身後護院成群。
這哪是攔路?這分明是來打群架的!
少氣得面色漲紅:“你敢罵我!”
“是你先罵本世子的護衛!”樓喻憤怒對吼。
蔣勇一臉感動,殿下為他出頭的感覺好!
可他也知輕重,他們剛入京,實在不宜多生事端,便偷偷看向馮二筆。
見馮二筆也是滿臉憤憤,一副要幹架的模樣,不由閉起嘴。
罷,殿下這般慧,何需他來提醒?
還是看戲吧!
“樓喻!”
攔路少氣急敗壞,刷一下甩出手中馬鞭。
事情展得太快,馬鞭甩向樓喻面頰,好在樓喻反應迅速,鞭子從側臉堪堪劃,差一點就會破相!
忍嗎?勢必不忍!
他呼一聲:“敢打本世子!給我狠狠打回去!”
府兵唯樓喻馬首是瞻,根本不用考慮攔路人不揍,反正膽敢欺負他們殿下的人,都該死!
府兵衝,攔路護院不衝嗎?
雙方立刻混戰在一起,圍觀百姓紛紛四散逃開,躲回家中透著門縫往外看。
場面一度極其混亂。
霍延坐在車廂中,目光冷厲,右手微動。
攔路少突覺手腕一痛,沒抓穩韁繩,正值馬匹受驚,前蹄揚起,他一不小心,直接滾落下馬。
伴隨一聲清脆的骨裂聲,少的慘叫響徹京城上空。
樓喻眉頭一挑,悠悠然回到馬車裡,用眼詢問霍延。
霍延攤開手,表示空空如也。
他可什麼都沒幹。
樓喻想到“近墨者黑”這四字。
他是不是把人給帶壞?
街市如此混亂,負責巡防的武衛迅速趕到,試圖讓兩方人馬分開。
但誰都沒給武衛們面子。
直到攔路少斷腿被人踩到,受到二次傷害,再次慘叫出聲,才有人現。
“二公子受傷!二公子受傷!打!打!”
護院們倒是聽勸,可是府兵們不聽勸啊。
殿下不叫停,他們就繼續揍。
護院們欲哭無淚,只一邊捱揍一邊去拯救二公子。
可惜府兵實在太兇,他們根本招架不住。
眼看二公子痛得暈去,護院們終於忍不住,跑到樓喻車駕前求饒:“世子殿下,二公子受傷,請您放他吧!”
樓喻冷笑:“你們二公子失禮在先,本世子為何要放他?”
護院放出殺手鐧:“他是寧恩侯府的二公子啊!”
樓喻假裝驚愕,掀簾而出,愣好一會兒才反應來:“哎呀!那可是大水衝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啊!”
“世子殿下,快放二公子吧!”
樓喻立刻喊:“打!都是自家人!”
蔣勇等人立刻收手,回到馬車旁邊,一滿臉煞氣。
就在這時,一人騎馬領兵而來,眾人團團圍住。
那人相貌英俊,器宇軒昂,穿著武衛司的公服,本來面容嚴肅,在看到上的少時,面色大變。
“怎麼回事?!”
家僕找到主心骨,立刻叫屈:“大公子,二公子叫人打傷!”
男人迅速下馬,行至少身邊,急道:“速速送去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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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僕聽令,手忙腳亂斷腿少抬。
男人倏然看向樓喻,眼冰冷。
許是憤怒衝昏他的頭腦,他竟忽視樓喻的車駕規格,聲下令道:“來人,傷人者全部押去衙門!”
樓喻驚叫一聲:“大姐夫!你要送我去衙門?!”
男人陡然驚愣住,“你叫我什麼?”
樓喻委屈看他:“難道你不是謝策?還是說,你連自己的妻弟都認不出來?”
謝策:“……”
這都什麼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