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慶州碼頭, 雨已經停歇,陽光從雲層透射出來,漫天金光,如夢似幻。
慶州碼頭位於城南。
樓喻攜樓荃下了船, 遙望慶州府的城牆, 不由露出一個笑容。
“阿姐, 我們回家了。”
樓荃的目光黏在城樓上,貪婪地細細觀摩著。
她已經四年沒回來了。
近鄉情怯讓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樓喻笑著道:“阿姐, 我先帶你去田莊。”
樓荃立刻回:“阿弟, 你是不是還有要緊的事要做?”
“確實有些事情要做,”樓喻泰然自若道,“不過別擔心,我處好,再接你回府。”
樓荃心間盈滿驕傲。
曾經瘦弱矮小的阿弟,如今已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樓喻率一眾隨從,從城南快速行至城西田莊。
還沒到田莊, 樓荃就看到不遠處林立的淺灰色建築。
她驚愕莫名:“那是什麼?”
馮二筆興奮解釋:“郡主,那是咱們的新城!咱們離開的時候還沒有這麼多呢, 看來殿下不在的時候,他們也有認真幹活!”
新城。
樓荃咀嚼著這兩個字,不由看向樓喻豐如玉的側臉。
一種莫名的感悟從心中迸發。
阿弟正在做的事,比她想象中還要宏偉壯闊!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她也看得越來越清晰。
一排排淺灰色的屋舍整齊肅穆,走得近了, 更能感受到一種冷硬堅實的厚感。
不計其數的工匠在工地上勞作穿梭,為這個新城灑下數不盡的汗水。
可他們是高興的。
他們臉上洋溢著光芒,他們眼中流露著希望。
他們熱愛這份工作, 並願意為之拼搏奮鬥。
除了這些,工地外有一處屋子,屋子外貼著木牌,上面寫著“食堂”二字。
不少婦人在食堂外擇菜洗菜,她們一邊做活一邊談笑風生。
有工匠從她們面前經過,還大著嗓門問:“今兒個吃什麼?”
婦人笑罵著回。
一切都是如此地稀鬆平常。
樓荃歸途中已經聽過女人也能做工,可親眼見到,還是由衷感到震撼。
新城的一切,都讓她心生嚮往。
“阿弟,會有更多的女子來做工嗎?”
樓喻目色堅定:“當然會!”
他指著河邊一處在建的工廠,笑道:“那是紡織廠,以後都會招收女工。”
不過在此前,他得先改進一下織布機。
樓喻只是稍稍瞭解一些織布機的原,具體如何改進,還得跟專業人士商議。
想到霍煊送他的機關兔,樓喻覺得這小子在機械上應該是頗有天賦的。
還有城中一些經驗豐富的木匠,他們在這些方面應該也有些思路。
到時候集思廣益,他不信造不出效率更高的紡車。
“阿弟,那我也能做工嗎?”
樓荃的話將樓喻的思緒扯回。
他道:“阿姐想做什麼都可以,我都支援你!”
只要阿姐過得開心,他就開心。
樓荃想到自己在侯府度過的四年。
沒人喜歡她,沒人在意她,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嫁妝以及平日做些繡活養活自己。
像她這樣的女子何其多?
如果女人只能依附男人,女人過得好不好只能依賴男人是否寵愛,那和寵物有什麼區別。
她望著這座欣欣向榮的新城,堅定道:“阿弟,你想做任何事,我也都支援你!”
世子歸來,田莊上下喜氣洋洋。
樓喻一路風塵,倦體乏,還是打足精,吩咐人安頓好樓荃,然後進入主院。
主院中,馮三墨、魏思、李樹、林大井皆已候在議事廳。
見到樓喻,幾人均目光激動,彷彿有很多話想說。
“奴拜見殿下!”
“屬下拜見殿下!”
樓喻坐到主位上,語調平淡道:“都坐下說話。”
幾人乖乖坐下。
樓喻問:“楊先生何在?”
魏思道:“回殿下,楊先生眼下在王府裡。”
離開慶州前,樓喻設想過他去京城後,慶州會發生什麼事。
想必郭濂此時已經派駐軍圍住慶王府了吧?
這種情況下,楊廣懷待在慶王府裡,肯定不是為了享受王府富貴生活,而是為了穩住局勢,避免節外生枝。
他問:“郭濂已經派人圍了王府?”
魏思點頭:“殿下,您是不是要回城?”
“再。”
在樓喻眼中,郭濂已經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
他更在意的是新城的建設。
“魏思,你先說說這段時日新城的建設進度。”
“是!”
魏思將自己親手統計的資料交給樓喻一份,口齒流利道:
“新城西南工業區如今已建成鍊鐵廠、化工廠、造船廠、機械廠、磨坊,還剩下紡織廠正在建。”
這些廠都在樓喻交待的規劃書裡,交由魏思帶領工匠依照設計圖紙建設出來的。
雖然魏思不太清楚化工廠和機械廠具體做什麼的,不妨礙他服從命令。
樓喻頷首,誇讚了一句。
廠區全部建成,他還要建醫院、學校、住宅區、商業區等,這些都需要時間,得一點一點慢慢來。
問完建設進度,他又道:“我去京城後,慶州有沒有新增流民?如何安置的?”
魏思又翻開一個冊子,依照統計表上的資料,回稟:
“從您離開慶州那日起,到今日止,共有八千五百七十三人投奔慶州府,並選擇留下安居。”
他說著,看一眼李樹:“此事奴與李統領一起處的。”
“魏大人說得沒錯。”
李樹接話道:“其中,兩千五百人參軍,五千八百一十三人開墾荒地,二百六十人是工匠,如今正參與新城建設。”
也就是說,不管是兵力還是勞動力,都有大幅度增長。
非常好!
樓喻目光轉向林大井:“你是農務總管,慶州府農業暫時皆由你,如今荒地開墾多少?明年秋收能不能養活整個慶州府?”
林大井算是魏思的學生,他的一些念和工作方法都經過魏思的薰陶,也學會了統計數據。
他給樓喻呈上冊子。
“回殿下,以前慶州府共有耕地兩萬三千畝,如今新墾田地有一萬畝。按照往年的耕地數量和人口數量,三萬多畝足夠供養整個慶州府,前提是明年收成不受天災影響。”
樓喻瞭然。
也就是說,到明年秋收後,他就可以養活整個慶州府,加上不斷地買糧囤糧,以後再加入新的居民,慶州的糧食也不用愁。
世道越亂,糧價越高。
就算樓喻有錢,他也不想繼續花這冤枉錢。
只要慶州耕地充足,糧食不缺,他就不用擔心百姓餓肚子。
再說,他還會大力推廣土豆種植。
土豆耐旱高產,是絕佳的糧食選擇。
在明年秋收之前,他還是得派人出去買糧。
他又交待幾人一些話,便讓他們退下,唯獨留下馮三墨。
“三墨,跟我說說眼下形勢。”
馮三墨恭敬道:
“奴依照殿下吩咐,派人半路攔截韓昀,用擅於偽裝和模仿的暗部成員替換,郭濂並沒有懷疑。”
“很好,慶王府現下如何?”
“李統領已派親信潛伏於王府,即便何大舟真的圍住王府,王府中有楊先生坐鎮指揮,不會出事。”
樓喻頷首。
目前無法確定的是,何大舟到底有沒有倒戈。
當然,這也是他故意放任的。
他想藉機試探出,哪些人尚有異心,哪些人願意追隨他。
“府衙如何?”
馮三墨奉上一份名單。
“韓昀入城後,官吏們所言都記錄在冊。”
樓喻翻了翻,不由笑了。
“沈鴻和呂攸還挺心繫百姓啊。”
一個司農,一個司工,都是不入流的小官,卻比知府、同知這群人更加體恤庶民。
“辛苦了,參與此事的暗部成員皆有獎勵。”
“是。”
終於處完累積的事情,發馮三墨出去後,樓喻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他是真想倒頭就睡,明日還要一場“硬仗”,他得捋捋思路,防止有所遺漏。
郭府。
郭濂親信聽訊息回來,稟告郭濂:“大人,世子殿下已經抵達城外田莊了!”
“什麼?!”
郭濂驚訝道:“前派人往宜州方向探,不是沒看到車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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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他心裡突然湧現幾分不安,有種事情脫離掌控的無力感和荒誕感。
親信說:“據說是走的水道。”
原來如此!
這個小狐狸真是狡猾!
郭濂本來還想著不如趁機在路上劫走樓喻得了,沒想到他回程竟選擇走水路。
此等心機,著實令人膽寒。
他的手有些抖。
跟樓喻鬥了這麼多次,沒有一次勝利過,這一次,他還要和樓喻對著幹嗎?
郭濂捫心自問,腦子裡亂成一鍋粥。
不得不說,樓喻給他帶來的陰影實在太大。
尚未開戰,便已心怯。
右手一直在抖,郭濂以為是因為自己太害怕樓喻才會這樣,便沒有放在心上。
他用左手壓住右手,問:“他身邊有多少人?”
親信道:“世子離開慶州時帶了兩百府兵,聖上收攬軍權後,為表寬仁,特意准許進了京的府兵,可以成為各個藩王的護衛。”
郭濂喃喃道:“他眼下只有兩百人。”
而何大舟手上有近五百人。
當初樓喻初步掌控慶州府後,在城防的人事安排上,定下新舊駐城軍各一半的原則。
一半由慶王府兵接管,一半由原本的駐城軍擔任。
駐軍有經驗,府兵有忠誠,兩兩融合,彼此牽制。
是以,何大舟還能籠絡五百人聽命於他。
五百人對陣兩百人,應該不會輸……的吧。
手抖得更厲害了。
自韓昀入城帶走慶王府兵後,郭濂就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焦慮得頭髮都白了。
他一邊覺得樓喻死定了,一邊又忍不住想,樓喻到底有沒有後招。
他無數次想象著樓喻俯首稱臣的模樣,可又無數次被噩夢驚醒。
跟樓喻對抗,真的是正確的嗎?
可眼下慶王連符牌都交出去了,慶王府再也沒有府兵保護,他為什麼不趁機將樓喻壓入泥沼裡,再也翻不了身呢?
做任何事都存在風險。
郭濂帶著僥倖心,選擇冒著風險去做。
然而他尚且不知,自始至終,真正的操盤手都不是他。
郭濂抬手端起茶盞,一個不慎沒拿穩,茶盞跌落在地,碎得稀巴爛。
他低首瞧著地上的碎片,沉默半晌,嘶啞著嗓音問:“何大舟已經就位了?”
“大人,何統領已經包圍整個慶王府,保證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
郭濂想笑,卻又想哭。
他期待這一戰的勝利。
樓喻在田莊歇了一夜,養精蓄銳,早上起來精抖擻。
他召集霍延、李樹二人,率二百府兵,氣勢凜然,直奔慶州府城。
府城外守衛遠遠瞧見,色瞬間激動起來。
如今樓喻在慶州百姓心目中,就是天上仙人下凡,專門救苦救難的。
自從樓喻接管慶州府後,慶州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紅火。
老百姓的心思很簡單,誰讓他們過得好,他們就願意聽誰管。
不管是慶州府本地居民,還是外來流民,對樓喻都是打從心眼裡尊敬崇拜。
即便得知皇帝削了慶王兵權,他們也不會對樓喻改觀。
有沒有兵他們不管,只要世子殿下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他們就願意跟著世子殿下!
城門守衛也是老百姓中的一員。
他感激世子,愛戴世子,自然不願見到世子被貪官汙吏欺壓。
身為守軍,他還是有些訊息渠道的。
待樓喻隊伍行至城門時,守衛壯著膽子上前,高聲道:“恭迎殿下回城!”
其餘守衛也都齊聲高喊:“恭迎殿下回城!”
城門口動靜引起城中老百姓的注意。
“是殿下回來了?”
“殿下回來了!快去看看!”
“殿下啊!真的是殿下啊!啊啊啊啊!”
“走,咱們一起去迎接殿下!”
“……”
越來越多的百姓聚集城門兩邊,自發將中間的道路留給樓喻,紛紛伸著脖子往城外看。
樓喻:“……”
他竟也享受了一次夾道歡迎的待遇。
突然有些小感動。
城內加入佇列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臉上洋溢著興奮激動的情,全都崇敬地看著自己。
樓喻鼻尖微微發酸。
他騎在馬上,真摯拱手道:“多謝各位鄉親了,大家都回去吧。”
霍延見此場景,不禁眸光放軟,唇角微揚。
世子殿下值得這樣的榮耀。
這便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老百姓本來還想聽話地散去,守衛卻忽然大聲道:“殿下,請允許大家夥兒一起送您回府!”
“是啊是啊!殿下,咱們不會耽誤您的事兒,也不會擋您的道,就跟在您後頭,行不行?”
“殿下,就讓大家夥兒送您回府吧!”
“殿下……”
一聲又一聲的期盼,在城門內外迴盪。
老百姓發自內心的敬意根本擋不住。
就連李樹和二百府兵都不由熱淚盈眶。
太感動了!嗚嗚嗚嗚。
樓喻喉嚨哽咽,眼眶微紅。
在回城之前,他根本就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一瞬間,他只覺得一直以來的辛苦努力、殫精竭慮都不算什麼了。
他們如此懂得感恩,他們值得更好的對待。
樓喻問守衛:“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孫信。”
孫信咧開嘴,別提有多開心。
殿下問他名字了!
樓喻頷首,接受他的好意:“有諸位相送,是我的榮幸。”
他明白孫信的用意。
無非是想讓老百姓給他造勢,為他撐場面。
郭濂派人包圍慶王府,老百姓尚且不知。
可一旦他們親眼看到尊崇愛戴的殿下被郭貪官如此欺壓,怎麼可能不憤怒?
二百府兵或許無法對陣五百駐軍。
那數以千計的百姓呢?
孫信沒有直白地提醒他王府有變,反而試圖用這種方式保全他。
倒是有幾分急智。
得他同意後,老百姓激動地歡呼起來。
送世子殿下回府,多大的殊榮呀!
眾人奔走相告,很快,綴在樓喻隊伍後的百姓越來越多。
他們不吵不鬧,跟著府兵有樣學樣,排著整齊的佇列,邁著整齊的步伐,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用崇敬熱愛的目光看著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身著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上,整個人都那般威嚴,那般奪目!
這就是他們慶州府的主人。
既仁慈又強大。
幾千人的腳步聲在街道上迴盪,震得地面轟然作響。
郭濂的馬車停在慶王府門前。
他坐在車廂內靜待樓喻出現。
忽然間,馬車開始輕顫,馬匹似乎有些受驚,彷彿有什麼可怕的巨獸即將來襲。
郭濂正要問發生何事,就聽親信驚叫道:“大人,世子殿下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唄,這般驚恐做什麼?
他心裡這樣想著,卻免不了手抖腿軟起來。
郭濂正要掀簾下車,親信又尖叫起來:“大人!好多人……好多人……”
什麼好多人?
郭濂掀開簾子,瞬間呆怔原地。
這些人……都是怎麼回事?
寬闊的街道上,樓喻騎著一匹神駿,霍延和李樹陪同左右,身後二百府兵聲勢凜然。
這還不算,再往後的那群賤民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瘋了嗎?
還有李樹,他不是被韓昀帶出剿匪了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這個場景何熟悉?
熟悉得郭濂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右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站在馬車前室的木板上,隔空與樓喻的目光交匯。
樓喻朝他微微一笑。
郭濂瞬間頭皮發麻,背脊發冷,差點從馬車上摔下去!
樓喻!你已經被奪軍權!你還在囂張什麼!
驚怒下,郭濂沒有管住自己的嘴。
“樓喻!你竟還敢回來!”
四周皆靜。
除了眾人急促的呼吸聲,就只剩下心臟咚咚作響。
一行大雁由北往南飛過,留下幾聲叫喚。
郭濂猛然回,圖窮匕見:“樓喻!交出我兒子,否則我現在就帶兵入王府搜查!”
“郭大人,你要以下犯上?”樓喻面色平靜。
郭濂腦子裡嗡嗡作響。
他永遠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什麼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股深深的挫敗感襲上心頭。
為何直到現在,樓喻還有這個底氣囂張?
“何大舟!”他大聲喊道,“慶王世子藏匿我兒,我命你立刻入府搜查!”
只要樓喻還在乎慶王和慶王妃的性命,他就不得不妥協!
兒子被放出來,他便可以同樓喻算算總賬了!
樓喻神色淡漠:“私闖王府可是重罪,郭大人若還想保住頭上那頂烏紗帽,請便。”
圍觀百姓不明所以。
“殿下藏匿郭棠了?”
“不會吧?殿下藏匿郭棠做什麼?”
“肯定是郭濂藉機發揮,故意找藉口威脅殿下!”
“啊這……這也太過分了!”
“不行!咱們要幫殿下!”
“幫殿下!”
所有人兇狠地盯著郭濂。
郭濂根本不會在乎一群賤民,即便把刀放他們手上,這些賤民都不敢砍人。
“何大舟!還不聽令!”
他再次怒吼出聲。
何大舟輕咳一聲,根本沒郭濂,而是轉向樓喻。
霍延祭出長刀,攔住他。
“不準再往前。”
何大舟摸摸鼻子,在離樓喻一丈遠處,單膝跪地,恭敬道:
“屬下權宜計,只為保護王府,還請殿下恕罪!”
在郭濂“明顯”佔優勢的情況下,何大舟還能選擇己方陣營,不得不說,樓喻還是相當欣慰的。
總算沒有白白浪費銀子養著。
“辛苦了。”樓喻神色溫和。
何大舟起身號令五百駐軍,流水般離開慶王府。
郭濂這邊,瞬間只剩下他自己,還有一個親信。
寒風呼嘯而過。
郭濂死死瞪大眼,突然打了個哆嗦。
他喃喃問:“為什麼?”
親信見他色不對勁,連忙驚呼:“大人!大人您怎麼了?”
郭濂緩緩看向樓喻,面色慘白,又問一次:“為什麼?”
為什麼他再一次敗了?
為什麼何大舟會背叛他選擇樓喻?
為什麼那些百姓都像惡狼似地盯著他?
為什麼——
他為什麼突然動不了了?!
眾目睽睽下,郭濂驟然噴出一口鮮血!
陽光下,那血紅得刺目。
郭濂瞪大雙目,直挺挺地往下倒。
親信不愧是親信,就算到了這山窮水盡際,也還忠心護主,牢牢接住郭濂的身體。
郭濂想張嘴說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想伸出手臂,卻連手指都動不了。
他像具屍體,除了能夠感知外界的情況,什麼都做不了。
樓喻眯著眼下令:“來人,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為郭知府診治。”
看郭濂這情況,不會是中風了吧?!
這就把自己給氣中風了?
“韓昀”還沒出場呢!
李樹適時湊過來問:“殿下,‘韓昀’還上不上?”
樓喻仰頭看天,想了一會兒,才悲天憫人道:“算了,給他留點念想吧。”
要是真氣死了,他這邊也麻煩。
不是麻煩氣死朝廷命官的事,而是知府死了,朝廷肯定要派新的知府來,誰知道新的知府有沒有郭濂這麼好糊弄?
他可以用暗部成員替換韓昀,可一不可再。
韓昀畢竟是武將,與朝廷書信往來不密,暴露的可能性很小。
官就不一樣了。
郭濂若是真中風了,那可謂是老天都在助他。
親信將郭濂抬回郭府,立刻有大夫上門。
大夫身後還跟著幾名府兵。
這是明著監視的意思哇。
親信不由悲從中來。
他想到不知在何處受苦的郭棠,又想到吐血癱軟的郭濂,只覺得前路無望。
可恨那個韓將軍在這關頭出去剿匪!
若是韓將軍還在城中,郭大人與他聯合,怎麼可能會敗給世子?
他站在榻邊抽噎抹淚。
陳川柏沒好氣道:“要哭出去哭,你在這影響老夫診斷。”
親信:“……”
他現在哪敢跑出去,他必須緊緊守在大人跟前。
遂忍住不哭。
陳川柏把上郭濂的脈,片刻後沉嘆一聲:“郭大人此乃中風兆,恕老朽無能為力。”
郭濂感官未退,聞言眼淚止不住地從眼角往下流。
他張張嘴,口水也流了下來。
陳川柏便是知道他為官不仁,不值得同情,也不由心生唏噓。
他在親信的懇求下搖首道:“老朽只能開副方子稍稍調養,郭大人養傷期間千萬不能動怒,若是情緒激動,很有可能會讓症狀更為嚴重,切記!”
親信記下了。
這廂郭濂看樣子晚景悽涼,那廂樓喻正被慶王妃緊緊摟在懷裡。
慶王妃素來颯爽強勢,而今卻淚眼婆娑,哽咽難言。
“娘,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樓喻有些不好意思。
他都這麼大人了,還被自家親孃抱在懷裡,像什麼話。
慶王妃鬆開他,眼眶通紅,低聲笑罵道:“你走之後,我和你爹整夜整夜睡不著,都說京城是個吃人的地兒,娘能不擔心?”
馮二筆在一旁心想:京城的確是個吃人的地兒,只有殿下吃別人的份兒,嘿嘿。
慶王也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還有,剛才郭濂帶人圍府,要不是楊先生攔著,老孃早就出去砍了他的腦袋!”
樓喻豎起拇指大讚:“娘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眼見慶王妃還有話說,樓喻連忙道:“娘,爹,我這次回來,還帶回一個人,你們猜猜是誰?”
慶王妃和慶王面面相覷。
樓喻也不賣關子了:“我把阿姐帶回來了!”
兩人瞬間懵了。
慶王先反應過來,色難掩激動:“阿荃回來了?她人呢?”
邊說邊探著腦袋往樓喻身後看。
樓荃和謝策和離一事,還未從京城傳到慶州,是以慶王並不知道樓荃已經恢復單身。
他還以為皇帝終於允許樓荃回來探親了。
慶王妃就利落多了。
她道:“阿荃是不是在田莊,娘這就讓人備車,咱們一起去田莊接她回府!”
一想到女兒在京城受苦受難,慶王妃就心疼得厲害。
樓喻正色道:“爹,娘,去接阿姐前,我必須要跟你們坦白一件事。”
大盛女子不論是被休還是和離,都不是一件好事,不論怎樣,女子的名聲都會受到影響。
樓喻擔心這兩位會接受不了,所以提前個預防針,防止到時候讓阿姐傷心。
“什麼事?”慶王妃吩咐下人備車的間隙,隨口問道。
樓喻:“聖上親自下旨,允許阿姐和謝策和離了。以後阿姐就可以一直待在慶州,待在爹孃身邊了!”
慶王倒吸一口氣,急得拍案而起:“聖上怎麼能下這樣的旨意?阿荃和離了以後可怎麼辦?”
慶王妃卻陡然哈哈大笑,情不自禁擊掌歡呼:“好!太好了!阿荃終於自由了!快,咱們這就去接她回來!”
她要將女兒養得白白胖胖的,要給她做好多好多新衣服,買好多好多新首飾!
皇帝終於幹了一件稱心事兒!
見到他們的態度,樓喻暗自松了口氣。
有這樣的家人,真好!
見慶王妃一點也不擔心,甚至還高興得彷彿撿到了錢,慶王便也覺得,這似乎的確是件天大的好事。
罷了,回來就好!
下人備了兩匹馬,兩輛車。
樓喻和慶王妃一人一匹,慶王坐一輛車,剩下那輛自然是為樓荃準備的。
一家三口帶著二百府兵,浩浩蕩蕩前往田莊。
這是慶王和慶王妃第一次來田莊。
前就一直聽說新城建設的事,聽別人誇獎兒子到底有些虛,如今親眼見到新城,只覺得滿心震撼。
雖然建設工地尚且比較雜亂,已經建好的廠房,足以令人心懷震顫。
這就是新城。
這就是他們兒子親手建立起來的新城!
王府車駕從新城旁經過,所有人都用灼熱的目光看著他們。
不,是看著他們的兒子。
直到這一刻,慶王和慶王妃才終於深切感受到自家兒子的能耐。
為何曾經憊懶無賴的三千府兵會敬服世子?
為何鹽場的兩千鹽工會感恩戴德?
為何無數流民願意留下墾荒定居?
為何城中老百姓會自發護送世子回府?
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不證明——
世子才是慶州百姓心目中真正的主人!
王爺王妃駕臨田莊,莊頭立刻帶人迎接。
自林大井擔任農務總管後,莊頭就換人做了。
王爺王妃哪還顧得上莊頭,急急忙忙就去見樓荃。
到慶州後,不需要再低調,樓喻便讓人給樓荃準備了許多漂亮衣裳和名貴首飾。
這麼一扮,容貌更加秀致昳麗,身形清瘦卻徒增幾分仙氣,整個人容光煥發,美貌懾人!
得知父母親自來接自己,樓荃眼含熱淚,快步邁出院子迎上去。
雙方在院外了個照面。
慶王妃一把摟住她,心疼連連:“瘦了,瘦了好多。”
慶王也在一旁紅著眼,哀嘆不斷。
樓喻就不加入他們了,站在院外著。
“要不要練箭?”霍延行至他身邊,忽然開口。
樓喻眸光一亮:“走!”
霍延船上那一箭,完完全全擊中了他的心臟,直到現在,他光是一想到就胸腔砰砰不停。
簡直太帥了!
就算他練不成霍延的水平,得霍延指點後也能唬唬人吧?
都說名師出高徒,有霍延手把手教他,他的箭術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山麓的草靶還在那立著。
樓喻擺好姿勢,張弓搭箭,對準遠處的靶心。
一箭射出去,中了靶,和靶心還差點距離。
樓喻重新抽出一支箭,舉起弓,扭著腦袋對霍延說:“你教教我。”
少年世子眼眸清澈透亮,黑白分明,裡面是純然的信任和請求,像晶瑩剔透的晨露般乾淨無暇。
霍延上前一步,從身後虛虛環住他,右手握弓,左手扶箭。
他不看箭尖,反而看著樓喻側臉,一點一點緩緩拉滿。
“可以了。”
箭支忙不迭飛出去。
樓喻期待盯著靶心,然而,箭尖連靶邊都沒碰上!
正要回頭問霍延,卻聽霍延低聲道:“方才手滑,再試一次。”
樓喻只好再來一次。
兩人雙手交疊,齊力拉開弓弦。
很可惜,又脫靶了。
霍延:“方才抽筋,再來。”
第三次,箭尖終於穿透靶心,穩穩地立在草靶上,箭尾因力道作用,甚至還微微顫抖嗡鳴。
樓喻卻不見欣喜。
他轉過身,用弓頭抵住霍延前肩,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戲耍我?”
霍延搖頭:“不是。”
“手滑,抽筋,”樓喻用弓敲敲他的肩,“我就這麼好騙?”
在他洞徹的目光中,霍延眸色微黯。
“不是故意騙你。”
“不是故意騙,那就是有意騙。”
樓喻冷哼,“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沒有。”
“那為什麼……”
“殿下!殿下!回府了!”
馮二筆跑過來打斷樓喻逼問。
樓喻睨了霍延一眼,將弓箭扔給他。
“算了,這次先不跟你計較。”
霍延被弓箭砸了個滿懷,倒是一點也不氣,反而揚起唇角,眉眼生出幾分笑意。
他注視著樓喻背影,片刻後才提足追上去。
一家四口打道回府,本以為能一起吃頓美滿的晚餐,結果雜役來稟:
“王爺,府外有人求見,說是王妃舊識,還拿著一封信。”
舊識?還有信?
慶王立刻瞪大眼看向慶王妃。
樓喻噗嗤笑出來,對慶王妃說:“我出去瞧瞧。”
他和慶王妃眨一下眼。
慶王妃福至心靈,瞬間會意,肯定是義兄來了!
她面露激動之色,連忙吩咐僕役添筷加碗。
慶王眼睛瞪得更大。
慶王妃才不管他,柔聲對樓荃說:“阿荃,會要記得叫人。”
樓荃笑著應了。
這麼多年過去,爹和娘還是這般有趣。
樓喻先是快步行至前院,然後才慢下步伐,晃悠悠地來到府外。
府外站著兩個人。
一個幫主,一個元銘。
他和元銘目光對上,不約而同微微一笑。
至於那位幫主,一張俊朗的臉已經扭曲了。
他驚道:“你、你、你……”
樓喻躬身作揖,笑意溶溶:“見過舅舅。”
他在船上看到幫主左眉傷疤時,就已經猜出了幫主的身份。
這還是他娘告訴他的。
只是當時慶州情況尚不明朗,他無暇認親,便匆匆行過。
“前是我失禮,還請舅舅不要見怪。”
幫主喃喃:“鬱樓……樓喻……他娘的!老子怎麼就沒想到呢!”
他狠拍自己腦門兒,隨後哈哈朗笑幾聲,大掌拍上樓喻肩膀。
“原來你就是阿嵐信中的小外甥啊!怪不得老子在船上看到你就覺得順眼!”
慶王妃閨名江嵐。
幫主是她義兄,同姓江,名江波。
樓喻笑:“看我順眼還想挖我牆角?”
江波:“……”
他俊臉微紅,估計搶外甥手下這件事確實讓他羞愧難當。
樓喻適時道:“舅舅,元先生,咱們先入府吧。”
“對對對,好些年沒見過阿嵐了,也不知道她如今什麼模樣,會不會� �長皺紋了……”
“咳嗯!”
元銘狠狠咳嗽一聲,暗中瞪他一眼。
江波立刻閉嘴。
還未到達前廳,慶王妃便攜慶王、樓荃迎了上來。
“大哥!”
“阿嵐!”
二人雙雙眼含熱淚,就差執手相望了。
慶王掀開眼皮上下量江波。
眉毛有疤,皮膚黑,舉止粗魯,鬍子拉碴,跟阿嵐一點也不配!
他又看元銘。
面容清俊,膚色淺蜜,舉手投足極為風雅,好像、似乎不比自己差啊。
眼看慶王妃和江波還在“互訴衷情”,慶王咳了一聲。
元銘淺笑道:“在下元銘,見過王爺、王妃。”
慶王妃終於回,問江波:“這位先生是?”
“阿銘是咱們船幫的副幫主,這麼多年一直幫我船幫!”
他喜滋滋道:“阿嵐,收到你的信後,阿銘就說要來慶州,嘿嘿,咱們的船隊還停在碼頭那兒,裝了不少貨,特意給你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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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舅舅和元先生一路奔波,不如咱們吃完飯再聊?”
“好好好。”
飯桌上,慶王妃爽言爽語,江波性情豪邁,兩人也不顧忌“食不言”的貴族禮儀,酣暢難言。
慶王全程耷拉著一張臉,話都插不上。
樓喻趁兩人聊得盡興,湊到元銘旁邊,問:“元先生,是你說要來慶州的?”
“阿波本就想來,只是有些顧慮。”
元銘看著樓喻,眸中泛著笑意。
“不過現在應該沒有顧慮了。”
樓喻正色問:“你們答應我娘來慶州,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元銘收斂笑意,同樣肅目道:“端看殿下需要我們做什麼。”
“好。”
因為過於激動,慶王妃和江波居然拼上了酒。
酒過三巡,江波忽道:“小外甥,怎麼不見那個小英雄?叫他出來見見,老子還想跟他過過招呢。”
元銘皺眉咳了一聲。
可是江波喝醉了,沒接收到訊號,徑自來到樓喻面前,醉眼惺忪道:“小外甥,快,快請他出來。”
樓喻無奈:“他不在府中。”
分離這麼長時間,霍延總得回去和侄子侄女聚一聚吧。
“他在哪!我去找他!”
樓喻連忙吩咐僕從:“舅舅喝醉了,快扶他去廂房休息!”
又對元銘道:“元先生,你熟悉舅舅習慣,就拜託你多多照顧了。”
元銘拱拱手:“應該的。”
膳廳終於消停了。
樓喻一天下來經了好些事,實在有些睏乏,便回東院休息。
睡夢中,他又回到船上。
霍延神情凜冽,利落地射出一箭。
箭穿透風雨,刺破蒼穹,直直地釘入高高的桅杆。
彷彿擊在他的心上。
少年英姿勃發,軒然霞舉,於無盡雨幕中回過頭來。
笑著問:“要練箭嗎?”
樓喻呆呆點著腦袋。
他站在船頭,少年站在他身後,託舉著他手中弓箭,對準那細細高高的桅杆。
“咻——”
樓喻看都不看箭身,心頭莫名一跳,猛地回首望去。
少年眸色深深:“脫靶了,再來。”
樓喻驚疑搖頭:“不練了!”
他可不想再被戲耍一次!
可惜兩人力量懸殊,樓喻無法反抗,硬生生被人強迫舉了三次弓。
直到最後一支釘入桅杆。
樓喻驟然從夢中驚醒,愣愣躺了半晌,才氣呼呼低叱一聲:
“去他娘的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