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曬三竿, 對很多勤勞的人來說上午的活計都已經幹得差不多了, 可對遊廓的青樓們而言，才是裡面的女郎剛剛起床的時間。
被陽光曬得溫暖的木雕花窗被推開, 不時就有一道打著哈欠的慵懶倩影出現在窗頭，仿若無骨般倚靠在側享受著醒來後的陽光，然後洗漱、梳妝。對於女郎們來說, 工作的時間基本都是在晚上, 至於白天, 那是用來休息和放鬆的。
樓下，是與之春風一度的恩客們陸續從大門走出, 饜足的表情已然顯露他們的心情, 不時還會聽見樓主或者負責人的殷勤恭送。
“道修大人, 歡迎下次再來啊！”
送走了昨晚宿在紅玉房裡的黑田道修，樓主很快收回了諂媚的笑臉, 轉頭看向二把手負責人。
“怎麼樣？梅露那丫頭這些天什麼反應, 還有想逃的跡象嗎？”
面對樓主的提問, 二把手也是納悶地搖搖頭：“沒有, 她一直很老實地跟在紅玉的身後，除了跟隨花魁道中的儀仗隊伍這些天連門都沒出過。”
“嘶, 還真轉性了？”想起前陣子他對梅露提出做新造的要求時, 那丫頭跟遇到洪水猛獸似的臉，再對比現在的安分，他也是很納悶地摸摸腦袋，“難道真像紅玉說的那樣, 這丫頭只是因為害怕一時想不開，現在想通了就好了？”
“不清楚。”負責人搖搖頭，以他從事這行業這麼多年的經驗，這種型別的小丫頭都不知道遇過多少，她們腦子裡想的什麼都有一套定數了，以前對梅露想幹嘛他是一猜一個準，現在反而鬧不清了，“我們還是先看著吧。”
樓主聞言贊同點頭：“嗯，那就還是這樣吧。”紅玉護那丫頭護得緊，真要無憑無據搞事惹惱了紅玉，雖然她最後一定拗不過樓裡，但這對他對玉松屋也沒有任何好處就是。
“梅露如果不再想著逃跑那是最好。”負責人也感嘆，“紅玉的年紀也快到了，我看她連下家都看得差不多了。不過也對，玉松屋確實要到有新花魁的時候了。”
在這座遊廓，青樓與青樓之間的競爭也很激烈，誰能培養出一名花魁，就意味著更高的地位和更廣的名氣。在面對幕府的那些老爺們也能得到一點薄面，獲得更好的資源和露臉的機會。
但花魁不是那麼容易就培養出來的，很多時候花下重金和大量時間教養出來的美貌小女孩不見得就能成功變成花魁，苛刻的條件讓花魁的出現也變得更加珍貴和受人追捧。
就算培養出花魁了，但人總是會變老的，一旦上了年紀再美貌的花魁也會顏色大失丟掉很多吸引力。就如紅玉，如果她還一直留在這裡，最多撐不過五年就會不斷降等，最終也和那些普通的遊女沒什麼兩樣晚年淒涼。所以有腦子的花魁們一定會物色最佳的獵物，幫助她們離開這裡。
花魁的贖身費可不低，至少比培養她時付出的金錢要高上十倍，對青樓來說也是一筆極划算的買賣，所以雙方算是互贏。
但正因為如此，玉松屋才會更著緊下一任花魁的培養，一旦沒了太夫，樓裡原本興盛的人氣和地位絕對會一落千丈，這可不是經營者們想看到的。
“也不能逼得太緊。”樓主忽然想起昨夜聽到的三味線，有些沉吟，“先給那丫頭一點好處，看看她是什麼反應再說。”
梅露目前的等級是新造，因為是見習遊女不用接客自然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一直都是和其他幾名新造睡的一間通鋪，就在今天，負責人突然找了過來。
“你昨天的三味線彈得很好，以後會有幾位大人點名要你去伴奏助興。”二把手擺著慣常的冷臉，像是例行通告一樣告知對方，“樓主很高興，他吩咐我給你專門準備一間房，以後你就在那裡休息。除此以外，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太夫身邊伺候。”
為新造單獨準備專門的房間，在遊廓一般是預設她能出道接客的意思，但負責人之後又添上的一句也擺明了立場——不是讓梅露去接客，只是獎勵她在新造期也有單獨房間的意思。
這讓她的很多同期露出羨慕之色甚至為之黯然，不僅是出於她能提前有新房間，更是因為樓主完全已經預設梅露會是紅玉太夫之後的下一任花魁。
而梅露隨著負責人的引領走到新房間，眾人看到屋裡奢華名貴的傢俱與擺設之後，都已經完全確認這個意思。
“謝謝樓主的厚愛。”當事人笑著道謝，黑珍珠般的雙眸溫潤明亮，“請伊波大人轉告樓主，以前是梅露想左了，以後絕不會辜負他的期待的。”
負責人伊波聞言一愣，這會兒徹底意識到眼前少女的不同，他眯起眼仔細審視，卻在她坦蕩的神情下一無所獲，最終有些悻悻：“你能這麼想那是再好不過。”見對方依然微笑，便又道，“梅露，你來到這座遊廓也快滿六年，這裡是個什麼地方你也應該很清楚了。遊女和青樓的關係一直都是互利互存的，你好了樓裡也會變得更好，相應的也會給你更多的優待和特權。你的資質在這座遊廓也是罕見的極高，我希望你不要再動那些蠢念頭，那除了會毀掉你外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我知道的。”對方點頭，“這樣的話姐姐大人對我說過很多次，前幾天被你們堵在後門時我就徹底想通了。伊波大人，一直以來給您多添了這麼多麻煩我很抱歉，但也很感謝您一直對我手下留情。”
對方那麼坦蕩地說出想通的理由讓負責人自己都嚇了一跳，腦中剛還在想著早知道帶上一堆打手凶神惡煞地堵門嚇她就有這個效果應該早點做的，聽到她後面的那句感謝時，又一下子被口水嗆到開始劇烈咳嗽。
“我才沒有對你手下留情！”他一臉嚴肅的糾正，“是你自己運氣好，當初逃跑被抓回來正好遇到了川上大人，因為他開口求情我才放你一馬沒把你丟進刑罰室。”
刑罰室這個稱呼一聽就知道是什麼地方，如果前幾天梅露逃跑被揭穿，就會被丟進去吃盡苦頭，那裡也是調.教不聽話的遊女的專地，女郎們聞之色變的地方。
十歲那年，梅露剛被賣進玉松屋，作為武士的女兒她的心頭有絕望憎恨但依舊保持一份高傲，來到這個地方後的所見所聞讓小女孩格外髮指也為之恐慌，在裡面呆了三天，便仗著年紀小有點武士家的功夫底子趁人不注意逃了出來。
但她一直生得美貌，玉松屋的樓主也是花了大價錢才從她親爹手裡將人買下，怎麼可能允許人就這麼跑了，帶著打手集體出動，輕輕鬆鬆又把人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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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我！放開我！我才不要呆在這種骯髒的鬼地方！”
被人拎著後領提在半空，小女孩不服輸地揮舞四肢，一邊叫嚷一邊劇烈掙扎。換來的，是累得氣喘吁吁的樓主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這巴掌是氣急而下並沒有留手，清脆的響聲過手，小女孩的半邊臉肉眼可見的紅腫起來。
“小丫頭，你搞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在客人面前一直都是諂媚哈腰狀的樓主在面對遊女，特別是不聽話的那些時面貌猙獰凶煞如惡鬼，“你的父親已經把你賣給我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玉松屋的東西，這輩子除了這裡別想再去其他地方！這就是你以後的命！”
臉上的劇痛和樓主的兇惡早就把小姑娘給鎮得嚇住，但更刺心的還是樓主說的話，她被父親賣了，被他賣了，被他親手賣了……
“嗚……！”小女孩咧開嘴，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嗚嗚……！嗚嗚哇啊啊啊啊——！”
女孩的哭聲傷心又淒厲，那種切切實實被家人拋棄的心痛足以引起大多數人的同情，但對在遊廓裡生存的人全是例外，因為這樣的聲音他們已經聽過太多太多次，時間久了次數多了，就再也沒感覺變得麻木甚至不耐煩了。
“吵死了！”樓主想再給這死丫頭一巴掌，但看到小女孩即便一邊臉被打腫打高哭得忘形卻依舊難掩美貌，甚至因此多了幾分惹人憐的氣質之後就捨不得再下狠手了，萬一把這張臉打破相了怎麼辦，他心裡有些後悔之後扇巴掌的舉動，但依舊沒改要給她教訓的意思，“伊波，堵住她的嘴，送她去刑罰室呆一天！省得這丫頭還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還是武士家的女兒呢！”
剛要繼續吩咐負責人動手的時候別傷到那張臉，一道有些低沉的男子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既然是武士之女，就請給她幾分體面吧。”
那是年幼的梅露第一次見到瓏月城的城主川上陽，二十出頭的年輕武士丰姿俊朗，雖然面容年輕卻掩不住身居高位的滿身威儀，他站立在棧橋上，被幾名手下簇擁著，身姿筆直俯視橋下的一行人。俊美的面容面無表情，可在視線掃到小女孩的身上時，那雙眼睛還是浮現了淡淡的憐憫。
“川、川上大人！”見到來人時，玉松屋一系立刻畢恭畢敬，特別是那位年輕的城主走下橋來到他們面前時，更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小女孩低頭彎腰行禮問好。
“這位樓主，遊廓的規矩我知道，也不打算怎麼干涉。”川上陽的聲音不急不緩，沒有半分盛氣凜人，用著商量的語氣對玉松屋的樓主說道，“但是今天能不能給我幾分薄面，放過這個小女孩一次，不要過分責罰她？”
瓏月城是離遊廓最近的一座大城，也是整個扶桑國數一數二的強大城池，富有又繁華，遊廓裡很多的吃穿用度甚至是護衛的武士都是來自瓏月城，樓主傻了才會因為這種小事得罪這位城主。
“川上大人都這麼開口了，我哪裡有不應的道理，一定一定的！”樓主立刻點頭哈腰，不斷應承下來的同時也是一把拽過小丫頭，“算你走運！還不快謝謝瓏月城主屈尊為你求情！”
然而小姑娘這會兒早就傻了，她被趔趄著推上前，腫了一半的小臉呆呆仰視眼前的男子，話都忘了怎麼說。
她因為逃跑和掙扎加上樓主之前的一巴掌早就變得狼狽不堪，但是面前貴為城主的人卻沒有露出半分嫌棄之意，甚至蹲下來拿出一方手帕遞給她。
“別哭了。我始終覺得不管一個人是什麼身份會面臨什麼命運，把自己打理得乾淨整潔出現在人前總是很容易的。”
小女孩雙手緊握著手帕，跟著玉松屋的人走了，走之前她忍不住回望了身後一眼，對方一行依舊站在原地目送他們，她忽然有些安心的同時又忍不住落下眼淚。
一陣風吹過，傳來身後人們細碎的對話。
“雖然早有聽說會有落魄武士賣女兒的事，但真的碰上還是好氣憤啊！那種能典妻賣女的渣滓根本不配叫武士！”
“可惡！城主你為什麼不出面把那小姑娘救走啊！”
“上高你這說法真夠天真的，這遊廓裡可憐的姑娘多了去了，城主今天救一個明天再救一個，他救得過來嗎？別忘了遊廓本來就是這種地方，以城主現在的立場更沒有資格管這種閒事！”
“要我說遊廓這種地方就不該存在！什麼極樂淨土，根本就是罪孽之地！”
“快閉嘴，小心禍從口出！遊廓的存在可是幕府大將軍親口承認的，你看不慣遊廓的規矩是不是也意味著看不慣幕府？”
風聲漸停，那些爭吵聲也消匿不見，小女孩卻是緊緊又緊緊地將手帕護在了胸口。
她人雖然已經離開，但那顆稚嫩卻純粹的芳心卻是遺落在原地。
一方展開的白手帕此時正安靜地平攤在桌上。
那是用非常高階的面料製作而成的雪帕，是只有上等貴族高階武士才用得起的東西。武士們會帶著它作用有很多，不僅僅只是用來擦汗之類，更是可以用來包裹重要物品，包紮傷口，甚至也能擦拭斬人後刀身上沾染的血跡。
如今這塊只有貴族才會有的東西正落在梅露手中，在只屬於她的房間裡，被展開之後細細觀看。
時隔六年，它依舊潔白如新毫無缺損，可見保管之人如何用心。
梅露坐在那裡，對著手帕看了看，隨後又整齊疊好，重新仔細保存起來。
“別人的東西都放在這裡六年了，果然應該還回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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