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野祐這會兒正感到頭疼, 不, 是頭很大。
“淺野大人，我味百居可是一直有按時交稅的合法商鋪, 之前的稅收可是好好的，現在怎麼又說不行了？”大腹便便的酒肆老闆嘴上說得客氣，可是臉色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你這傢伙還真敢說啊！”同行的杉山泰輝聞言大怒, “之前城主府只收你三分之一的稅是給的幕府細川大人的面子, 這次你巧取豪奪耍手段強佔了左右兩邊的店鋪還想著交跟以前一樣的稅簡直做夢！”
“用手段？”店老板誇張大叫起來, “杉山大人您這話可要講究證據啊！明明就是我店裡的獨門醬汁味道太好他們競爭不過，所以我旁邊的兩家店鋪老闆後來才把鋪子賣給我的。白紙黑字可是寫得清清楚楚, 不信我拿出來給您和淺野大人都瞧瞧？”
“你……！”杉山怒極, 想拔刀砍人之際卻被淺野一把按下。
“泰輝, 別衝動。”他低聲制止好友，“別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嘴上這麼說著, 副官心裡實際上也是煩悶至極, 眼前這個滾刀肉, 明明靠著店鋪裡的獨門醬汁生意這麼好, 又仗著自己背後有幕府的關係只用交一點點的稅還不知足，竟然還要生事,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果然還是淺野大人最明事理, 不會真的任由我們這些小商戶任人欺壓呢。”
見淺野壓住了杉山的發作，店老板又開始說話，還故意嚷嚷得眾所皆知，引得淺野額筋一跳一跳。這傢伙不就是仗著在幕府那邊有人, 才篤定瓏月城絕對不敢一刀斬了他是嗎？
冷靜冷靜，城池擴建在即，他不能讓細川拿到把柄再給主公添亂，這次的虧，只能先行忍下……
“淺野大人杉山大人，兩位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是發生了什麼嗎？”正在這時，店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
兩人聞聲抬頭，就見一名青年武士和一名少女走了進來，特別是後者，哪怕隔著遮擋容貌的帷帽依舊難掩那身出塵的氣質。
“是你們？”杉山下意識皺眉，看到梅露他就有些彆扭，“你們來幹嘛？”
“梅露姑娘，巖崎大人，你們這是……？”淺野也沒想到會在這時遇到這兩人，不由詫異。
“出來採買，看到你們好像遇到麻煩了。”巖崎隨口解釋，也沒理會杉山的眼神直接走到淺野跟前停下，轉身看了一眼那個店鋪老闆，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是有人打算反抗城主的威嚴，拒不交稅？”
食人俸祿，就要替人做事。主人家遇到情況，自然就是武士們出手為主分憂的時候了。
“噫！”當冰寒如刀的視線掃過來時，剛剛連杉山拔刀都不怕的店老板卻是立刻駭得縮起脖子，躲到了淺野的身後，“我，我可是良民！從來都是老實交稅一點都沒拖欠過的！淺野大人您可要秉持公正為我說話啊！”
對店老板這般不要臉的行徑，淺野心裡鄙視，卻還是得站出來阻止：“味百老闆沒說錯，不過現在就稅務方面有些分歧，事情是這個樣子的……”
這兩位特意過來為他們助陣幫忙，淺野自然是將事情言簡意駭地說了一遍。
聽完他話的巖崎頓時沉默，這種有一定背景殺又不能殺放又覺得憋屈的角色確實比較棘手，要是平時還能狠心一點立立威，可是瓏月城正值擴建城池的敏感時期，也難怪要投鼠忌器不能粗暴。
看到那位氣勢逼人的冷酷武士退讓，店鋪老闆頓時又得意起來。實在沒辦法不得意啊，他就是挑的要擴建城池的這時候故意如此行事的，換作平時他要敢這樣幹就算瓏月城仁慈不殺他，至少也得被打個半死。
但現在不一樣啊，他上頭有細川大人撐腰，就等著這邊出點事好讓細川大人給上點眼藥呢，大將軍要是聽到瓏月城這邊隨意欺壓老實商戶一個不高興就收回成命了，不想冒這個風險那就只能任他佔這個大便宜了。
等他拿了三鋪合一卻依然只用交以前一樣的稅，只靠著他店裡的獨門配方，保證客似雲來，生意興隆。
“咦，味百酒肆？我聽說那可是安土城那邊的第一酒肆，據說店家掌握了一門醬汁秘方，所以裡面的菜餚特別美味呢。”
一道清麗的女聲在這時響起，那婉轉動聽的嗓音引得屋中所有人都看過去，當說話的少女輕輕摘下帷帽露出真容時，屋裡的人眼都變直了。
“這，這不是遊廓裡的那位……！”
有人暗自抽氣語帶驚豔，偷偷跟同伴咬起耳朵，一雙眼睛卻是一直盯著前頭，連眨都捨不得眨一下。
少女對這些卻是充耳不聞，美眸一轉，攔下了酒肆裡的幫工剛剛放在一張酒桌上的醬汁小菜，對著那桌的客人微微一笑：“你好，能將這道菜先讓給我嗎？當然，菜錢也會如數奉上的。”
桌上坐著是一對年輕小夫妻，兩人都是紅著臉連連擺手：“不不不，不用錢，您……您喜歡就送您了！”
實在是眼前的姑娘太漂亮了，一身只有富貴人家才能穿得起的華服，氣質更是高貴，又有武士在旁相伴，簡直就像一位公主一樣。
梅露見狀只是微微一笑，向著對方點頭道謝，而她身後的三名武士是真的有些摸不著頭腦，這邊氣氛正僵著，她卻突然誇起了店裡的東西好吃還截下一盤菜來。
“喂，你……”杉山泰輝想問她想搞什麼時，就被淺野和巖崎直接攔住。
可惡，巖崎這個已經被女人引誘墮落了的傢伙就算了，為什麼阿祐你也這樣啊！
杉山很氣憤，卻只能暫時閉嘴。
梅露要來小菜卻也沒端走去別桌品嚐，而是伸出手輕輕在盤子上的醬汁蘸了一下，頓時，少女細長瑩白的食指指尖便沾上了一小團褐色的醬汁。
那是形狀極漂亮的手指，蔥白細長，指尖處那一團濃醬便顯得格外礙眼了，礙眼到讓人生出一種想立刻抓住那只漂亮的手然後一口含進嘴裡細細舔乾淨的衝動。
而手的主人也是這麼做的，她將指尖置於唇邊輕輕開口，花瓣一般的櫻唇下可以隱見兩排細白的貝齒，當一截粉嫩的舌尖探出將指尖上的濃醬輕輕一舔而盡時，包括之前還很氣的杉山在內，在場很多人臉都紅了。
這、這個女人，不過就是嚐個醬汁而已……！杉山泰輝很氣憤，更憤怒自己臉紅個什麼勁。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店老板有些猥瑣的調戲聲：“怎麼樣？我味百居的醬汁是不是很美味？就算是在遊廓那邊也是被讚不絕口的喲！如果梅露太夫喜歡，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很樂意免費送上菜品，就算晚上也是有時間的。”
混蛋！
杉山聞言大怒，另一邊的巖崎早就伸手拔刀，只是他手握上刀柄還沒來得及抽出就被一隻素手握住手腕一下子攔住。
“是啊，味道很好呢。”及時攔住劍客動手的少女淡聲道，即便剛剛被人調戲她也沒有任何動怒之色，“畢竟這醬汁是由梅乾、黃豆為主料進行發酵、然後輔以大蒜、陳皮還有珍貴的香葉與小茴香……這一系列香料調和酵出來的。味百老闆，這就是你獨門醬汁的配方吧？我可有說錯？”
現場頓時一片譁然，別說是食客，就是巖崎淺野等人都愣愣看她，就一口，她就把人家的獨門秘方給嘗出來了？
旁人很驚訝，店老板心裡更慌。
“胡……胡說八道！”店老板當然大聲否認，“吃一口你就能知道裡面是什麼，做夢呢！別在這裡胡攪蠻纏！”
“是與不是，我都已經說出來了，總會有人試出來的對不對？”他越是氣極敗壞矢口滯認，越是襯得少女的神色冷靜從容，“而且我還沒說這醬汁具體的酵法細節，比如說這大蒜曬乾磨碎之前你並沒有去皮而是連蒜皮一起磨粉，醬汁初步酵成時才放的香葉與小茴香粉，發酵醬汁用的不只是黃豆還摻進了一點青豆，為了提鮮你還專門收購了深山野菌曬乾磨粉入味，醬汁裡的那股奇香其實是因為你還往裡面放了一點林蛙油……”
“啊啊！哇哇！住口，快住口！”店老板拼命阻攔，頭冒急汗，一張老臉都急白了，再讓她說下去，他的立命之本就全完了！
數分鍾後，一行人神色輕鬆地從店鋪裡走出來，其中杉山泰輝的手裡還抓著一個小包袱，那裡正是他們收到的稅金，對方再不敢耍賴一文錢都沒少地給交出來了。
“這次真的是太謝謝梅露姑娘了。”解決了這樁心事，淺野祐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感激，“那位味百老闆仗著背景和秘方在這邊十分油滑賴掉了很多的賦稅，稅務官對他十分頭疼，就算是我出面好幾次也是毫無辦法，這回可算是真正解決了。”
“您客氣了，都是為主人分憂而已，淺野大人不用如此的。”少女輕輕搖頭，並不居功。
這話放以前，淺野會認為人家是客套，可是大半個月的相處下來，淺野是知道人家是真心的。別人怎麼想他不知道，但站在他個人的角度來看，當初的4000貫錢是真的沒白花。
“怪不得梅露姑娘的廚藝天賦這麼好，原來你的味覺這麼厲害，只試了一口就知道裡面複雜的配方，今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淺野是一點都不吝嗇誇讚之語。
“這沒什麼，遊廓別的好處沒有，但給予花魁的吃穿用度，很多時候要遠超一些大名，吃過的東西多了，也就容易分辨了。”
兩人一邊往城堡的方向前行一邊閒聊著，旁邊跟著的巖崎和杉山卻都是一言不發。
巖崎真司是沉默寡言慣了沒人奇怪，但是杉山的沉默讓知道他脾性的淺野很不習慣，不禁回頭望了他一眼：“怎麼了泰輝，一路都不說話，我差點以為你是不是丟了。”
“你才丟了！”慣性反駁好友一句，杉山回過神後看了旁邊的梅露一眼，瞧見少女也在看他，頓時臉紅慌張，下意識抱緊手裡的稅金，過一會兒又覺得這動作丟臉趕緊又放下。
年輕武將的這番表現引得同行三人紛紛側目，但瞭解他的淺野很快就瞭然地笑了：“泰輝，你不是總自詡男子漢大丈夫行事要光明磊落嗎，怎麼這會兒這麼彆扭，有什麼話想跟梅露姑娘講就直說好了。”
“我要做什麼不用你來教啊！”杉山這會兒真是討厭死好友的聰明和熟悉，但被話擠兌到這份上再不作為就真的太沒面子了，於是他將稅金包袱粗暴地往好友懷裡一塞，然後再粗暴把他扯到一旁站到少女身旁，一張臉憋紅了嘴巴抿了又張好幾次終於說出話來，“那、那什麼，對不起啊，一直以來因為你的身份對你抱有偏見，到今天為止我才發現我對你的看法特別片面，你很厲害，我為之前對你的態度向你道歉。謝謝你啊，這次幫大忙了。”
遊女除了勾引男人讓他們墮落以外一無是處，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特別是這個女人挾恩圖報硬是跟在主公身邊伺候，更是讓他厭惡。但對方來到本丸後表現出來的本事和從下人口中聽到的樁樁件件，都跟他印象中的一切相去甚遠。直到現在，這樁讓好友耿耿於懷的老大難被對方三言兩語破解，杉山泰輝徹底服了梅露的本事。
別以為這很輕鬆，就像是行軍打仗，對方的防守滴水不漏，他們苦攻許久一直未果，可梅露一來就一眼瞧出了弱點，當場即破。好友辦不成的事對方辦到了，這就是差距。
服氣了那就道歉，沒什麼好說的。把話攤開解開心結以後，杉山再看梅露心態越發平和，就這麼等著她的回應。
少女聽到他這麼說時也是怔了怔，她眨眨眼，很快便溫聲笑了：“杉山大人，也是個溫柔的人呢。謝謝您能這麼想，我也很感激。”
杉山先是愣住，隨後心頭便是湧上了一股羞愧，同時也感到了一份酸澀。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遊女的身份給眼前的人帶來了多少傷害和偏見，本丸裡包括自己在內的那些同僚看待她的輕視和排斥，雖然她一直都表現得若無其事毫不在意，但怎麼可能真的一點都無動於衷呢。就像現在，他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卻反過來得到感激，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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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一聲，他說得比任何時候都真心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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