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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門兄弟2:內訌_第九章 神秘夫人

常小健又重新回到紅梅別墅。

梅萍親自示座,吩咐一聲,立刻有人端上來幾盤黃澄澄的水果放在茶几上。做事的女孩們看常小健的眼光都充滿好奇。顯然這個地方少見男人,尤其是這樣年輕的男人。梅萍感覺到常小健的侷促,叫退女傭,親手取了一隻水果,遞在他面前:芒果很新鮮,是空運到上海的,你嚐嚐!

謝謝徐夫人。常小健只好接過來。

梅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要叫徐夫人,叫阿姨吧。阿姨和你一見如故,從心裡往外喜歡你。我和你父親已經認識二十多年了……他一定從沒提過我。

常小健被她一口一個喜歡,弄得有些難為情,正色道:徐阿姨,我隨父親剛從香港回來,對上海商業界的人和事瞭解不多。您是前輩,還請多多指教。

商業?我和你父親可不是相識在什麼商業界,不過論起經商,你倒應該多和你父親學,他曾是租界的大買辦,也是實業家,和外國人打交道很有一套的!

是。從小到大,父親就是我的偶像。

梅萍點點頭:你這個年齡,應該在上大學吧?

我在香港大學和西南聯大讀過書,現在幫父親做事。常小健發覺這位徐夫人言談舉止間有一種男人氣概,他慢慢不再拘束,吃起剖好的芒果。

幫常嘯天?對了,他說你是他的接班人,不知道指忠義社還是你們常家的生意?

在我眼中,這沒什麼分別。

小小年紀,口氣不小嘛!梅萍笑起來:忠義社的家可不好當,要有真材實料,你會武嗎?

懂一點,不過,都是皮毛!

哈哈!口氣不小!梅萍起身上來拉起他,笑聲洪亮:跟我來,叫我試試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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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健被她拉著有些不習慣,但見她不拘小節,有種特殊的豪氣,也就由她一路攜手上了三樓。兩個女傭合力推開沉重的橡木門,露出寬敞空曠的房間,幾乎佔了整層樓的面積。常小健走進去,才發現裡面無窗,全是燈光照明,四面牆上鑲著厚重的消音木板,盡頭竟然置放著兩隻胸靶。年輕的女秘書唰的一聲拉開牆上的紅色幕帷,露出型號不同的大小手槍,足有二十幾把。常小健不由驚歎,他從未見過如此精心設計的靶室,這一切居然出自一個女大亨家中。

梅萍脫下外套,扔給女秘書,意態豪邁地就近取下一支伯萊塔自動手槍,一手舉起,另一手叉於腰間,眯起眼睛,稍稍瞄了一下靶子,連開了五槍,女秘書跑過去揭下靶紙,槍槍皆中靶心。

常小健看得歎為觀止:徐夫人原來是女中豪傑,我第一次見到女士開槍,而且這樣準確嫻熟。

梅萍被他誇得很受用,晃晃手中的槍:這槍太沉,不過現在這種自動手槍時髦了,說起來我還是喜歡用左輪,雖然裝彈慢些,彈容少了點,可是很少有瞎子兒。對了,常嘯天文武雙全,想必兒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來,選一支,看看你的槍法!

常小健也不客套,特意摘下一支左輪手槍,看看是美式史密斯-韋森,磕開見子彈滿輪,合上一氣打光,女秘書取下靶紙,遲疑了一下,喊道:只有兩個彈孔。

常小健微微一笑,將手槍放回原處。梅萍看得分明,常小健六槍兩個彈洞,槍法匪夷所思。她眼睛一閉,鼻子立刻就酸了,半天才睜開眼睛:不錯!小健,你的生日應該是臘月前後,實際上你才滿十八歲對吧?

常小健正是臘月初八的生日,見她清楚地說出自己的年齡,不由點點頭,心中開始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常嘯天……對你好嗎?

父親很疼我,但也有時候很嚴厲……

噢?說來聽聽,怎麼個嚴厲法?

我小時候身體弱,愛生病。從五歲起爸爸就教我站樁跑步練功,他天天早早從被窩裡把我揪出來。我覺得太苦了,說不願意學,爸爸就罵我不是男子漢,沒出息,還揍過我,不過只有那麼兩次,嚇得我從此再也不敢叫苦……

常小健講起童年的事滔滔不絕,自己也不禁莞爾。不知為什麼,他現在覺得徐阿姨像是認識很久的長輩,他願意把自己的事講給她聽,他注意到,她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他,仔細聽他的每一句話。她外表剛強,眼神卻非常柔和,對自己一副百般喜愛、情不自禁的樣子,再聯想父親反常的神情,漸漸疑竇叢生。

梅萍則恨不能把小健的一切問個遍:你……媽媽待你好嗎?我記得她是當年一位很有名的坤角,也姓梅吧?

姆媽姓惠,待我還好。但是……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是我弟弟小康的親媽。常小健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

你……親生母親是誰,你知道嗎?梅萍終於問了出來。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去世很久了,父親從來沒對我說過她的事情。常小健眼神明顯黯淡下來。

梅萍看著眼前的男孩子,心底嘆息著,這個父母雙亡的孩子,給別人當了快二十年的兒子,到現在還渾然不知身世。常嘯天口口聲聲要他做接班人,愛護栽培之意溢於言表,卻不知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他就打算讓這孩子姓一輩子常嗎?不過,梅萍想得很清楚,即使常嘯天不說那些一語雙關的話,她也不會把小健的身世洩露給他。當年害了林健已經悔不堪言,現在如何能再讓他的兒子受到傷害。

英國總會,上海市政廳春節團拜酒會。

當徐梅萍夫人攜常小健走入時,白衣侍者已經舉了各式各樣的酒在人群中穿梭,一個官員正衝著麥克風嗡嗡祝詞,酒會的重頭節目——舞會就要開始了。此刻,眾人的目光都被到場的幾個大人物吸引著,梅萍開始不停地在常小健耳邊指道:那就是孔令侃,揚子公司知道吧?

常小健點點頭,他對國內的政經領域都很熟悉,當然知道這個做生意只用美金往來、從來都是現貨交易的官僚公司。梅萍繼續介紹:那個大個子美國人是揚子公司工業部的經理;那邊舉杯一群人中,中間是市長錢大鈞,警察局長宣鐵吾站在他的右邊,再往右是渣打銀行駐中國總裁……

常小健邊聽邊記下他們的相貌,他知道父親和其中的不少人也有些交集,早晚有一天他也會和這些名流顯要打交道。他覺得今天真的沒白來,在香港,他也陪同父親出席酒會,不過規模都不及這一次。很快,他的所學便派上了用場,他可以用英語交流,他聽得懂周圍人的談話內容,當梅萍給他介紹自己熟識的人時,他招呼談吐都大方得體,令梅萍驚喜異常。常小健也很快發現,這位徐阿姨的身份絕不一般,她接觸的人雖然不多,但都有著軍方背景或官方身份,談話中皆是股票、外匯的炒作內幕和高層動向。他們大談黃金爆炒經,常小健才知道原來大批的黃金從滬至渝竟可以用軍用飛機運輸。常小健知道父親不喜歡投機生意,更不喜歡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看到梅萍談興甚歡,便找個機會抽出身來,來到外面平臺上。

冬夜的上海,空氣中有一種令人神清氣爽的冷意,和充滿海腥氣的香港完全不同。遠眺黃浦江上的點點燈火,常小健這才感到,方才的喧囂場面他只是新鮮興奮,卻並不適應,索性在這裡敞開西服,舒展著胸臆,迎著冷冷的風閉上眼睛。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真的是你嗎?哎,我們又見面了!

在上海,常小健還沒多少熟人,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他愣了一下,轉身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漂亮女孩,穿一身小方格的薄呢套裙,兩條長長的髮辮,一雙大眼睛笑盈盈地望向這邊。常小健左右一看,確信她是在同自己講話,但實在想不起來她是何人,窘然一笑。

女孩反應很快:忘了?我們半個月前在火車上見過。

常小健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火車上的女學生居然能在這裡出現。他顯然是把驚訝寫到了臉上,那女孩也很滿意這種效果,樂不可支,繼而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我叫蔣芸姍。還沒請教大名。

常小健!兩隻手握在一處,小健感到她的手很有力氣,他不由想起吳浩海的判斷來。

姍姐,你怎麼跑這裡來了?舅舅、舅媽正到處找你呢!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孩手抄在褲袋中走過來,高高的鼻樑,飽滿的前額,略略蒼白的臉色,配著白色樽領毛衣,長筒皮靴,渾身上下散發著罕見的灑脫慵懶和華貴。他很自然地望向常小健,眼神英俊逼人,常小健立刻被吸引,無端地覺得大有好感。

蔣芸姍姿態優雅地伸出一隻手:我表弟蔣器,剛從美國回來。又對那個男孩道:常先生,我同學的……救命恩人!

常小健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不由笑著連連搖頭。那蔣芸姍又把目光移向他,竟是一臉俏皮的笑意:小常先生,那天在車上多謝你解圍。還沒

請教在哪裡高就,軍統還是中統?

常小健只顧看蔣器,竟沒聽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沒什麼,拿別人的名頭唬唬人罷了,那些軍警仗勢欺人,著實可惡!不過,蔣小姐今天能在這裡出現,就是說那天沒有我,你同學也會平安無事。我剛從香港回來,準備幫父親管理生意。

蔣芸姍聽罷,笑容漸斂。

常小健禮貌地向蔣器伸手:你好,是在美國留學嗎?

蔣器勉強拉拉手,神情淡淡帶了幾分倨傲:我在美國生活,自然要在那裡讀大學。姍姐,我們走吧,舅舅他們都等急了。說罷,將手臂繞在蔣芸姍的肩頭。

蔣芸姍正凝視著常小健,聽見催促,便在表弟的臂彎中招招手,這一回神情認真,稱呼也變了:常小健,再見!

望著這一對清純、驕傲又時尚的表姐弟相挽著走開,常小健不免有些失落,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多麼美好,可自己卻再不能體驗。凝神中,俱樂部內響起了歡快的爵士樂,梅萍在門口笑吟吟地招手,常小健走回去,見舞池中已經有人翩翩起舞,他便將梅萍阿姨請下舞池,跳了一回快華爾茲。曲罷,梅萍喘息著把他拉到一處屏風隔開的桌前,向一個個子不高的男子笑道:看!我的乾兒子,舞跳得交關好,陪你來一曲。

常小健正奇怪,聽得一個懶洋洋的女聲:阿萍,搞什麼鬼?要跳也是你陪我跳!

原來這人竟是個女子,而且年紀不小,扮了一身帥氣的男裝,頭髮很短,也是雌雄莫辨。梅萍道:和你二小姐跳上一曲,豈不是全場都認得我了,你知道我討厭拋頭露面,更不想叫記者亂寫一通。

常小健猛然悟到,這女子竟是剛才梅萍介紹過的孔令侃的妹妹孔令俊,人稱孔二小姐。這位豪門千金的豪放作風,在上海灘是名聲遠揚,沒想到今天會在這看見她。孔令俊的眼睛挪了過來,不經意地一掃:他是誰呀?

常小健!別看年齡不大,本事不小呢,大學生,槍法好,英語也蠻地道。

是嘛!令侃喜歡這樣的人,過來幫他吧!孔二小姐仍是用了傲慢低沉的聲音。

梅萍笑:這個你要不來的。說罷,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孔二小姐點點頭:虎父無犬子!再不理小健,站起來拉了梅萍下舞池,邊走邊對侍者吩咐:把燈弄暗了,曲子長些。

梅萍回頭匆匆對小健一笑,沒來得及說什麼,燈光暗下來,面目全都模糊了。

常小健往後走了幾步,聽到旁邊幾聲暗笑:這是哪位?沒見過嘛!葛太太嗎?

不是!二小姐今天又領個新的,這下該輪到鄧太太吃醋了!

你們全說錯了,這個和她是哥們,興趣相投。

哈哈,範太太沒來呀?範紹增那袍哥兒可是啞巴吃黃連,一個太太兩個用,有苦說不出來。

都封給他一個揚子董事當了,偷著樂還來不及,他苦從何來?

哈哈哈!

錢大鈞哪去了?

有我們這些人在這裡,他那市長也就是一個擺設。講完那段祝詞就跑了,還算知趣!

知道嗎?他現在改名了,叫錢大金!這小子剛剛接收了偽儲備銀行的所有金貨,心情順得很,逢人面帶三分笑。

好小子,南京知道嗎?再見面敲他竹槓!

他呀,向來一毛不拔!不如去問湯恩伯要上一筆,他把日本軍用倉庫的物資往外運,運了半個月還沒運完,他也煩了,要找人就地處理呢!

置身在這鬼影幢幢的舞場,被薩克斯風幽幽地撩撥著耳朵,望著眼前舞者錯落的剪影,常小健不由迷茫,一腔的躊躇滿志全被這燈紅酒綠間複雜的人事弄得混亂起來,今後,自己就要逐漸適應這種光怪陸離的社會嗎?他的心變得縹緲起來,向場邊亮些的地方緩緩走過去。侍者迎面過來,酒盤上有流光的酒杯,常小健很自然地取下一隻,剛湊近唇邊,耳邊一聲輕輕的感嘆:黑夜之中,暗流湧動,一切都是那樣無恥加無聊,不是嗎?

常小健得遇知音,轉頭看去,見那個叫蔣芸姍的女孩正站在一側,輕蔑的目光閃動著,臉上的笑容若隱若現。常小健為她取下一隻香檳,他們舉了舉,杯子清脆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響,一時間,兩人都覺得繚繞的樂聲消失了,法國香檳似夢似幻地流入唇中,兩顆心瞬間便驟然跳動在一起了。明暗的燈光中,女孩再次發問:想不想……離開這裡,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常小健心一熱,已被這意味深長的邀請打動。但是,他清楚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微笑地搖頭,很像成熟的大人在拒絕一個小女孩的任性要求。舞曲奏出了最後的緩音,燈亮的時候,女孩已經不見蹤影。常小健始終不清楚她的來歷和背景,卻牢牢地記住了那個清傲的笑容。

梅萍親自駕著黑色奧斯汀,送常小健回家。

認我做乾媽好嗎?我越來越喜歡你,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出色!梅萍的確是有感而發,只相處了短短幾個小時,她發現林健的兒子具備著相當的才能,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她熱切地看著常小健:有件東西送給你,它在我這裡已經放了二十幾年。

一隻小小的藍色絲絨盒,送在常小健的手中,常小健遲疑了一下,開啟盒子,紅色襯底上託著一串白金細鏈,下方懸了精巧的小十字架。他抬起頭,梅萍知道他要說什麼,按著他的手叮囑道:收好!雖然不值錢,但它對你有著特別的意義,以後你總有一天會知道!千萬千萬不要弄丟!

說罷,她順手撥弄了一下常小健的頭髮,離常公館越來越近,她想到以後常嘯天未必讓她再接觸這個孩子,萬分捨不得中,終於忍不住殷殷疼愛道:小健,阿姨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但不是現在。看到你這麼有出息,阿姨很欣慰!

常小健心在怦怦亂跳,他鼓了鼓勇氣,側過身來,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地把這一晚的疑問和盤托出:阿姨,您,到底是誰?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梅萍方寸大亂,收手扶穩方向盤——她生命中那僅有過的一次愛情,是那樣短暫慘烈充滿血腥,自己特立獨行烈性如火的心,只為那一個人軟化過。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

她放慢了車速,淚水湧出眼眶,再次體會到那種心軟的感覺,竟是緣於一個十九歲少年的追問。常小健一直目不轉睛,將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他已經懷疑了一個晚上,此時自認為已經找到了答案,輕輕再問:您……就是我母親,對嗎?

奧斯汀戛然停剎在路上,梅萍睜大了眼睛,當她發現那孩子眼中蘊滿淚水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在說什麼呀,傻孩子!

不,我現在很冷靜!其實,從爸爸讓我留下來陪你時,我就開始懷疑了。爸爸從你家離開的時候,你根本沒打算送他,你是看見了我才出來的。你第一次見到我,就那麼驚訝激動。爸爸向來泰山崩於前也不變色,可我們碰面卻讓他心煩意亂。今天晚上,你每次看我都特別慈愛。你好像有許多話藏在心裡說不出來。你知道我生日,送我東西,叮囑我這些話。這一切一切,讓我有種奇怪的直覺,你,就是我親生母親!

常小健真激動了,他一口氣說完。梅萍已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見小健充滿希望地望著她,用那雙和林健一模一樣的眼睛,她心都在顫抖,真不忍心破壞他的幻想:冷靜些,小健,聽我說,你媽媽確實已經不在人世,看起來,你真的一點不知道她的事情……

常小健淚流了出來,他隱隱覺出不妥:不知道,爸爸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一直想媽媽可能並沒有死,總有一天,她能回到我身邊。

梅萍知道他仍是不死心,她的心也痛起來,知道不能再這樣錯下去了:小健,我很難過,我很想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可是,我沒這個福氣!

常小健的表情一下僵住了,梅萍不忍看他的樣子,轉過臉去,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艱難地找著合適的詞彙:我……喜歡你是因為我和你父母都很熟的緣故,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本來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乍見到你就格外激動。加上我自己又從來沒有孩子,很想掠人之美,身邊多個人人羨慕的乾兒子。你懂嗎,小健?

常小健急速調整情緒,猛地意識到自己竟在流淚,飛快地伸手去擦,又掩飾地拉開車窗。冷風吹進來,梅萍打了冷戰,常小健又手忙腳亂關上窗子。他尷尬得要死,鎮定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太對不起了,徐阿姨。我誤會了,鬧了這麼大一個笑話,您不會生氣吧?

梅萍見他如此剋制,終於忍不住淚光閃閃:怎麼會?好孩子,我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小健,你的心情我全明白。

徐阿姨,既然您認識我媽媽,講講她的事情,好嗎?我真的很

想知道有關她的一切!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媽媽……是一位護士,她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美麗善良,又堅毅勇敢。總之,她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女子。梅萍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媽媽若真像你說得這樣好,那我爸爸為什麼從來不提起她?他們之間有什麼怨恨嗎?

怎麼會?你爸爸很愛你媽媽。梅萍眼前浮現出林健臨終之際,求她不要殺鍾月兒的情景,鍾月兒哭倒在林健焦屍上的樣子,更是清晰得就像在昨天:你媽媽對你爸爸更是專情之極,一直到死!

常小健有些不信:那他們為什麼不結婚呢?

梅萍從二十年前的記憶中猛醒過來:世事難料,造化弄人!小健,千萬不要對你爸爸講起這些話來。他不願意讓我見到你,多半是不願意我向你提這些事,他對你這樣看重,本身就說明他很珍惜與你母親的感情。總有一天,該由你爸爸,而不是我,向你說明真相的。

常小健見梅萍就此收住話頭,知道她不會再說下去,想一想,把手中小盒遞向她:這個……您還是收回去吧。我今天已經很丟人,實在不好意思接受您的禮物!

梅萍發動了車子:你收好吧!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這條鏈子是你母親生前曾戴過的。

常小健如夢方醒,一把攥緊盒子,放在胸前。

常公館書房燈火通明,阿水和阿三陪常嘯天下棋。常嘯天心中煩亂,盤盤皆輸。聽到時鐘響過十一聲,他突然掀翻棋盤,取槍推彈上膛。阿三、阿水也都對視著站起來,似乎只等他一聲令下。常嘯天看看他們,歲月真是不饒人哪!年紀最小的阿水也有了白髮。這些年,兄弟們娶妻生子,勝利後又想過舒適安逸的生活,他們已經與出生入死的年代,漸行漸遠了!

他搖搖頭又將槍扔了回去。

阿三、阿水同時舒了一口氣,阿三開了書房的門,喊人進來收拾。在廳裡等候的白冬虎、唐家兄弟一干人全起身望過來,常嘯天吩咐道:通通打發走,咱們出去兜風!

英國總會、電報公司、通商銀行、輪船招商局、匯豐銀行、海關大樓、桂林大樓、匯中飯店、沙遜洋行、中國銀行、怡和洋行、東方匯利,車子在外灘北段緩緩行駛,一座座高大建築在夜色中一一掠過去,又一一掠回來,繞了幾個圈,最後,停在英國總會門前。

這時候,常小健已經回到家中,惠若雪惴惴不安地下樓,丈夫已經一天未理她,有話只能問大兒子:阿健,怎麼一晚上家裡邊全是人?是不是出事了?

常小康也一臉惶恐地跟下來。常小健把大衣遞給阿芳,叮囑道:芳姐,口袋裡有個盒子幫我放好!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我和姆媽說幾句話就上去……爸睡下了嗎?

他問得非常自然,主僕的表情也都很自然。這些天,常嘯天開始和阿芳睡在一起,這在常家,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阿芳驚訝道:你不曉得嗎?常先生剛剛出去了!

這麼晚?常小健一驚,側頭喊道:忠貴,爸爸去哪裡了?有誰跟著他?

忠貴跑過來:大少爺,老爺是和三爺、水爺一起走的。

惠若雪又問:阿健,社團出什麼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常小健,這種時候,大少爺儼然已是一個主事的男子漢。常小健道:你們都沒看報紙嗎?邵叔叔被抓進了警備司令部,爸爸正設法營救。

常小康立刻衝到書房中取報紙,平時,他很少關心外邊的事,沒有看報的習慣,這時候只看了《申報》頭版,已嚇得面色轉白:大哥呀,報上說,邵叔叔要被定成漢奸罪!

舉家心驚!

邵曉星與常嘯天親如兄弟,又是忠義社的二號人物,他出事,就是常家出事,惠若雪掩口失聲道:啊呀阿健,你爸這個時候帶人出去,會不會……?

阿芳腿一軟,倒在常小健身上,常小康魂不守舍:大哥,爸要去劫獄嗎?

常小健也緊張起來,馬上叫忠貴撥電話給白冬虎和唐家兄弟。聽到幾員大將全好好地回到家中,大家才稍稍安心,知道常嘯天今晚不會有什麼大的行動。阿芳受了這一嚇,便有些不支,常小健知道她擔心父親,趕緊讓她進房休息。惠若雪本來煩亂,見到阿芳的樣子,簡直是氣急敗壞,暗中呸了一聲,轉身上樓。常小康腳下扔的全是報紙,臉色發白一個勁兒地問:大哥,全上海都在懲辦漢奸,爸會不會有事?

常小健真怕小弟嚇出毛病來,寬慰道:別擔心,爸爸在上海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市政廳和警備司令部都會給面子。這件事雖然對我們有影響,但不至於有危險。只要能救出邵叔叔就沒事了。你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這幾天家裡外面都會很亂,我叫忠貴陪你住校。

常小康慢慢向樓上走去,走過父母的房間,女傭出來道:二少爺,夫人請你進去一下!

我要睡了,不去了!常小康生硬地說完,想想又走進去:媽你太糊塗了,也叫我跟了倒黴。昨天晚上我還以為爸是衝我發火,現在我知道了這都是因為你!你做什麼不好,偏偏要去和漢奸打交道,真丟人!現在上海最令人不齒的事情,莫過於查出逆產來,以後,叫我怎麼在同學朋友面前抬頭做人?

惠若雪呆呆地坐在床上,欲哭無淚。

安撫好家人,已近十二時。常小健坐在廳中等父親回來,等著等著,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淺睡中,突然感覺到什麼,一睜眼,見父親正伏身定定地瞅著他,他趕緊揉揉眼睛站起來:爸、三叔、水叔,邵叔叔那邊有什麼事嗎?

阿三道:沒事沒事!我們只是陪天哥散散心,吹吹江風。

其實常嘯天在英國總會門前足足等了一個小時,等曲盡人散才回來,中途要不是阿三、阿水竭力勸阻,差一點闖到紅梅山莊去。此刻見常小健完好無損地已回到家中,心中稍安,咳了一聲,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常小健答道:十一點左右。姆媽、小弟和芳姐她們都為你擔心呢!

那姓梅的和你都說什麼了?

姓梅的?常小健奇道。

啊!我忘了,她姓了徐了!她……都說過什麼?

她說邵叔叔的事情,全看你的想法,還說明天就會有結果。爸,這位徐夫人不簡單,她和揚子公司過從甚密,在軍界也有許多熟人。

阿三問道:她沒為難你吧?

常小健笑道:她敢對常嘯天的兒子怎樣?她還一再誇獎我呢!

大家全被他說得笑起來,常嘯天問:怎麼樣,對這位徐夫人印象如何?

常小健道:做事像男人,槍法相當好。她家的三樓竟是射擊室,光是我看見的就有二十幾支手槍!我猜她不只是一個女大亨這麼簡單,她究竟是什麼人物?

常嘯天懸了一晚的心全放回肚子裡。

陳阿水和阿三出了常公館,彼此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就讓汽車遠遠跟著,並肩走在子夜中。阿三先嘆了口氣:今天為了救曉星,大哥舍了小健;為了小健,又在外邊等了一夜。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那姓梅的女人手段如此厲害,如果讓她抓住天哥這些弱處,我們都會被她玩慘!

所以當初你們就應該斬草除根,殺了這姓梅的!由著老大心一軟,留下這麼一個禍患!天哥現在更優柔寡斷,遇事思前想後,不比當年嘍!

這件事情說起來,也不能埋怨天哥,當年如果梅萍不是對林健心存感情,就不會放過小健的媽。說起來,小健能出世還要感激她呢!

阿水搖頭否定:感激?此一時,彼一時,今天的徐夫人可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梅萍了,她修煉得不錯,道行挺深!一出手這直取天哥的兩處要害——邵曉星和小健!

阿三道:曉星的案子早晚要出,只是不想會犯在錢朗侄子手裡;小健這件事情肯定是意外,我當時在場,那姓梅的一見小健連聲音都變了。這件事我和天哥看法一樣,她還不至於對小健怎麼樣。唉,其實小健已經這麼大了,天哥也該說出真相了。這件事情若讓外人開口,天哥豈不是被動?

阿水突然道:三哥,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什麼感覺?

阿水四顧無人,道:天哥把小健當心肝寶貝兒養了這麼多年,小健又十分對他的脾氣,也許,他心裡早把小健當親兒子了!

阿三有些悚然:你是說大哥捨不得讓小健姓回林了?

阿水眯起眼睛:是啊!天哥也許已不想說真話了!這件事只有你、我、曉星和白冬虎知道,現在又加上梅萍。我們這些知情人,也許有一天會日子不好過的。

阿三愣愣地看著阿水,他覺得,兄弟之間的關係,現在複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