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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門兄弟2:內訌_第二十六章 我是誰?

常嘯天回到公館還在生氣。因為天華和美國輪船公司的生意砸了,他一整天都心情極差。他本來自信以天華在全國機械製造業的領先地位,接下這筆大訂單應該易如反掌,可小健病後,他親自和美國人接觸多次,卻久攻不下。直到今天,他方得知,上海又冒出兩家和他們搶生意的,一個是黃浦泰利實業公司,一個是振笙貿易公司。他不擔心杜月笙的振笙公司插手,老杜產業勢力雖然遍及全滬,可單在工業製造方面遠不如他,他在意的是黃浦泰利,因為那兒的後臺老闆叫蔣湛,他的妹妹是蔣清!

山不轉水轉。蔣家的人他已經快二十年不見,並不是沒緣得見,而是因為他刻意迴避。他發過誓,永遠不和蔣清的家人打交道。他得知這個訊息,立刻在公司大發無名火,繼而遷怒在家養病的大兒子,要不是他替大學生強出頭,耽誤了那天和美國人的談判,結果也許會大不一樣,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些個陳年舊事心存顧忌,瞻前顧後。一樁大生意必定要放棄了!

他最近常常控制不了脾氣,回到家中,見用人都在貼牆走,見了他活像老鼠見貓,上來侍候脫衣的忠貴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剛好開始急雨入窗,幾個用人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地關窗掩門,大廳內乒乒作響,一派忙亂。

他皺起眉來,厲聲喝道:都慌什麼!吳媽呢?

沒人知道吳媽去了哪裡,常嘯天又問阿芳:怎麼樣?

阿芳知道是問小健,趕緊低眉順眼地說他出去了。

聽說大兒子離家,常嘯天更加不快,追問去了哪裡。阿芳說不清楚,惠若雪在一旁站著,突然掩口失笑:阿健該不是又去找那位蔣小姐了吧?他剛剛可是接了一位小姐的電話。

常嘯天想不到居然聽見這樣一樁大新聞,而且出人意料地出自惠若雪口中,這位夫人固然俗不可耐,但從不開大兒子的玩笑,他便有幾分上心。阿芳看出他的火氣蠻大,也不去觸他的黴頭,趕緊吩咐開飯。惠若雪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穩穩坐在丈夫對面,無論在家中地位如何,她這個夫人的位置都是鐵打不動的。吳媽只是個用人頭兒,阿芳也未登堂入室,只是保姆身份,她們都坐不到這張飯桌上。

惠若雪舀了一碗人參雞湯,卻不急於喝,一點點地吹著,眼睛老是向外瞟。她在等一出好戲,她剛才的幾句已經為這戲敲了開場鑼,多年沒唱戲了,大幕拉開之前還是稍有緊張,好在是演員出身,她不會怯場,還帶著幾分興奮。

常小康氣喘吁吁地進了飯廳,先叫了爸爸媽媽,接著問:大哥呢?他沒事吧?

常嘯天看也不看他:大學生都鬧完了!你不好好上學,回來做什麼?

惠若雪嗔笑:嘯天,你總是不關心康兒。他這些天一直在阿水那裡幫忙,大學裡頭早就停課了。

常嘯天看看小康:好,好!還學會罷課了!你剛才問你大哥做什麼?他生病好幾天了也沒見你回來看看他。

常小康道:大哥病了?不會吧!我和他剛才還在和平飯店,他很好呀!

常嘯天奇道:和平飯店?你大哥到那裡做什麼?

常小康突然低下頭:爸,是我錯了!其實,我是照水叔的話去做的。哪知大哥發了那麼大的火,差一點要打我,真把我嚇壞了!

常嘯天越聽越糊塗,放下碗箸,以手支桌,像審犯人一樣直視兒子:搞什麼鬼?你和阿水又攪在一起有什麼好事?

常小康斜一眼媽媽,看見鼓勵的目光,就硬了頭皮把臺詞背說出來:大哥看上了我同學蔣小姐,誰知這蔣小姐腳踏兩只船,和她的表弟早有一手。那表弟仗了他是美國人,狂得不得了,當眾打過大哥,還對我動粗。我氣不過就請水叔去教訓那小子。誰知大哥今天接了蔣小姐的電話,反而趕到和平飯店去救他的駕,還罵我不懂事。我說不過大哥,阿轅他們也怕大哥,就都回來了。

惠若雪自知不能演得太過分,要懂得見好就收,便指著兒子訓道:你大哥做事情比你有分寸,用得著你去為他強出頭。快吃飯,今後管好你自己,少惹你爹生氣是正經!

常嘯天聽得毫無頭緒,厲聲喚來阿芳,劈頭就問:怎麼阿健在外面交了女朋友,我卻不知道!

阿芳一著急便不會講話,眼看常嘯天盯著自己,雙手亂擺:阿健不會的,不會的……

惠若雪看不慣,冷笑一聲:阿芳你怕什麼?阿健生得面孔漂亮,人又能幹,自會有女孩子喜歡。你不是還接到過這位蔣小姐的電話嗎?

常嘯天狐疑地看著阿芳,見她突然滿臉通紅,心裡便有九分相信了惠若雪的話,一推碗箸,飯也不吃了,起身走出飯廳。

阿芳狠狠瞪了惠若雪一眼,噙淚回房生氣去了。吳媽撐了一把傘從外面進來,鞋子、衣服都叫雨水打溼,她小聲叫著常先生趕過去,常嘯天也沒理她,徑直走進了書房,把書房門重重關上了。

被關在外面的吳媽滿懷心事,欲言又止。

飯廳裡。常小康小兔一樣跳到媽媽身邊:媽,怎麼樣?

惠若雪心疼地將湯推到兒子面前:成了。依你大哥的脾氣,斷不肯說出你和那姓蔣的丫頭的事來。退一萬步講,他就是逼急了說出來了,也沒什麼,這件事情就是他做得沒道理嘛!自家兄弟還胳膊肘向外拐!你水叔也很生氣,說好了會為你開脫遮掩。這一關算是躲過去了!媽可就為你擋這一次,以後,不許你再為女人惹亂子!

少和我再提什麼女人!常小康有些悻悻然,我早就忘了她了!

也好,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又勾三搭四,聽聲音就知道是個狐媚子。這種家世的女孩子上海多的是,不愁找不到好的。媽早想勸你了,你年紀還小,玩玩可以,可不要太認真,痴情只會害自己,就像媽這樣。

常小康不由心煩:媽,這可不能相提並論!你是女的,我是男人!

感情上的事情還分什麼男女,反正痴情準沒有好下場!惠若雪想起了師弟羅鳳揚。

風雨雷電交加,夏季的第一場颱風將要登陸。

常小健失魂落魄走進書房。常嘯天見他臉色蒼白,腳步軟弱無力,確像大病未愈又情場失意,心裡的怒火便如岩漿滾滾而起,一輪新的火山噴發了:回來了?你還知道回來!

常小健機械地停下腳步,直直地瞅著父親的臉,似乎要在那上面尋找什麼似的,看得竟然有些貪婪。

常嘯天只顧自己生氣,根本沒察覺兒子的異樣:6月5日你為什麼和那些學生摻和在一起?說!

常小健不答。

常嘯天越發生氣,諷刺道:是去眾裡尋她了吧!

常小健仍是一言不發。

常嘯天以為被他說中,繼續逼問:你違背我的話,就是為了一個女學生,阿康的那個女同學?

常小健絲毫不為之所動,一臉漠然。

常嘯天當他預設,痛心疾首:你真有出息,為了個女學生神魂顛倒,丟人現眼。你太叫我失望了!你又在和平飯店充英雄,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作江湖義氣,什麼叫作兄弟情義?你這樣當老大,怎麼能叫兄弟和手下折服?我告誡過你多少遍了,女人這東西,萬萬不能沉迷,再則只會貽患無窮。你為什麼聽不進去,為什麼偏偏要和我對著幹!

常嘯天越說越氣,聲音大得把雷聲全壓了下去,整個公館全聽到了他的雷霆萬鈞。

常小健仍沉默著,像石像一般凝立不動。

家人都給喊出來,吳媽、惠若雪、阿芳全到了書房門口,用人們也聚在一起探頭探腦,支起耳朵。常小康一嚇之下腿肚子又開始轉筋,生怕大哥把實情說出來,連惠若雪也開始後悔,她沒想到丈夫居然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在她的記憶中,連小康都沒捱過這樣的訓斥。

門外站滿了家中的女人,大兒子非但不服軟,連句像樣的解釋也沒有,常嘯天更覺惱怒,一指指在常小健鼻尖上:渾蛋!給我跪下!

常小健動了一下,和父親四目相向,僵持了幾秒鐘,常嘯天忍無可忍,走到身後重下一腳,踹在膝彎處,常小健不由自主跪下去,馬上雙手撐地轉頭怒視——幾天前那個屈辱的夜晚又清晰再現,他此時此刻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分析能力,腦中只盤旋著一句話:他不是你父親!不是你父親!

吳媽首先跨入撲上前來,拉住常嘯天的手臂:常先生,小健還沒好利索,別打他呀!

阿芳也跟進拉住小健:阿健,你說話呀,快告訴你爹你和那個女孩子沒什麼的!

惠若雪也急了,搶進來大聲道:忠貴,快扶大少爺上樓去!嘯天,你也消消氣,有什麼話等阿健病好了再說也不遲嘛!

常小康已溜至客廳門口,隨時準備逃之夭夭。

好,扶他起來,讓他解釋!常嘯天見所有人都來為小健求情,覺出衝動,語氣緩和下來。

常小健用一個生硬的手勢制止了阿芳和忠貴的攙扶,他眼睛冒火,一字一句地像是在對自己說:我開始明白一

件事,半個小時前,我懷疑過,現在,我不懷疑了!

常嘯天開始覺出他神情有異:你說什麼?

常小健咬牙,石破天驚:我不是你兒子!

常嘯天頭轟地一下,心臟猛一收縮。客廳和書房死一般地沉寂下來,反襯出窗外風雨大作的聲音。常嘯天開始覺得胸悶,他遲疑了一會兒,費力地張開口,聲音絕望到連自己都覺得不真實:……誰告訴你的?

常小健對他太瞭解了,此言一出,他已經不再懷疑,這件事是真的,是真的!他還有最大的一個問題,非問明白不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我只要你告訴我,林健是不是我親生父親,我媽是不是叫鍾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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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嘯天驀地背轉過身去,他實在不願意看到那陌生冷酷的眼神,只是疲憊地點頭。

常小健旋即站起,聲音轉厲:我爸是你殺死的!是不是?

不是!常嘯天猛然轉回來,幾乎是在嘶喊:你是怎麼聽來的,啊?

不是?常小健打斷了他:你敢不敢說二十年前,你沒有開槍打死林健!

我,不,不!可是……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

常嘯天自詡一生做事無愧於心,只有林健的死始終是他心中一處傷疤,今天被林健的兒子血淋淋地揭了開去,而他又是毫無準備,竟似被逼亂了陣腳一般語無倫次。

常小健自認為已經找到了全部答案,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他的思維已經出現了障礙,理性已不復存在,他一手揪住父親的衣襟,瘋狂吼道:夠了!你騙得我太苦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我一直在認賊作父!

他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一把槍,逼上常嘯天的頭。

書房中一片大亂,阿芳哭喊著跪下去拖住常小健的腿。

認賊作父?常嘯天重複了一遍,面色赤紅,眼神有些像醉酒,輕蔑又迷茫:那就開槍吧。

常小健的太陽穴在嘭嘭地跳,像要爆炸,他受不了這種眼神,看不得他這個樣子,他知道自己扣不下扳機,他下不去這個手!親生父親還是一個剛剛成形的概念,形象更是遙遠模糊,而眼前這個仇人,卻活生生地給過他二十年的父愛。

他垂下手,常嘯天伺機掙開,狠狠打了常小健一記耳光:滾!我再不要見到你!

阿芳從地上站起來,連滾帶爬地同惠若雪把常嘯天扶到沙發上,吳媽幾乎癱在書房門口,好在有忠貴扶著,渾身哆嗦道:阿健,你你你可不能殺常先生,你……你快走吧!

常小健再次舉起槍,目光移向屋中所有人,所見一張張驚詫、恐懼和氣憤的臉,熟悉的家人一下變得遙遠陌生,讓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匹狼,孤獨而仇恨。想到被這個家矇蔽了二十年,悲苦和憤懣便再次充溢了胸膛,他狠狠咬唇,擲槍於地:我走!我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他大步向外走去,沒人敢阻攔他,也沒人敢挽留他,他就這樣走入了上海6月的急風暴雨之中。他知道,這個家已經不屬於他了。

常嘯天癱在沙發上,一動不能動,面色漸漸變得鐵青,他的心臟病發作了。還好除了信任的大兒子外,還有個忠貴知道他經常服用一種急救藥,急忙給他服下。常嘯天的意識漸漸恢復,手神經質地顫抖著,這個打擊對他來說是驚心動魄的。他曾為告知養子的身世秘密做過很多打算,但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會有這樣一個結果。只有幾個心腹兄弟才知道的秘密,竟被林小健提前獲知,而且被人如此惡意地扭曲了真相。難道他辛辛苦苦、費盡心力養大的孩子,就這樣與他勢如水火、反目成仇?

小健!他近乎白痴一樣東張西望,像做了一場惡夢:小健!健兒呢?健兒到哪去了?

惠若雪和阿芳面面相覷,一起扶住他,感覺到他手腳冰冷。常小康大著膽子道:爸,你剛把大哥打跑了,他還拿槍對著你,你都不記得了嗎?

我?我打小健?常嘯天懵懂地看看自己的手,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想起他確實打了小健一巴掌,動容道:我怎麼會打他!

常小康見父親眼珠充血,神情古怪,說話顛三倒四的樣子,心中害怕,也上前扶父親:爸,您病了嗎?不要嚇我們!

這還不都是叫你大哥給氣的!惠若雪擺出了女主人的架勢,直起腰向忠貴吩咐道:快,把老爺攙到樓上去,叫人看好門。這爺倆兒好好的,今兒個這是怎麼了,什麼認賊作父,這都是從哪說起呀?阿健一定是得了失心瘋!

你給我住嘴!常嘯天憤然看著妻子,用力站了起來,向吳媽吼道:快,通知所有人全出去給我找阿健,一定要把他給我找回來!

吼完這幾句,他又虛弱地跌坐回椅中,他感到氣悶頭暈:都出去,出去!讓我靜一靜,好好想一想。不對,怎麼會這樣子的……找阿健回來,找他回來……

惠若雪見他的情緒極不穩定,時而像發怒的雄獅,時而又像脆弱的病人,拉了兒子悄然上樓,心中既害怕又痛快。

常小康盯著母親問:媽,大哥真不是爸親生的嗎?

惠若雪眼睛發光,語氣興奮:你爸風流成性,過去的爛事情,誰拎得清爽?

不對吧,爹對大哥那麼好,那麼器重他……

我也正稀奇呢!這事體可大,在這種節骨眼上,千萬別去惹他。哈哈!

惠若雪已回到臥室,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媽!您怎麼了,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

你大哥和你爹搞成這樣,咱們的出頭之日到了!

媽,大哥會去哪裡呢?我也要去找他。

找?你這阿木林!他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再回來才叫阿彌陀佛。我們就在這兒等,叫你爹好好想,使勁罵。等他氣過了恨過了,就該知道誰和他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條心了!

阿芳和吳媽都被逐出書房。這兩個女人都在擔心常嘯天,吳媽雙手合十,小聲唸叨著:老天爺,菩薩呀,睜睜眼吧,保佑先生、保佑這個家平安無事。這都是怎麼了?

阿芳不敢作聲,低聲啜泣著抓住吳媽的手:我看先生的臉色好難看,他不會有事吧?

吳媽突然兩掌一擊:快,找三爺和水爺!

大雨滂沱,狂風大作,常公館燈火通明,人出人進,用人打著各種各樣的雨具紛紛出門,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出走的大少爺。惠若雪在樓上偷笑,阿芳在樓下啜泣,吳媽晃著一頭白髮,在話機旁焦慮地詢問打電話的用人:是三爺嗎?讓他快來!快!

雨幕中,一雙眼睛在遠處冷然注視著常公館紛亂的一切,黑色的雨衣緊裹著他的身軀,顯得精幹彪悍,已經不年輕的臉上,掛著一絲冷笑。

蔣芸姍坐在黃魚車內,四下梭巡著雨中的街道,從姑媽家到常公館,又從常公館回到姑媽家,她知道這種尋找多半徒勞,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她清楚記得常小健曾說過多麼崇拜父親,她覺得常小健肯定會大受打擊,她不知道姑媽為什麼會這樣做,雖然她也痛恨常家,但對常小健還是心存惻隱,她想一回姑媽家,就馬上給常家掛個電話問問情況。

黃魚車拐入小巷,瓢潑大雨中,一對男女撐傘在巷中,像在尋找什麼。

蔣芸姍沒等車停穩就跳進雨中,驚喜地大喊:田冰!李大哥!

田冰回頭看見好友,臉上立刻笑開了花,急忙跑回來用雨傘罩住她,她的男友李丁跟著走過來。

田冰話如蹦豆:蔣芸姍,你姑媽家真難找!太好了!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你上了黑名單了,現在大逮捕,好多同學都被捕了。你一直沒有音信,醫院、家裡都找不到你,別提我們有多急了。還是李丁想起你有個姑媽,他還真有辦法,弄來這個地址,我們趕緊過來通知你……

李丁的樣子比田冰還要緊張,搶過話頭:組織上告訴我們,關進監獄的同志極有可能經受不住考驗,供出我們的真實身份。所以,要做好心理準備,最好能先隱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學校在當局的壓力之下,大概會處理我們,書是暫時念不成了。

蔣芸姍只覺得寒意從背後襲來,默默地點著頭,聽李丁又在急急地問:你還知道別的同學的訊息嗎?我們要儘量多通知他們,免得特務搶先一步。

蔣芸姍真是不知道,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麼來:快,先到我姑媽家躲雨,慢慢說。這麼多天沒有你們的訊息,我都想死你們了!

李丁突然拉住她:不了,蔣芸姍,還有事要問你。你知道何蒼勁躲到哪兒去了嗎?

何蒼勁是上海地下黨學運工作的領導人之一,也直接負責他們的工作,聽到李丁用這種語氣說起他,蔣芸姍一愣,李丁忙解釋:組織上懷疑他被捕叛變,所以在找他的下落。

又是一記悶雷,蔣芸姍整個人都木了,田冰推推她,她才清醒,還是李丁在說話:找到你,就算完成一件大事,還有兩名同學需要通知,我們要連夜找到他們。

蔣芸姍想了想,看看表果斷道:我也去,我和阿冰算一組,咱們兵分兩路,分頭去通

知。兩小時後在這裡會合,今晚阿冰就和我住在一起。

看到李丁有些遲疑,蔣芸姍解釋道:我姑媽是美國人,身份特殊,她有外交豁免權,軍警不會輕易進到家中,所以李大哥,你不用擔心你的冰冰。

李丁就讀上海交通大學,和田冰都來自山東,是志同道合的一對情侶。本來李丁今年就要畢業了,沒想到捲入這場浩劫之中。蔣芸姍和他早就相熟,忙亂之中不忘玩笑。李丁立刻同意了蔣芸姍的提議,三個人一同向巷外走去。

這時的蔣芸姍,已經顧不上常小健了。

小健在漫天大雨中跌跌撞撞,雨水一股股地從頭上流下來,鞋子裡也注滿了水。他幾近崩潰,不知道該去哪裡。有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大雨中踽踽獨行。

我是誰?林健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常嘯天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把我放在身邊養大?一連串的疑問在他腦海中七纏八繞,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腦袋不夠用,攥著拳頭迷失在風雨中,整條街道上全是他撕心裂肺的呼喊:我是誰?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有幾輛逆風的黃魚車艱難駛過,卻遠遠繞過他,只以為遇上瘋子;幾輛汽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泥水濺了他一身。其中一輛車中坐著黃省三。阿三不知常公館到底發生了多嚴重的事情,心急如焚地催促著司機,根本沒去注意風雨肆虐中那個走投無路的年輕人。

他還不知道,他與這位侄子將永遠無緣再見。

林小健的腦海中剩下一件事,他要弄清楚他是誰。憑了最後的一點清醒,他踩著疾流的雨水,一鼓作氣向前走,他朦朧中記得那座叫清園的別墅,那裡面有位雍容華貴的夫人,她知道他身世的全部秘密,她一定會告訴他。

夜九時,蔣芸姍和田冰下了車,走進小巷中。雨小了些,淅淅瀝瀝的。長長的靜巷空無一人,只聽到兩個女生的涼鞋踩在水中吱吱作響。

蔣芸姍連日來最是想念同學,此刻得了機會趕緊問:快說說,小簡怎麼樣?

田冰道:還好,遊行中也受了傷,現在可能被她哥哥接回家了。好在她只是外圍,不像我們這樣引人注目。現在各個分局關了很多當天被捕的同學,警察正在各個學校核查身份,估計關不了多長時間,多半交了保釋金就會放出來。

蔣芸姍不再說話,心中想著鬥爭的殘酷和環境的險惡。

田冰看看她:你那天最危險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就進飛行堡壘了。你當時的樣子別提多嚇人了,一臉是血,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想想真後怕,你那時就已經暴露了身份,抓進去肯定就完了!

蔣芸姍點頭:多虧了阿器,他冒險從海軍司令部開出一部車,才把我給救出來。想想真可笑,我們反美扶日,我倒要靠美國人的車才能逃出自己人的追捕!

田冰忍不住笑起來。

蔣芸姍道:當時的場面真是熱血沸騰,我要是清醒著決計不能走,寧可和大家一起坐牢去。也許,今天你就看不見我了,我就和劉教授一起在提籃橋唱囚歌了。

田冰斂起笑容:劉教授還好,他只是同情學生,寫了一些文章。你不一樣,你是上海學聯的負責人。現在我們還是要保護好自己,組織上指示我們要積蓄力量,以圖大業。

積蓄力量,以圖大業。蔣芸姍默默咀嚼著這八個字。

田冰忽然想起來:芸姍,常大哥怎麼樣了?

蔣芸姍一時沒弄清她所指,怔了一下,田冰奇道:常小健嘛!怎麼把救命恩人都忘了?

蔣芸姍恍然,奇怪田冰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搬出一年半前的舊事來開心,她的思維馬上又跳回到常小健身上,凝神不語。

田冰繼續讚道:常大哥真不錯,稱得上是熱血男兒,響噹噹一條好漢。我們都猜過他或許是同志,可看他的家世和身份又不太像,男同學都很崇拜他呢!阿姍,過去我錯怪你了,還是你有眼力!

蔣芸姍聽得越發糊塗,如墮霧中,她實在想不出常小健緣何能被田冰大加誇讚,剛要說話,突見兩條黑影竄出來,喝道:站住,別動!

兩個女生嚇壞了,同時尖叫,雨傘落地。

兩條黑影皆著黑膠雨衣,高個兒的用手槍頂開雨帽,向旁邊一側頭,兇狠地問:出來看看,是不是?

黑巷之中又走出一個男人,竟是李丁!

蔣芸姍被他推了一把,靠上了巷牆。

李丁拉過田冰向那兩個人走過去,點頭哈腰:那個就是蔣芸姍!

田冰氣極,狠狠罵聲:叛徒!掙開他,跑到好友身邊。蔣芸姍也明白了,她被李丁出賣了。面對著陰森的密探特務,兩個女孩哆哆嗦嗦地擠在一起,雖然是同心同意,但也感到彼此的牙都在咯咯作響。她們還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高個子特務陰陰道:蔣小姐好難找,我們恭候你多時了。別以為你藏在外國人家裡我們就逮不到你。6月5日叫你跑了一回,這一回看你還往哪裡跑!

矮個的特務一指田冰:這個是怎麼回事?

李丁被女友罵得惱羞成怒,要保護她的想法已蕩然無存,澀澀道:不、不知道!

媽的,全抓回去,三更半夜一起走,這小娘們也不是個好東西!一起帶走!

蔣芸姍一把拉起田冰,不顧一切地向巷內跑去,後面傳來低聲咒罵聲、腳步聲和拉槍栓的聲音,田冰腳下一滑,仆倒在地,蔣芸姍跑出幾步,又回來拉起她再跑。

兩人在幽深的巷中只跑出二十幾米,就一前一後被特務用槍指定。

李丁遠遠地跟過來,卻不再靠近。

雨水把兩個女生衣服淋得透溼,全都貼在身上,姣好的模樣引起了矮個子的注目,他向高個子擠擠眼,回頭對李丁喊:臭小子,你給望個風,我們辦點事!

蔣芸姍、田冰和特務纏打在一處,幾聲呼救全被特務用手堵回去,無人聽見。李丁遠遠看見特務一前一後把蔣芸姍和田冰全按倒在地,這才醒悟他們要辦什麼事。眼看昔日的情人在淫魔手中掙扎,他猶豫再三,還是跑過來,拉住在田冰身上的高個子,小聲乞求:這個,這個別動!

他這一拉,高個子臉上立即被田冰抓開幾道血痕,他氣急敗壞地將李丁推在一邊,拔出槍來,嘩啦頂上火,就要向田冰開槍,突然,手上一麻,腕上多了一片形狀奇特的刀片。高個子特務媽呀一聲慘叫,子彈漫無目的射出,槍也掉在田冰身上。

田冰大口喘息著,一把抓起槍,她從來沒有開過槍,卻異常鎮定地把槍口挪向李丁,她現在只恨他!兩聲槍響後,無論是特務還是蔣芸姍,全被這槍聲驚呆了,眼見李丁捂著肚子痙攣著跌在雨水裡。田冰扔下槍,啊的一聲捂住頭,開始了首次殺人後的戰慄。

高個特務見她自動扔槍,迅速用沒受傷的左手掏出另一支槍,不過這一次更慘,還沒摟上火,喉嚨已經被咯吱一聲扼斷。

雨巷中,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林小健,一把推開屍體,槍口指向矮個特務,憤怒得喉嚨都嘶啞了:你,放開她!

田冰須臾之間從鬼門關上來回兩轉,定睛一看馬上有了主心骨:常大哥,救我們!

蔣芸姍趁機從地上爬起來,跑向田冰,矮個特務已從這連串的變故中醒過腔來,舉槍要射,常小健搶先一步壓下扳機。

一股汙血從特務腦門湧了出來,撲通一聲,胖胖的身軀栽倒在地。

一道遲來的閃電,映出三個年輕人慘白的面孔,並不比三個死人多半點血色。跟著炸雷響處,雨又大了起來,蔣芸姍和田冰緊緊抱在一起,劫後餘生,還是心驚肉跳,雙腿瑟瑟發抖,渾身像篩糠一樣望定林小健。

林小健急切之中為了救人連殺兩命,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右臂疼痛,原來他發出飛刀後,那個高個子特務的槍口轉向,子彈擦過他的小臂。他按了一下,自知沒有大礙,又轉身跑到巷口看了一遍。還好,外面再無埋伏的特務。在這種颱風肆虐的深夜,根本沒有路人注意到這裡。巷內的洋樓院落都深,時值大搜捕時期,街上時常響起抓人的槍聲,所以這裡的住戶也沒被驚動。林小健提槍返回來,蹲在一具屍體旁,翻出一本證件,又去另一具屍身上翻,只有李丁身上沒找到諸如此類的證件。

田冰親手打死男友,卻也不願再見他死後的模樣,趴在蔣芸姍的肩上抽泣。

蔣芸姍大著膽子問:他們,他們全都……死了嗎?

林小健點頭,田冰哭出聲來,為了親手埋葬在血腥中的愛情。

林小健起身:這兩個人是保密局的特務,放在這裡會連累到許多人,馬上弄走還來得及。快!

蔣芸姍和田冰責無旁貸,響應著壯了膽子上手來搬屍體,林小健很快發現自己氣力大減,手臂又有傷,根本無法和兩個女學生完成移屍滅跡這樣一項浩大工程。他思忖一下,把三具屍體堆在巷子的一處小拐彎,扒下他們身上的黑膠雨衣覆好屍堆,對蔣芸姍道:快,去你姑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