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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與楚門仙子邀戰

雲墓籠罩的世界樹在海面上投下了遼闊的陰影。

巨舟噼開波瀾,向前駛去。

照不見光的海面出奇的嚴寒,風浪中夾雜著白沫般翻湧的冰雹的雪。身後的雪山宛若接天的屏風,綿延不知盡頭,眼前的世界除了海水之外再無一物。

慕師靖獨立舟頭,穿著袒露肩背的黑色禮裙,套著禦寒的玄絲薄襪,她望向遠方,衣裙的下襬像是風中翻湧的海浪。

她看著茫茫大洋,生出了疏離之感,她總覺得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神山,而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我們真的離開了嗎?”

慕師靖望著海浪的鱗爪,感到了不真實,她捏了捏自己的臉頰,說:“我總覺得,我好像還是在做夢。醒來之後,我們還在地宮裡,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星,你還在閉關,而我還在等你出關。”

說著說著,慕師靖的眼睛又紅了。

世人總以為,修道者年齡越長,道心也會越古井無波,但百年過去,她卻比過去更為敏感脆弱,患得患失。

慕師靖聽過一個故事,故事裡說,整個世界都是一個大妖怪想象出來的,妖怪想象出了世界的所有細節,欺騙眾生。眾生以為的自由,實則是妖怪夢魔般的操縱。

“不喜歡這樣的夢麼?”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將她輕輕摟入懷中。

慕師靖嗅著他衣裳間的草木香氣,緊繃的身軀漸漸放鬆,少女的螓首埋在他的肩彎輕輕廝磨,最後咬住他的耳朵,說:

“喜歡。”

“那就當是做了個美夢。”林守溪笑著說。

慕師靖嗯了一聲。

“我們已經離開了灰墓,你隨時可以破境了。”林守溪又說。

“我不要。”慕師靖搖了搖頭。

“為什麼?”林守溪問。

“我要是還破不了境,那美夢不就成噩夢了嗎?”慕師靖問。

“怎麼可能?”

林守溪能感知到,懷抱中的少女就像是經歷了無數場暴雨的池塘,蓄著數不清的水,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變成一整片湖泊。

“就不要。”慕師靖任性道。

不知為何,曾經令她朝思暮想要擺脫的元赤境,如今又成了某一種執念,彷彿她百年經歷的歡愉與酸楚都刻在了這恆常未變的元赤境裡,她一旦離去,就是與曾經的自己徹底話別。

她已經擁有破境的能力,但她需要時間來平復自己的道心。

“嗯。”

林守溪也理解了她的心情,說:“師靖元赤境也無妨,我們並肩作戰很厲害就行了。”

“算你識相。”慕師靖說。

“那當然,我們可是天作之合。”林守溪說。

“才不是。”

慕師靖忍不住抿唇一笑,她在他的耳畔呵了一口氣,說:“我們現在是百年好合。”

林守溪雙臂用力,將少女抱得更緊。

慕師靖嚶嚀一聲,未作掙扎,任他緊擁。

半晌。

海風帶著一絲久違的暖意吹上面頰。

慕師靖輕顫著睜開了眼眸。

她看著眼前的場景,整個人都愣住了。

“怎麼了?”林守溪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看那裡。”

慕師靖指向他的身後,痴痴道。

林守溪以為又有邪神從漩渦中出世,不由警惕,可當他皺著眉頭向後看去時,卻與慕師靖一樣,痴住了。

大海像是被一柄巨斧噼開了。

一條光暗分明的交界線切割著大海,他們身處的那一半昏暗混沌,另一半則充斥著光線,那是鋪天蓋地的光,將每一片海浪都照得波光粼粼,極為耀眼。林守溪與慕師靖都生出了一種錯覺:冰舟只要越過這條分界線,就會被消融在雪白的陽光裡。

冰舟乘風駛過。

平安無事。

光芒籠罩之時,慕師靖像是一隻畏光的小幽靈,緊緊地縮到了林守溪的懷裡,她將腦袋埋在他的胸膛間,不敢探頭張望。

林守溪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長髮。

漸漸地。

慕師靖聽到了鳥鳴聲。

她這才微微偏過腦袋,看向天空。

海鷗在蔚藍的海天間飛來飛去,雪白的翅膀彷彿裁剪下來的雲,金光粼粼的海面上,時不時有魚飛躍出水面,追逐冰舟。風帶來了遙遠的鯨唱與暖意,一切那麼不真實,彷彿是神明賜予的美夢。

慕師靖無法理解,為何這片海能擁有這麼多光線,她呆呆地凝望許久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原來,世界本就該如此明媚。

他們都經歷過毀天滅地的浩劫與風暴,但今日,他們從百年的地宮生活中走出,卻被最尋常的陽光深深震撼。

……

“我居然被陽光嚇成這樣,這也太丟人了。”

慕師靖沐浴在光中,用力地呼吸著空氣。接下來的幾天,她常常抱怨此事,並囑咐林守溪,以後絕不準告訴其他人,否則就和他沒完。

林守溪答應下來,卻也趁機索要了封口費。

海浪衝擊著冰舟。

林守溪也衝擊著慕師靖。

少女與海水一同發出浪花的啼叫,在遼闊的海天之間交織成最美好的樂章。

浪潮湧動,水花飛濺。

這是接下來一個月的主旋律。

他們在無垠的大海上漂泊,白天沐浴陽光,夜晚遍覽星河,他們發現了許多海上的孤島,孤島上生長著許多未知的生命,它們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面,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樂土中。

這些孤島上,無一例外生長著一棵參天樹木。

這些樹木與神桑樹極像,它們的種子同樣來自於‘原點’。

望著一棵又一棵聳立的樹木,林守溪不由再度回想起死靈雪原的所見。

當時。

他們看到了原點的殘軀,那是幾乎佔據了整天天空的陰影,它像是一株膨脹了數百億倍的海葵,薄光中可以看到無數修長的觸角,觸角上掛著一具又一具殘破的屍體,數以億計的屍體爬滿了海葵的身軀,像是擁擠在它表面的腫瘤。

這是死靈雪原的另一個出口。

但灰墓之君不敢來這裡。

因為邪神大都由原初神濁構成,而原點對於它們而言,就像是一個無休止的漩渦,哪怕原點已經死去,它的屍體依舊可以吸取出灰墓之君體內的神濁,令其當場土崩瓦解。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體內並無神濁,不怕被原點吸收。

但原點作為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冥古邪神,哪怕死去,她的身體內部,恐怕也埋藏著海量的汙染,他無法確定,他尚未大成的九明聖王之焰能否隔絕這些汙染。

可是,當他們惴惴不安地穿越原點的屍體時,卻都震驚了。

林守溪沒有感受到任何一點汙染。

相反,不僅沒有汙染,在原點的內部,他甚至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機。

林守溪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所見。

他看到了一個近乎虛假的世界,那個世界裡有擬製的太陽與月亮,它們將稀薄的光投射到了一片森林裡。

他們以為他們即將抵達的是煉獄,卻沒有想到,裡面是一片森林。

這裡長滿了神桑樹一樣的參天巨木。

這些樹木擁有極為頑強的生命力,它們不畏嚴寒,在沒有光的貧瘠土地上依舊能夠茁壯生長,開枝散葉。

他們本以為這些樹木暗藏玄機,但是,一直到他們離開死靈雪原,都沒有遭受到半點汙染與攻擊。

渡海的這段日子裡,林守溪與慕師靖不止一次地提起過原地屍體的所見。

慕師靖認為:“這一定是原點的陰謀,你也看到了,這些樹無不擁有著詭異的力量,只要地下埋有龍的屍體,樹木的根系就會向著龍屍的心臟纏繞,阻止它們的甦醒。在三界村的時候,我們都見到神桑樹是怎麼欺負蒼碧之王的了。”

“但是,神桑樹下,所有的神濁也被吸乾淨了,所以三界村的百姓才可以居住、耕種。”林守溪說。

“話雖如此,但……”

慕師靖想了想,問:“你難道有什麼不同的想法嗎?”

“神桑樹雖然會阻止龍的新生,但同樣,它也能吸取神濁,甚至讓冰川消融。”林守溪說。

這是一片冰海,可是,有神桑樹生長的海島上,卻都是生靈繁盛的景象,半點沒有被這冰河世紀所影響。

這些都是神桑樹的功勞。

“你的意思是,神桑樹是好樹,原點製造出的樹種,可以淨化神濁,溶解冰川,拯救全人類?”慕師靖不相信。

“不是沒有可能。”林守溪說。

“你是在說笑麼?”慕師靖蹙眉,道:“原點毀滅了整個世界,死後又創造出拯救世界的樹木,它這是腦子犯病了?還是說,原點將死,其言也善,其鳴也哀,它悔恨於自己造下的殺業,打算用自己最後的餘熱重新溫暖整個世界?這話說出去,誰人會信?”

“原點不會悔悟。”

林守溪斷言,說:“智慧的生靈大都趨生避死,原點也不例外,它有幾個迫切的目的:毀滅龍族這個生死大敵、將賜予邪神的神濁奪回,重塑它殘破的身軀、解開被蒼白冰封的世界……而它製造出的樹種恰恰可以做到這三點。”

但是,這些樹種,在另一方面,又具備拯救這個世界的潛力。

“為什麼是樹呢?原點製造出的東西,為什麼是樹?”慕師靖問。

“也許只是偶然,也許是原點自己也覺得,自己是世界樹,作為世界樹的她誕生出的,自也是樹。”林守溪說。

但它們都知道,世界樹不是樹,而是由參天神峰為幹,域外海葵為冠組成的樹之形狀。

虛假的樹木竟能繁衍出真正的樹麼……慕師靖覺得匪夷所思。

“原點是傻子嗎?它難道不知道,它創造出的東西,正在做違背它意志的事情嗎?”慕師靖問。

“知道了又能怎樣?原點已經死了。”

林守溪嘲弄似地笑了笑,說:“偉大的蒼白也會製造出地宮那樣混亂的世界,並使其成為孕育出灰墓之君的溫床,邪惡的原點未嘗不會陰差陽錯地創造出澄澈之物呢?就像你書寫一本書,哪怕你是這本書的創造者,寫著寫著,你也會被其中的世界所左右,發現自己無法抵達一些既定的情節,你在創造書的同時,書裡的世界也在規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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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神明只要化為實體降臨人間,也不過是更強大一些的生命,只要是生命,都無法完全主宰自己。”

蒼白與原點都無法真正主宰自己。

生命的偉大與悲劇、創造與毀滅,從始至終都是一枚硬幣的雙面。

慕師靖想到這裡,不由想起了當初西疆時,小姐說過的話。

小姐告訴過他們,未來,白祝很可能成為拯救世界的關鍵。

當時的慕師靖無法理解,心想這蘿蔔能成什麼大器,但現在,她知道,白祝是仙蘿所化,而仙蘿的種子,正是宮盈從真國帶回來的。她也是原點的種子之一,但與神桑樹不同,她靠著三百年的努力,修成了人形。

難道說,未來,會出現越來越多白祝這樣的小仙蘿,她們會成為行走的神桑樹,將整片世界點亮?

慕師靖一時無法想象那樣遙遠的未來。

林守溪想的則是另一件事:蒼白與原點都走向它們各自的悲劇,那未來的九明聖王呢?等待他的又是什麼?

巨舟噼開海浪。

一個月後。

林守溪與慕師靖看到了大地的輪廓。

他們身下的巨大冰舟也溶解成了木頭大小。

冰舟撞碎在了岸上。

慕師靖輕盈地躍上了陸地。

她用力踩了踩腳下堅實的土地,瓊鼻一酸,又淚眼婆娑了。

林守溪向前望去。

這是神山境內的最南方。

一路往前,可以抵達祖師山與聖壤殿,再往前,便是神守山、雲空山的地界,那裡有他們熟悉的人與物。

他們回到了神山。

……

白祝斬完屍蟲,乘著雲螺遊歷了三日後,也回到神山。

她回山之時,發現自己斬殺屍蟲的壯舉已廣為流傳開了。

白祝仙子的神仙風采在無數的茶館酒樓裡傳頌,還有不少有名的畫師根據當事者的描述,幻想出白祝仙子斬妖蟲的場景,繪製圖卷售賣。

白祝的名氣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甚至有人說,她是最有希望超越道門樓主的人族修士。

過去,還有不少人爭論白祝與童鸞誰更厲害,此役之後,爭議不攻自破,不少人開始等待童鸞主動撤回戰書。

白祝也在等。

很不幸的是,她沒有等到。

白祝聽到自己被世人讚頌時是很開心的,但開心之後,則是無限的心虛。

“現在被捧的這麼高,以後該摔的多慘呀……”

白祝戰戰兢兢,心想要不然現在就去北方的真國投奔楚楚師姐算了,落人口舌也比真被打的鼻青臉腫強。

不行,不行……

要是怯戰而逃了,白祝會被逐出道門的!

還是繼續踐行下策吧。

找一個強的不可思議的妖魔,與其兩敗俱傷,然後閉關療養個數十年,順便突破境界……這樣的話,下一本自傳又有很多內容可以寫了!

白祝苦惱之際,又意外地得知了一個訊息。

她聽說,最近祖師山那邊冒出了一個魔頭。

這三天裡,這個突然出現的魔頭與祖師山下的三大家族進行了三場賭戰,所賭之物,都是這些家族價值連城的珍寶。

當今,神山崇武好鬥,三大家族被一個無名小輩尋釁邀戰,自不能膽怯,讓其他家族笑話,可是,哪怕三大家族派出了自家最強大的供奉,依舊輸給了這個來歷不明的魔頭。

據說這魔頭是個年輕人,帶著面具,他的身邊,時不時還跟著一個同樣帶著面具的黑裙少女。

有人猜測,他們是祖師山閉關修煉的大能,覬覦三大家族的寶物,又不好明搶,便隱瞞身份,採用賭戰的方式將寶物奪走,也有人猜測,他們根本就是邪道妖人,採用禁術修煉,此番出世是為了禍亂世間。

但無論如何,這個神秘的年輕人都是光明正大約戰,並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力破敵。

所以,縱然流言蜚語滿天,這三大家族也只能嚥下這口惡氣,期待祖師山有高人下山,將其降伏,一探真容。

近日,這年輕人又放出了話。

“除非楚門仙子親至,否則,他誰也不懼?”白祝喃喃道。

白祝聽到這句傳言時,心頭一驚,心想這魔頭是欽點自己去斬妖除魔嗎?

三大家族已檢驗過他的實力,而且,他敢公然與自己叫板,想必是準備好了什麼陰險的手段對付她……這不正是天賜良機嗎?

這魔頭再強,又怎能強得過麒麟神獸?

受傷的機會來了!

白祝整裝待發,要去會一會這個魔頭。

同時。

祖師山外。

一片密窟之中。

“如此公然叫板,會不會太過顯眼了?映嬋如此聰慧,想必一下就能猜到是我,這樣……會不會缺少很多驚喜?”林守溪有些緊張。

慕師靖沒有作答。

“你怎麼不說話?”林守溪問。

慕師靖正在專注地看神山邸報,她秀眉微蹙,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直至林守溪問話,慕師靖才回過神,有些慌亂地看向他。

“不,不會呀!這麼多年了,楚楚哪裡猜得到是你,你儘管準備你的驚喜就是了,對了,到時候花束要弄的大點,好看一點,這樣小師姐才會開心。”慕師靖有板有眼地指點。

“你在看什麼,這般投入?”林守溪問。

慕師靖目光閃躲,說:“我看到這百年裡,神山修士不思進取,竟只有兩個晚輩抵達了人神境,作為他們的前輩師姐,我心痛不已。”

“兩人?我聽說其中一個是祖師山的,另一個是雲空山的,都是誰,我們認識嗎?”林守溪這兩天忙於煉丹,也未關心多餘的事。

“都是新人晚輩,以後或許就認識了。”慕師靖笑了笑,搪塞道。

林守溪沒有多問。

待林守溪走後。

慕師靖才重新展開了神山邸報。

她看著神女榜榜首的名字,又看了看那‘楚門門主’的頭銜,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