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機回屋取劍時, 順便帶了陳紅燭送的符籙。
一路暢通無阻,遇到三隊執法堂巡邏弟子,剛攔下他想盤問, 望見他前襟別的紅色紙鶴,又很快讓開。
山門前, 值守弟子也客氣地與他打招呼, 目送他走山門牌樓。
卻不知聯想到什麼, 神色古怪, 羨慕中參雜著同情。
宋潛機背影剛消失, 他們迫不及待地聚眾八卦。
守夜枯燥無味,終有一件新鮮事解了睏乏, 能嘮一整晚:
“深更半夜, 他去幹什麼?你沒問嗎?”
“他帶著大小姐的符, 敢問嗎?你怎麼不問?”
“哎,誰說男人長相不重, 人長得好看的, 就是事事佔便宜。”
華微宗位天西洲林郡。
方眼整個天西洲, 華微宗一獨大, 好似擎天巨樹,葉大根深,依附它的凡人城鎮、邦國部族數不勝數。
各個屬地皆設有神仙廟,百姓在皇室或屬地仙官的帶領下,按時供奉華微宗掌門和峰主的金身塑像, 為宗門增益氣運。
“華微城”是其中之一。
它距華微山不數里遠,背靠大樹,邪修不敢來犯,尤為繁華, 人口達百萬眾。
春夜裡走在這座沒有宵禁、夜不閉戶的雄城,夜風都變得更輕柔,更醉人了。
宋潛機若往城東去,舞榭歌臺,金燈如晝,還會碰見趙濟恆之流一擲千金,柳醉花眠。
若往城南去,賭坊錢莊,吆喝喧天,說不定徐看山、丘大成正在摸牌下注,捶胸頓足。
宋潛機往城北去。
城北是一片老街。
住這裡的人們睡得早,夜裡偶爾一點動靜,也是犬吠貓叫孩子哭。
街邊酒肆館、綢緞莊胭脂鋪已經關張落鎖,剩幾半舊的酒旗風中飄搖。
老巷逼仄狹長,如蛛網盤根錯節。初來乍到的外鄉客,沒有本地人領路,難免撞進死衚衕,需摸索一個月,才能勉強不迷路。
但宋潛機腳步篤定,毫不遲疑。
沒有走錯一步路,沒有拐錯一次彎。
春月涼涼,長街寂寂。
石板歷經風雨,被打磨光滑,映著宋潛機斜長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前世此時,自己也走在這條路。
華微宗堂堂大宗門,一個外門小弟子卻在宗內殺了人,還逃了獄,覺得有失威嚴,在整個修真界懸賞追殺他。
宋潛機逃命不靠逃,他初下山才煉氣期,雜魚一條,哪裡逃得高階修士搜查,他更靠“藏”。
靠無微不至的觀察、步步為營的謹慎,靠高階修士的疏忽和傲慢。
他故留下逃往城外的線索,大膽地折返回頭,隱匿華微城,一邊扮醜扮殘扮乞丐,一邊拼命修煉。
華微城所有的暗巷小路和狗洞,他比打更的更夫還熟悉。裡刻著一張地圖,時刻假設敵人從哪條路現,自己走哪條路,逃往哪裡最快脫身。
雖然很年後,修真界稱他“百戰不死宋潛機”,但他學會的第一件事,並不是拔劍戰鬥,而是拔腿逃命。
舊地重遊,正逢月圓。
宋潛機手拎長劍,曬著月光散步。
這輩子,他再也不逃命了。
老街幽靜漆黑,有一店鋪還亮著燈。
宋潛機停在店門前,目露一絲感懷。
四字門匾掉漆,依稀可辨後兩個字:當鋪。
華微城的大當鋪,都開在賭場邊。
這實在太小、太老,燈光昏黃如豆,掌櫃在打算盤,夥計在打蒼蠅,老貓在打瞌睡。
走進廳堂,正對的白牆貼著一副不成、不對仗的對聯。
聯,人生自古誰無死。
下聯,錢財乃身外之物。
橫批是半晌暴富。
宋潛機站在廳堂,甚至沒人招呼他,有對聯裡一個慘烈的“死”字撲而來。
作為一間做生的當鋪,這裡實在太不吉利,太晦氣了。
“來活了!”宋潛機招呼夥計,“當東西。”
“當什麼?”老掌櫃撩起眼皮,微微眯眼打量他。
“當劍。”
舊劍拍在長桌,啪地一聲脆響。
驚醒窗下打盹的老貓。
“十塊靈石,不還價。”
掌櫃一個眼色,夥計進後臺點夠靈石塞客人,一臉愛不的表情。
“十塊靈石,正好買把琴。”宋潛機說。
“你怎麼知道們還賣琴?”夥計這才正眼看他,驚奇道,“不對,你怎麼知道們的琴正好賣十塊?你以前又沒來!”
“你怎麼知道沒來?”宋潛機了,“說不定是你忘了。”
小夥計不服:“不可能!目不……”
“話!”掌櫃低喝,狠狠瞪了一眼夥計,“拿琴。”
一張琴與宋潛機帶來的劍,一齊擺長桌。
宋潛機入手掂了掂,試了兩個音。
琴身很結實,音很準,七根弦組成一個小型擴音陣,正適合初入門的音修。
整座華微城裡,這張絕對是十塊靈石能買到的,最好的琴了。
“不對。”宋潛機卻皺眉。
“哪裡不對?”小夥計不忿,“看一眼,就知道你最適合什麼琴!們店裡,沒有比這把更配你。”
掌櫃又嫌夥計話,抄起算盤敲他腦袋。
“並非用。”宋潛機說,“太重,有沒有輕一點的?”
琴身重,瘦弱女子可能抱不動。弦也重,指力不夠彈不音。
“你是別人買琴?”掌櫃和夥計神色都變了。
“是。”宋潛機點頭。
“送人啊?送女修吧?”一直懶得說話的老掌櫃,忽然容極親切,“怎麼不早說呢!來,快來坐下聊。小斫,愣著幹什麼,客人泡壺茶,咱們來生了,看這倒黴孩子,沒點眼色!”
名叫小斫的夥計白眼一翻,端茶去了。
宋潛機:“不用麻煩,買一張琴。”
“女修買琴,想不麻煩也不行。”掌櫃呵呵道。
宋潛機想你別糊弄。
因為妙煙,他前世買不止一張琴。
名琴如名劍,可遇不可求。
他曾大費周折,尋來十卷珍稀古譜、一張已絕跡世的名琴“太古遺音”贈予妙煙,作為聘禮。
十方精美檀木匣子擺來,一字排開,夥計開匣,光華乍洩。
有的琴身描金畫鳳,有的琴點綴珠箔,有的雕刻花紋,有的鑲嵌明珠……
破舊的小當鋪,頃刻間金碧輝煌,麗彩流轉。
“你有沒有鍾的?”掌櫃問,“這批不行,後還有。”
“一張普通的,輕點就可以。”宋潛機說。
“不可以!送女修用的琴,普通沒子,們不會做。”掌櫃連連擺手。
宋潛機掃了一眼琴匣標價的木牌,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你定如此高價,賣得去嗎?這不是仙音門,城裡沒幾個彈琴的女修吧!”
掌櫃毫無愧色,坦蕩地說:“就算女修們買不起,也會有你這樣的人來買單。所以女人的錢,永遠比男人的錢好賺。”
宋潛機無法反駁:“……有道理。”
掌櫃很得:“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做不成大生!你留下這柄劍,百的琴,算你百怎麼樣?”
他顯然把宋潛機當做冤大頭,想宰一刀。
宋潛機搖頭:“沒錢。”
“沒錢?!”掌櫃立刻變臉,“沒錢你買什麼禮物?沒錢你追什麼女修?”
宋潛機懶得解釋,取回劍,起身欲走。
掌櫃在身後喊:“一張琴都送不起,你一輩子沒道侶!”
宋潛機想,呸,輩子送天下最好的琴,還不是沒道侶。
“算了吧。他也不是非買不可。”夥計小斫著,好像很高興掌櫃這單生沒做成,嘴裡沒誠地勸“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對他來說,這世沒什麼重的事。區區道侶,何足掛齒。”
宋潛機左腳已經跨門檻,忽想起自門口被哭得無精打采的豆角苗和鳳仙花。
人生在世,怎會沒有幾件愛之物?你一個黑店夥計,憑什麼說沒有?
他回頭,直徑走向老掌櫃:“沒錢,但買琴。”
來都來了,總該為門前菜園再努力一次。
掌櫃氣了:“你還想搶啊,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原以為你是個懂行的……”
“下樓。”宋潛機說。
掌櫃的諷戛然而止。胖乎乎老貓嗚咽一聲,跑得沒影。
小斫跳起來,如驚弓之鳥,哐當關店鋪大門。
“下樓。”宋潛機重複。
“你從何處來?”掌櫃問。
宋潛機神色不變:“不問來路!”
“你到何處去?”
“不問去處!”
“東西不乾淨,可能有麻煩。”
“不問死活!”宋潛機最後答。
“好,請!”
老邁的掌櫃目露精光,金丹修士的威壓隱隱洩。
稚嫩的夥計脊背筆挺,竟也是位築基修士。
貼著晦氣對聯的牆壁忽然無聲分開,露幽深的入口。
春風吹起街酒招,卻吹不進當鋪大開的窗戶。
不知何時,此間如陷困陣中,氣機封鎖,一潭死水。
這本來就是地下黑店。
這陣勢足以嚇到大部分人。
但散修宋潛機,逛黑店如回。
他走進黑暗深處,熟門熟路。
類似黑店,修真界共有六,華微城當鋪是其一,其他偽裝成米糧鋪、胭脂鋪、肉鋪等等。
在店裡“下了樓”,買主不問賣身份,賣不問賣何人,又作何用。
最適合銷贓分贓,倒買倒賣。為前世的宋潛機提供了極大便利,但直到亡命雪原,他也不知黑店背後龍頭是誰,隱約猜測,應是位已經隕落的強者。
人雖然不在了,手下依然忠耿耿地經營遺產,以寄哀思。
*****
圓月掛在桃花樹枝頭,將樹影篩落在院牆,斑駁陸離。
何青青抱膝坐在院門口,夜色愈深,夜風愈寒。她忍不住輕輕打顫。
她抹了把臉,發覺淚痕已經乾透,指尖比臉頰更冰涼。
其實她很久沒哭了。
女孩子哭,是仙子落淚,梨花帶雨,見者傷,惹人憐惜。
她哭是椎泣血,別人見了會覺得恐怖,膽小的晚做噩夢。
草叢裡蟲鳴聲熱鬧,吵得夜晚更孤寂。
何青青又冷又餓,忍不住想,那個人還會回來嗎?
會不會是耍自己?如果他真的耍,那,那也沒關係。反正習慣了。
她看得來,那人在華微宗外門很有威望,很受人尊敬,大概與子夜師兄在青崖書院一般吧。
她在泥地裡,他們在天。人本就不相通,何況雲泥有別。
小徑盡頭,鮮花搖動,忽然響起腳步聲,一道人影遠遠走來。
“宋……”何青青霍然起身,等她看清來人,眼裡的光又熄滅。
來的是一位紅衣女子。
裙襬飛揚,嬌豔明麗,像一支火把,幾乎將夜幕點亮。
何青青羨慕又害怕這,不敢看,低下頭去,等對方走遠。
對方卻不是路,直徑向她走來,近到對三步遠才停,極具壓迫感。
“你是誰?”那紅衣女子問。
語氣好像主人問一位不請自來,擅闖門廳的惡客。
“青崖書院,何青青。”白衣少女屈膝行禮,低聲道,“道友好。”
下一個問題本該是,你在這裡做什麼,陳紅燭卻突然問不口了。
她覺得何青青這個名字莫名熟悉。
宋院周圍十戶,她剛才一一走。
白日裡,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宋潛機的動向。
因為追蹤符動靜,她才知道宋潛機晚下山了,逼問執事堂,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麼:青崖那六人前來尋釁,帶來一位容貌異常的女修試圖刺激宋潛機,卻反被嚇跑。
至之前她發展的十戶眼線,他們將她的靈石和傳訊符放在院門口,一句話也沒傳來。
態度再明顯不,他們不願再通風報信,哪怕有利可圖,哪怕隱瞞不報可能挨鞭子。
陳紅燭第一次在華微宗說話不頂事,以為自己會勃然大怒,但中疑惑大怒火。
她本可以踹開那十戶房門,將那不識好歹的外門弟子拎來,狠狠抽一頓。但她沒有這樣做。
她衷感到迷茫,為什麼每次到了宋潛機這裡,事情就變得不對勁。
當恐懼和鞭子不能震懾人。利誘和靈石失去效用。足以讓她汗毛聳立。
外門雖然低微,卻是支撐華微宗這樣龐然大物的基石。
外門弟子應該最聽話、最好管,一點希望,就能拼命爭鬥、為宗門奉獻血汗。
如果宋潛機不止一個,而是千萬個。
那華微宗對外門弟子、對附屬國、對天西洲所有底層修士的控制還能穩固嗎?
她畢竟是掌門虛雲真人的女兒。今天發生的事,忽然讓她識到,以恐懼維持的統治,必將被尊嚴打敗。
在外門,沒有人真正尊重她,人們卻尊重宋潛機。
幸好宋潛機有一個,不是書院的教書生,目前能影響一批外門弟子。
想到書院,陳紅燭又想起白日裡,自己和師兄去接青崖書院的院監。
就算是院監子夜殊,那般絕世天才,也靠整日拉一張死人臉,嚴以律己以身作則,才能在人前保持威信,得到書院諸生發自內的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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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宋潛機每天種種地、澆澆花、吃吃,得輕鬆愜,卻能做到一樣的事?
子夜殊若知道,真不會氣死嗎?
陳紅燭浮想聯翩,思緒到此處,忽然腦海閃一道電光。
她盯著何青青,目光似穿薄薄的羅紗:
“你就是子夜殊當年獨闖西海魔窟,帶回來的那個姑娘?”
何青青渾身一震。
子夜殊成為院監之前,已經名動修真界。
每位書院弟子都能倒背如流,他十六歲獨闖西海魔窟,誅殺蠱魔,解救被當做蠱人的無辜百姓的故事。
那故事驚險,刺激,院監師兄以金丹初期修為,越級斬殺元嬰期邪修,因而一戰成名。
其實那場戰鬥打得昏天黑地,威力波及甚廣,被解救的凡人最後活下一個。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子夜殊送人進青崖書院,不一句話,打一聲招呼的工夫。
然後他繼續遊歷四大洲,書寫更傳奇故事。
等他回來,已經忘了這件事。
何青青作為這個故事的人證,臉瘢痕是魔修為惡的證據,幸運地進入青崖書院,誤打誤撞地闖進修真界大門。
年復一年,每當有人提起院監的傳奇,提起青崖書院收留受害者的賢德,就拉她來展示一番。
每個人都告訴她應該感恩戴德。
何青青因為做不到感恩,時常感到愧疚和痛苦。
她能做到忍耐。
但有時候你越退讓、越容忍,越怕事,欺負你的人越。
“是。”她聽到自己艱難地承認。
她很怕對方像每個書院女學生一樣,好奇又激動,問她關子夜殊的事。
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更無法回答。而且根據她的經驗,無論答什麼都是錯的。
那紅衣少女卻道:“是陳紅燭,你認得嗎?”
何青青訝然。
華微宗掌門獨女。人們稱她華微大小姐、大公主。
自己竟跟她,深更半夜相逢,對說了這麼久的話。
“你在這兒幹嘛?”陳紅燭問。
問題回到了相逢最初。
“宋道友說,讓在這裡等他。”何青青答。
不知為何,陳紅燭中燒起無名怒火。
“為什麼讓你等?”
“不知道。之前在這裡哭,他門看,然後讓千萬別動,等他回來。”何青青聲音越說越小,“宋師兄是個好人。”
陳紅燭想,派弟子是什麼人,不用你一個外人告訴。
“哈,你以為他脾氣很好?他看似好說話,其實性子最倔,骨頭最硬,軟硬不吃!”
陳紅燭想起自己在宋潛機那裡,結結實實碰了三次釘子,皺眉冷,
“不是你哭得他煩,他躲門練劍罷了!”
“,相信他。他讓等,就等。”何青青話才口,自己嚇了一跳。
這是她第一次反駁別人。竟是反駁陳紅燭這樣身份的人。
卻不是為了自己,想證明宋潛機言而有信。
“賭他今晚不會回來的。”陳紅燭收拾裙襬,席地而坐,“也等。”
兩個少女並肩坐在院門前石階。
紅衣如火,白衣如霜。
望著同一輪明月,想著不同的事。
陳紅燭想,華微宗若千秋萬代,宋潛機這種人,一定不能。
何青青想,如果宋師兄真不回來,也不怪他。他這種人,遇到一次就該知足。
山月不知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