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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州刺史 第二十四章 心如刀割投名狀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九月十七,巳時七刻。

陰暗地牢門開啟,絲絲亮光透來,武康瞳孔微縮,逐漸適應光線。十幾個彪形大漢,強行拉他起來,重新五花大綁,繩頭打成死結。仔細檢查再三確認,兩把橫刀架脖頸,推搡著押出地牢。

昨夜獄卒沒說謊,這是要押赴刑場,嘴角扯出苦笑。一宿未睡深刻檢討,落得今日下場,只因對女人太包容。今天風和日麗,溫度溼度適宜,看日頭臨近午時。更印證內心猜測,身為婺州刺史,熟悉處決人犯流程。

午時、午時三刻問斬,不是法律規定,而是約定成俗。古人基本迷信,認為殺人是“陰事”,陰氣對人有害。所以斬刑和絞刑,選陽氣重的時候。午時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兩點之間,陽氣重適合殺人。

古人還認為,午時三刻陽氣最重,此刻被處決的犯人,直接魂飛魄散。三魂七魄俱散,不能再入輪迴,只有十惡不赦的,才會午時三刻問斬。其餘都會繞過三刻,留下犯人的魂魄,好讓他們投胎轉世。看現在的情形,要在三刻問斬,就這麼恨之入骨?

經歷屍山血海,凡事都能看開,並無驚慌失措,也無其他雜念,只是放不下女兒。弟兄們都是婺兵精銳,瘟疫都不怕,更不怕死亡。公主能逃走,便不會牽連家人,已經賺到了。

摒棄心中雜念,餘光瞟向兩邊,桃源人也很安靜。老弱婦孺皆有,個個面黃肌瘦,有的臉呈菜色,長期營養不良的結果。眼神中並無怨毒,也不喊打喊殺,只是客串吃瓜群眾。

幾個孩童手裡,那怪異的石頭,引起他的主意。腳步略微停頓,肩膀推搡襲來,身體前仰腳步趔趄。勉強穩住身形,懶得回頭看究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嘛。

很快來到刑場,山腳下挖大坑,看情形要活埋,有點兒壯烈啊。東方搭簡易竹臺,坐著五位領導。麻臉漢子居中,滿臉橫絲肉,膘肥體壯;四個老匹夫,面色紅潤精氣十足,都不缺營養。其實這也正常,哪怕原始社會,也有貧富差距。

主席臺旁人群裡,有道怪異目光,飽含不忍和悲傷,是那個臭娘們兒。從獄卒口中得知,麻臉名叫古力折,是莫名谷大頭領,女人是他獨生女。獄卒說她苦勸眾長老,要放其他人離開,留下我做壓寨夫君。

古力折很寵獨生女,是以言聽計從,可惜四長老堅決反對。搶劫朝廷田賦,是抄家滅族的死罪,放出去通風報信,等待官兵圍剿嗎?古力折沒辦法,經過幾天磋商,決定全部坑殺。

暴喝打斷遐想,現場頓時混亂,賊人咆哮喧囂,把婺兵推進坑裡。弓箭手坑外放箭,逼退掙扎的民兵,出現流血與死傷。武康目眥盡裂,做垂死掙扎,仰天怒吼:“暫且住手,我有話說,我能解決你們的問題。”

聲如平地驚雷,古力折噌的站起,場面再度混亂。約莫十分鐘,現場逐漸安靜,賊兵簇擁五頭目,在丈許外停下。頭目交換眼神,古力折面露不屑:“你只是個押糧官,能解決什麼問題,我們又有什麼問題?”

武康巋然不懼,不卑不亢道:“你們都是逃民,或者永業田被兼併,或者口分田不夠。負擔不起租庸調,甚至活不下去,便逃戶入莫名谷。此地人少田多,能自給自足,能吃口飽飯。然而,人口不斷增長,耕地不會增加,已經養不活你們。”

現場瞬息安靜,五頭目交換眼神,武康侃侃而談:“田地的產出,不夠人口消耗,便會產生饑荒。如果所料不差,你們極度缺糧,甚至有人餓死。否則不會冒生命危險,離開世外桃源,打劫朝廷田賦。”

古力折沉默,片刻後說道:“你說的不錯,莫名谷確實饑荒,確實有人餓死。我們被逼無奈,才會鋌而走險,怪你們自己倒黴。說說的你的辦法,若能解決饑荒,一切都好說。”

武康沒接話,繼續講道理:“搶劫治標不治本,這批糧食吃完,饑荒依舊回來。你們如何應對,再去搶劫嗎?由敦厚樸實的百姓,淪為打家劫舍的山賊,讓子孫後代揹負罵名嗎?”

吃瓜群眾緘默,古力折暴跳如雷,指著他鼻子咆哮:“這莫名谷的事,不用你來操心!速速說你的辦法,若再危言聳聽,便將你們全部活埋!”

武康嗤之以鼻,開啟長篇大論:“人口增長不能遏制,田地數量有限,只能從兩方面入手。其一,增加糧食畝產量,讓有限的田地,產出數倍糧食;其二,大力發展工商,賺取大量銅錢,購買糧食解決饑荒。”

直視古力折,言辭鑿鑿:“婺州試種佔城稻,可春播夏收,可夏播秋收,每年收兩季。稻穗比唐稻長,顆粒比唐稻飽滿,更加耐澇抗旱,產量比唐稻翻兩番。朝廷大力引進,並在婺州試種,稻種已到婺州倉。我是婺州糧官,稻種歸我管!”

意思不言而喻,只要放我離開,就給你們稻種。眾人無不震驚,從沒聽說過,一年兩收的稻子。倘若此言屬實,一年產出三年糧,饑荒肯定迎刃而

解。

吃瓜群眾議論紛紛,四長老不置可否,古力折面露鄙夷:“此言太過匪夷所思,在場所有人,世代都是農民,比你更瞭解農事。你的話太假,讓我如何相信?”

這個問題好回答,如此露臉的盛事,李九巴不得世人皆知。公文早就通報各州,武康張口即來:“朝廷已經通報各州,你們可派人打探,相信在豪州城,能得確切訊息。”

又是長時間討論,武康心思電轉,搜尋腦海資料。約莫半刻鐘,古力折開口:“關於佔城稻,暫且信你所言,說其他的。莫名谷荒郊野嶺,有什麼值錢東西,有什麼換錢寶貝?”

武康掃視四周,找不到那幾個孩童,斟酌片刻淡淡道:“剛才來的路上,幾個孩童玩的石頭,就是大名鼎鼎的雲母。可以製造油漆,可以造出紙張,是豪州土貢之一。”

眾人再次震驚,他們不知雲母,卻知土貢的意思。各地上繳朝廷的供品,都是當地特產,都是貴的離譜。古力折眉頭微蹙,和古娘子低聲耳語。不到兩分鍾,古娘子捧幾塊雲母,拿到他跟前展示。

武康仔細看,暗暗鬆口氣,言辭鑿鑿道:“白色的是白雲母,可以造雲母紙,比蜀中金花紙更貴;黃色的是金雲母,是黃油漆、青色漆的主要原料。你們可直接賣雲母,我也會造紙和油漆,能掙很多銅錢。”

眾人無不動容,這是活下去的希望,老匹夫們目瞪口呆。古力折難掩興奮,漫山遍野的廢石頭,竟然是土供雲母。他是豪州本地人,知道雲母是豪州土貢,被百姓們稱為“血母”。每當官府徵集,百姓就迎來劫難,死在礦洞裡的,不計其數。

武康趁熱打鐵:“你們坑殺我們,因為糧食緊張,不想浪費在我們身上。我可以立下毒誓,只要給我們活路,五十車糧食耗盡前,必用雲母賺回五十車錢,購買十倍、百倍糧食。”

又是重磅炸彈,吃瓜群眾炸鍋,這張藍圖很美好。古娘子臉色潮紅,悄悄到古力折身後,不知嘀咕些什麼,還不時往這邊看。幾分鐘後,五頭目暫時離開,去商量對策。

古娘子羞答答上前,不停說些什麼,武康半句聽不進。閉雙眼煎熬等待,等著命運抉擇,等待最後判決。人群漸漸散開,手持刀箭的賊兵,把他們團團包圍。被推進坑的民兵,也悄悄爬上來,呆在大佬身後。

整整半個時辰,五頭目來到,武康緩緩睜眼。古力折皺眉,伸出兩根手指:“我可以留你性命,但有兩個條件。其一,取我女兒為妻,永遠留在莫名谷,終身不得離開。”

古娘子含羞低頭,武康面沉如水,良久輕輕點頭。古力折繼續:“外人來莫名谷,想要在此安身,必須繳納投名狀。你們都是官兵,更加不能例外,知道投名狀嗎?”

武康心知肚明,看過那部同名電影,巨星雲集場面宏大,聽過同名主題曲。舊時上山當土匪,為表決心和不背叛,先隨便殺個人。將人頭獻給組織,表示有人命在身,不會向官府高密,人頭就是投名狀。

這都不是事兒,為保住弟兄們,可以濫殺無辜。正想點頭答應,古力折淡淡道:“百姓的投名狀,可以不限身份;你們是官兵,投名狀只能是官兵。五百二十六人,我們養不起,所以只留一半。”

剎那如遭雷擊,武康瞪大牛眼,滔天怒意轉瞬即逝,身體輕微顫抖。古力折瞟他兩眼,提高嗓門兒說:“你們一半人,會被推入坑中;另一半親自動手,將坑中人活埋。”

場面極度安靜,只有粗重喘息,以及滔天怒火。古力折盯著武康,下最後通牒:“要麼全死,要麼死一半,你是階下囚,沒資格討價還價。你是他們的統領,他們的生死,由你決定...給你半刻鐘考慮。”

“不用半刻鐘,我已經決定”,武康臉色煞白,抑不住哽咽:“你們有祭壇,肯定有占卜師,我要籤筒和竹籤。去除‘中平’籤,要二百六十一上籤,二百六十三下籤。”

話剛說完,背後傳爽朗笑聲,林平郎呵呵笑道:“大佬要的竹籤,比總數少兩個,如果所料不差,是給我和錢順的吧。我在婺州犯殺人案,都能趕上大赦天下,運氣肯定不差。那支活命籤,我自己爭取!”

錢順也微笑:“大佬想讓兄弟們,憑運氣定生死,那就保證絕對的公平。在場所有兄弟,與叛軍廝殺過,與食人鼠決戰過,與瘟疫抗爭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那支活命籤,我也自己爭取!”

武康扯出微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大步跳上土堆,掃視弟兄們,近乎咆哮的吶喊:“我們婺州兵,敢面對任何逆境,從來不畏死亡。順子說的對,要保證絕對公平,我與眾兄弟一起抽籤。上籤生,下籤死,生死各安天命。”

弟兄們山呼海嘯:武公說的好,生死各安天命...我們婺州兵,從來不怕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一時群情激奮,武康眼圈微紅,是我指揮

無能,是我對不起你們。若有來世,定結草銜環,彌補今日罪孽。想到這陡然轉身,凌冽盯著古力折,平靜的說:“要麼不準備,要麼二百六十四支,你也資格沒討價還價!”

無形殺氣與煞氣,所有人心驚膽戰,吃瓜群眾下意識後退。古力折面沉似水,鏖戰時他就知道,這些都是精兵悍卒。在計謀達成的情況下,鄉民戰死百十人,對方只死傷二十多。

多虧那個神秘婦人,令他們束手就擒,否則六百多鄉民,肯定全軍覆沒。這些人最多留一半,多了控制不住,會影響我的地位。

想到這吩咐手下,同時打定主意,儘快舉行婚禮。等雲母開採出來,換回大批糧食,就無後顧之憂。我就一個女兒,肯定保女婿做首領,他會乖乖歸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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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娘子拿籤筒過來,兩賊兵鬆綁,武康泰然自若。發現有根籤冒頭,再看女人眼神期待,當即心知肚明。呵呵兩聲冷笑,側身面向弟兄們,不看籤筒隨便抽,嚇的古娘子心驚膽戰。

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上上籤,赤裸裸的諷刺啊。古娘子一把奪過竹籤,武康一把奪過籤筒,來到林平郎跟前。平郎撇撇嘴,低頭張口,叼出一支。

武康看竹籤,暗暗鬆口氣,在他眼前展示,也是上上籤。拿到賊兵眼前,倆賊兵對視,也給他鬆綁。平郎閃過殺氣,悄悄瞟向大佬,卻得無奈苦笑。

明白他的意思,等一半人鬆綁,暴起和賊兵拼命。這是不現實的,賊人並不傻,肯定做萬全準備。他們有弓弩手,咱們赤手空拳,與送死無異。事到如今,保一個是一個,從長計議吧。

丟掉竹籤,到錢順面前,他的嘴比較臭,只叼出上籤。武康很欣慰,只要左膀右臂在,就會無所畏懼。來到民兵前,擺出無奈笑臉:“兄弟,抽一支吧。”

民兵先點頭,再低頭,是一支下籤。武康閉嘴,不知如何開口。早有心理準備,心依舊會疼,依舊會滴血。民兵看清竹籤,慘然笑道:“我叫張傳江,金華縣蘭儀鄉,張李村人。”

武康點頭,良久吐出“對不起”。兩個賊兵上前,張傳江盯著他們,露出濃濃不屑。扔句“乃翁自己會走”,兩步踏土堆,毅然走進土坑裡,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武康不敢看他,強迫自己冷靜,強行放空思想。丟棄一根根竹籤,送個一個個戰友,承受一份份煎熬。終於竹筒空,武康站土堆上,望著靜坐兄弟,握緊手中鐵鍁,青筋根根崩出。

良久,帶領坑外兄弟跪倒,行三拜大禮。咬破舌尖,鐵鍁剷土,偏頭灑入坑裡。一時塵土飛揚,坑內兄弟狂笑,忽然有民兵吶喊:“弟兄們,唱響《婺州兵進行曲》,我來帶頭兒...”

歌聲整齊嘹亮,歌詞不堪入耳,卻又那麼的動聽。武康行屍走肉,機械揮動鐵鍁,沒有心如刀絞,只有無盡恨意。恨古力折父女,恨莫名谷所有人,以及那個逃走的女人...

豪州城刺史府後院,傳出刺耳噪音,門外滕王李元嬰,瞬間衝進房內。見到破裂瓷碗,滿地熱羊奶,焦急而又關切:“新城你怎麼了?心又疼了...快來人!”

新城柳眉緊蹙,左手捂心口,看著劃破的手指,一時泫然欲泣。奴婢們亂成團,趕緊過來包紮。新城甩開手,焦急問滕王:“有武康的訊息嗎,民兵集結了嗎,什麼時候出發?”

見她如此憔悴,滕王也心疼:“莫明山到處是毒瘴,山民不敢進,不良人正開闢道路。調兵遣將需要時間,最遲明天下午,鍾離、定遠兩縣民團集合;濟陰和招義縣民團,後天中午到。”

新城連連搖頭,聲帶哭腔:“從昨晚開始,我的心好疼,康郎肯定出事了。不能再等,明天中午出發,王叔告訴秦刺史,倘若武康出事,我不會放過他。”

滕王撇嘴,很可憐秦刺史,更可憐侄女。輕嘆口氣,柔聲安慰:“昨天師太占卜,武康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王叔不待見他,也服他的本事,肯定安然無恙啊。”

新城還是搖頭,眼淚簌簌落下:“王叔你不知道,他很重感情的,如果民團出事...他會恨我一輩子,永遠不會原諒我!王叔你快去,快去催促秦刺史。”

滕王萬般無奈,又不是你的駙馬,不原諒又如何?你是公主他是臣,有什麼資格很你?就是全死了,又有什麼擔憂的,他們本就是兵。

吩咐奴婢收拾,重新準備熱奶,語重心長道:“事已至此,急也沒用。看你消瘦的樣子,王叔很揪心。新城你也知道,聖人最疼你,肯定遷怒武康。為了他,也為了你,多吃些吧。”

熱奶再次送來,新城呆愣片刻,完全不顧燙,捧起碗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