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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項城末路

8天皇帝夢結束時,袁世凱也已接近生命的盡頭,他死在由他自己使之倒退的歷史車輪下。

正月十五過後,北京又下了一場大雪。

神形憔悴的袁世凱望著窗外的雪花,竟百感交集。

他並不是一個怕冷的人。

他的戎馬生涯離不開雪,他的發跡、他在世事多變的歲月裡命運的升遷也總離不開雪,那時節往雪地裡一站,彷彿能感覺到雪片兒落在他上唇的胡碴上,輕輕地落下也輕輕地融化。在朝鮮會辦營務,那裡的冬天可是呵氣成冰的。

袁世凱的能治軍、打仗之名,始於朝鮮,為吳長慶會辦營務時。吳長慶奉調回國,朝鮮的駐軍由提督吳兆有、幫辦袁世凱、總兵張光前統帶。事為朝鮮甲申政變,日本駐朝鮮公使竹添進一郎策動朝鮮開化黨人金玉均等在王宮放火、爆炸,再邀竹添進一郎率日本兵進宮,以保護之名,軟禁國王李熙。提督吳兆有得悉之後,急報李鴻章並候指令,袁世凱力主十萬火急不能再等,否則中國在朝鮮的宗主國地位必為日本取而代之。袁世凱與吳兆有議決兵分三路,吳兆有率隊攻左門,袁世凱舉兵從中門殺入,張光前斷後策應。攻擊開始,日軍雖少卻居高臨下槍彈如雨,袁世凱身先士卒,正門、左門先後攻破,此時又從王宮內殺出兩營政變的朝鮮兵和日軍一起,與清軍激戰。在吳兆有、袁世凱督陣之後,清軍強攻,以多打少,先是朝鮮兵死亡幾十,不支而退,餘者投降,日軍由竹添進一郎帶隊逃竄途中,突然回頭再戰,袁世凱緊追之下再迎敵,日軍大敗,竹添逃之夭夭。

是役雖不能說是兵丁雲集、槍炮齊鳴之大仗,且是在尚未接獲軍令之時便決然用兵開打,卻也被認為“近代以來中日兩軍的首次較量,結果中國軍隊取得完勝”(《牛人袁世凱》第8頁江蘇文藝出版社)。其時,袁世凱年方6歲,雖然在後來的朝鮮變局中屢受爭議,但“袁世凱能仗”,“袁世凱敢與日本鬼子戰”,亦可謂一戰成名,在清朝江河日下亟須練兵整軍之際,項城為朝廷大員推薦,為榮祿、西太后所器重,才有小站練兵、北洋新軍。

那是袁世凱英氣勃發的歲月!

小站練兵,在冬日的早晨會操,袁世凱站在朔風裡就跟木頭墩子一樣。他把兩隻大手一揮帶頭唱由他自己編定的《勸兵歌》,這支歌也是中國軍隊在近代的第一支流行歌:

諭爾兵,仔細聽……自古將相多行伍,休把當兵自看輕,一要用心學操練,學了本事好立功。軍營是爾護身物,時常擦洗要乾淨。二要打仗真奮勇,命該不死自然生。如果退縮幹軍令,一刀兩斷落劣名。三要好心待百姓,糧餉全靠他們耕。只要兵民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四莫姦淫人婦女,哪個不是父母生。自家也有妻與女,受人羞辱怎能行。五莫見財生歹念,強盜終究有報應……

西太后死,他被開缺回籍,那一天的北京前門車站冷落寂寥,彤雲在頭上捲過……

武昌事變後,袁世凱復出,他邊打邊談上下其手南北議和,把清王朝折騰進墳墓的時光也是冬季也有大雪。

那一天在雪花鋪滿的院子裡踱步,賞雪,談笑風生。

恍若隔世啊!

雪還是雪,去年的雪今年的雪,人世蒼茫,人老雪不老。

楊度踏雪來訪。

楊度已經有日子不見了,袁世凱有點兒想他,為了籌安會,楊度苦思焦慮也挨盡了天下人的罵,那一份推戴書可是十足的狀元文章。袁世凱公開稱帝後,楊度卻有意退避了,他是想證明他之所以推動帝制是為了君主立憲以救中國而並非一己之私嗎?

帝制辦得不順利。

原以為君臨天下之後山呼海應,哪知道民怨沸反戰亂又生,真是內外交困了,退的退,辭的辭,人人臉上掛著冰霜。“我真是失敗者?”袁世凱自問。“失敗者的下場便是這樣嗎?”這就叫當局者迷了。大清敗亡,勢在不可挽救,袁世凱看得很清楚,而其時他雖已位極人臣,卻總是順應了潮流所向,奸詐也罷,弄權也罷,手段也罷,總之是他和孫中山一起結束了中國的封建帝制,才有後來他的聲譽日隆眾望所歸,現在卻又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呢?不是大家推戴我做皇帝的嗎?那些人呢?因為勢利的結盟裂縫早已深入在心裡,春冰秋草而已。

他以為他還有挽狂瀾之既倒的力量。

楊度的心情也十分復雜,就帝制而言,他是捲入最深的“十三太保”之第一個;就袁世凱的親信、權力中樞來說,他也只是個旁觀者。因此他雖然堅信君主立憲適合中國的國情,但他從袁世凱的周圍也已經看到袁世凱的失敗已成定局。

“要不要撤銷帝制?”

楊度的回答很乾脆:“不能撤銷!”

“為什麼?”

“失信於民。”

“不是各省鬧著要恢復共和嗎?”

楊度直言不諱了:“堅持帝制是等死,撤銷帝制是快死。”

袁世凱最忌諱“死”、“亡”這類詞,可情急關頭,大家都顧不得了:“如此說來,唯有死路一條?”

楊度話鋒一轉:“覆舟大海,無術獨全,君憲有罪,罪在度身。”

楊度辭出時,臉上寒氣重重。

楊度是次造訪的失望是雙重的,一則袁世凱周圍那些帝制的推動者如梁士詒等人早已在作退身保全之想了,二則袁世凱先前的魄力,決斷已不復再見。楊度看見的是另一個袁世凱:優柔寡斷、猥瑣、怯懦,臉上晦氣重重,印堂黯淡無光。“項城完了。”楊度對自己說。

袁世凱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打撤銷帝制這張牌的,雲南、貴州相繼宣佈獨立後,袁世凱還有一員大將陸榮廷正坐鎮廣西。陸榮廷表面上對袁世凱極其恭順不露聲色,而暗地裡卻與梁啟超接上了關係,並讓袁世凱派去監視的巡按使王祖同毫無察覺。陸榮廷請戰伐貴州,袁世凱當即撥餉銀100萬元、槍5000支,並任命其為貴州宣撫使。

袁世凱送走楊度之後便在等陸榮廷出師貴州的電報,倘若陸榮廷驅以逸待勞之軍,在雲貴之間開闢一處新的戰場,助陳宦一臂之力,則戰場形勢將會頓時改觀,呈膠著狀態的局面被打破,會使蔡鍔的護國軍陷於腹背夾擊之中,然後再聚而殲之。一旦蔡鍔被殲,餘皆不足慮,論行軍打仗、政治手段、軍中人望,統統等而下之了。

蔡鍔與曹錕、吳佩孚在瀘州、納溪一線激戰月餘後,暫退大洲驛,補充兵源、糧餉準備再戰。這期間,北洋軍與護國軍各有所獲,馮玉祥旅攻佔敘州,袁世凱破格賞封他為三等男爵,張敬堯攻佔納溪,被晉升為陸軍上將。幾天後,蔡鍔領軍反攻,又奪下納溪致使張敬堯受傷落荒,繼之江安等地也失守。顯然以北洋軍兵力之眾、餉械之足,如此陣勢已經是吃敗仗無疑了,只是尚未一敗塗地。

為此之故,陸榮廷的披掛上陣將是決定是役勝負的關鍵,袁世凱的焦慮、等待可想而知了。

陸榮廷此刻到底在幹什麼?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學袁世凱,一邊虛與委蛇,一邊卻派了特使到上海找到了梁啟超。

對於其時策動護國戰爭的梁啟超而言,因為前線軍事吃緊,形勢不是沒有可能惡化,也就是說倘若護國軍一旦兵敗四川,則緩過氣來的袁世凱就很難再被扳倒了。

膠著狀態的可怕也正在於此。

梁啟超親自出動了,儘管有袁世凱的“就地正法”的“通緝令”在。1916年月4日,梁啟超坐日本船“橫濱丸”離開上海,到香港後又換乘“妙義山丸”至越南海防。一路上梁啟超、湯覺頓、黃溯初、唐紹慧等七人在船艙底層鍋爐房旁的斗室裡躲藏,至夜間才可到甲板上放風,月15日船抵至海防還有五小時航程的白龍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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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廣西何必如此繞彎子長途跋涉?原來其時袁世凱為追捕梁啟超下了大力氣,也一直防梁啟超有廣西之行,因此陸路經廣州、梧州抵南寧實為此途不通,不得不繞道改作偷渡越南海防而進入廣西。

到海防的次日,一艘遊艇載著女眷,似是遊覽白龍灣而來,梁啟超一行爬上遊艇,做遊覽狀,只見白龍灣水碧沙白,各色石島峙立海水間,怪石上長著奇花,嶙峋中探出異草,梁啟超一時竟忘了偷渡客的身份,感嘆道:“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美景!”

月16日,梁啟超為避人耳目又躲入海防帽溪山坡下的一間小屋,蚤蝨橫行,一燈如豆,最使梁啟超難熬的是沒有煙,抽完身邊的香菸後再也無從得到,那就在一燈如豆下寫作吧,可惜只剩下十多張信紙,便十分珍惜地寫著小字,也用以打發時間。

梁啟超是1916年月6日離開帽溪的,途中露宿一宿,7日至鎮南關,這才知道漂泊、匿居的二十多天中,他的得意門生蔡鍔已在川南取得對北洋軍決定性勝利的一仗,陸榮廷也已宣佈廣西獨立。

4月4日梁啟超到達南寧。

4月6日廣東宣佈獨立。

促使袁世凱不得不撤銷帝制的,除了護國軍的節節勝利外,還有馮國璋的密電,在這密電上同時列名的有:江西將軍李純、山東將軍靳雲鵬、浙江將軍朱瑞、長江巡閱使張勳,電文要求:“取消帝制,以安人心。”

捏著這封電報,袁世凱的手發抖了,傷感、懼怕,似乎兼而有之。這五個地方實力派都是袁世凱一手提拔起來的將軍,追隨左右多年,過去唯恐趨奉不及,現在竟公然首開向他的權力、權威進行挑戰的先例!如果說此種挑戰使袁世凱心寒的話,那麼這一北洋軍集團崩潰的資訊,更令他有了滅頂之災的感覺,袁世凱清楚地知道,在他一生波瀾迭起的政治生涯中,出現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徐世昌的一封信及時地告訴袁世凱:“及今尚可轉圜,失此將無餘地。”

袁世凱召見了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之後,對張一麐說:“予昏聵不能聽你之言,以至於此,今日取消帝制之令非你作不可。”

袁世凱明確表示:直接取消,把推戴書燒燬。

張一麐見事已如此,便安慰道:“此事為小人矇蔽。”

袁世凱:“人為予也,餘自為也,不能咎人。”

張一麐看了一眼袁世凱,他已經消瘦多了,而且神色黯然,也許是剛才那一句話感動了他:“我當盡力。”

張一麐當然知道這個撤銷帝制的申令不好寫,當初楊度寫推戴書,是一往無前而不留餘地的,這樣的文章相對來說要好做一些,現在忽然取消,責任在誰?再者取消是取消了,袁世凱仍然要做大總統,老百姓怎麼想?護國軍同意不同意?筆下又怎麼去拐彎而自圓其說?

袁世凱看出了張一麐的為難:“你寫上萬方有罪,在予一人。”

這是帝王的罪己詔。

“當然,籌安會諸君子本圖國基之固,然愛國未其道,要緊的是共赴時艱,這幾層意思你看怎麼寫妥當。”袁世凱又補充說。

張一鏖正在頭皮發脹,不知從何落筆,而袁世凱卻已經娓娓道來,這帝制取消一事,應是考慮反覆過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1916年月1日,袁世凱在新華宮召集會議,提出取消帝制,恢復民國,重新履行大總統之職,到會的有:徐世昌、段祺瑞、楊士琦、張鎮芳、朱啟鈐、梁士詒、倪嗣沖。

眾人附議,說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了。而在這新華宮裡的一應人物中,當初提醒袁世凱不宜帝制自為的或消極對抗拒不勸進的唯有徐世昌、段祺瑞兩人而已!

洪憲帝制的最後幾個擁護者之一倪嗣沖卻是一副怒髮衝冠的樣子,表示要為帝制死戰:“君主政體中國行之數千年,何物小丑,敢以取消為要挾?臣誓死掃蕩而後已!”

袁世凱勸阻之後,即宣佈:開去陸徵祥國務卿職,徐世昌復掌政事堂,黎元洪仍為副總統,段祺瑞恢復陸軍總長之職。

並告令:洪憲年號應即廢止,仍以本年為中華民國五年。

此後又公佈燒燬帝制檔案800餘件。

青煙繚繞,一堆灰燼中還能找到那一個帝王夢嗎?

倘若從袁世凱稱帝之日起——1915年1月1日到取消帝制之日——1916年月日止,洪憲王朝為10天。

如果以改元算起——1916年1月1日至1916年月日告令廢止洪憲年號,則為8天。

張一麐起草的撤銷帝制令,袁世凱細緻審讀並作了若干更動,改動處,據張一麐回憶:“如神龍點睛,起稿者自愧弗如,固有更事之多,抑其天稟有大過人者。”

雖說天稟過人,可惜英雄末路。

袁世凱是怎樣改動的呢?他在歷數“多主恢復帝制,以絕爭端,而策久安”之後,突然筆鋒一轉,“始以籌備為詞,以塞眾望,並未實行”。客觀地說,袁世凱是已經實行了帝制的,只是還沒有來得及正式登極。這“並未實行”其實是袁世凱埋下的伏筆:他仍然具有做大總統的資格。結尾處的一段話是這樣的:

今承認之案業已撤銷,如有擾亂地方,自貽口實,則禍福皆由自召,本大總統本有統治全國之責,亦不能坐視淪胥而不顧也。

自1915年1月1日,袁世凱稱帝以後,“本大總統”字樣已從袁世凱的一切文告裡取消而代之以“予”,這個“予”字自然會使人想起歷朝帝王自稱的“朕”。袁世凱審讀原稿時親筆加上“本大總統”四個字,皇帝變總統的過程似乎就算是完成了。

人民最容易欺侮因而實在不能欺侮。

歷史最容易塗抹因而實在不能塗抹。

袁世凱在帝制被推翻後想繼續以大總統實行專制統治的企圖,是一清二楚的,他只要得到喘息的時間便可以重整旗鼓,護國軍和其他革命黨人對袁世凱的瞭解畢竟不同以往了,因而提出袁世凱不下臺,決無議和可能。

孫中山從日本趕到反對袁世凱的輿論中心上海,發表了《討袁宣言》。

1916年5月8日,梁啟超奔走、策劃的結果,在肇慶成立“中華民國軍務院”,統一南方獨立各省的軍事和外交,與北京的袁世凱遙遙對峙。軍務院非常策略地推黎元洪為大總統,唐繼堯為撫軍長,岑春煊為副撫軍長,梁啟超、蔡鍔、陸榮廷、劉顯世、龍濟光、李烈鈞為撫軍,推舉唐紹儀為駐上海外交專使。

軍務院斷然拒絕袁世凱的議和條件後提出:

將袁世凱驅逐至國外。抄沒袁世凱及附逆十三人家產。

懲辦帝制元兇。

附逆十三人,時稱十三太保,為帝制運動最賣力者,他們是: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朱啟鈐、段芝貴、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雷震春、袁乃寬。

這個時候,仍然公開堅持君主立憲主張並自認“應負首責”,“俟正式政府成立,我願赴法庭躬受審判”的,這十三太保中只有楊度一人了。

1916年4月0日,楊度在致《亞細亞報》、《神州日報》、《時事新報》、《申報》的公電中不改前志,道:

度持君主立憲主義十有餘年,自共和建設以來,每常獨居深思,夜以繼日,知他日元首交替之際,即全國糜爛之時,常若大禍在前,不可終日,仰天咄咄,憂思如焚。妄以救國之愚忠,不自量其微薄,聚徒開會,發憤著書,思以文字覺悟吾民,求君憲之安,避共和之大亂。誠以君憲,則元首定於一,共和則元首不定於一。定則息全國之爭,不定則啟群雄之奪。數年一舉,即數年一亂。被選者之勢力不能普及全國,必不能為一日之安,政府之政策、人民之事業無敢為十年之計劃者,唯有年年防飢、夜夜防盜而已。以此定亂,亂烏能定?以此求治,治烏可求?故非君子不足以定亂,非立憲不足以求治。度與此議,信之甚堅,持之甚篤……

一個真正的頑固者也有他可愛之處,楊度“思之痛心、言之流涕”為帝制唱最後的輓歌時,十三太保中的另外一些正在收拾金銀細軟,他們看見袁世凱已經徹底無望了,新華宮那一次撤銷帝制的會議後,袁世凱更加喜怒無常,自信、勇斷已不復見,星散之日就在眼前了。

袁克文比以往請安得更勤了。看見父親僅存形骸,且又自訴“腰痛得很”,而國內的形勢因為南方拒絕議和,袁世凱決心最後一戰,由段祺瑞組織戰時內閣,恢復國務院,便趁機勸道:“父親何不趁機休息,頤養天年?”

這些日子袁世凱已經不願看見袁克定了,而對袁克文自然心裡會生出一點疚意:“這般紛亂怎能言退?退下之後還能安居洹上嗎?”

袁世凱說的這幾句話倒是心裡話,他現在怕的是驅逐海外,羞辱加身。

袁克文一出門,袁世凱馬上站起來,“哦!”一聲,餘威猶在,夏壽田進屋。

袁世凱:“給陳宦發電報:‘能戰始能言和,打!’”

馮國璋顯然已懷有異心。

前線戰事所託者,只有陳宦了!

接下來是一派秋風落葉的景象——

4月底,奉天張作霖公然把袁世凱派往東北的鎮安上將軍段芝貴趕回北京。

5月9日,陝西鎮守使、袁世凱的親信、在西北種鴉片發橫財出名的陳樹藩,於蒲城宣佈獨立。

5月日,當初口咬袁世凱靴子不放寧願長跪不起的陳宦也宣佈四川獨立,並且更進而宣稱“與袁氏脫離一切關係”!

5月9日,湖南湯薌銘在其兄湯化龍反袁後,一翻臉便由袁世凱的忠實走狗成了反袁義士,並宣佈湖南獨立!

袁世凱接到上述三個人的電報時,“半日未出一言”,驚醒之後,怒吼一聲:“我**陳二庵祖宗十八代!”他極少這樣罵人。

袁世凱時而狂怒,時而發呆,更多的時候閉著眼睛陷入絕望的沉思。

視北洋軍為子孫,子孫個個反叛。

視朋友為奴僕,奴僕人人抗爭。

視人民為草芥,草芥奮起吶喊。

視列強為靠山,列強早已棄他而去。

“二陳一湯”的反叛,把袁世凱徹底擊倒了。

後人有說袁世凱“死於‘二陳一湯’”的,不無道理。

1916年4月中旬以前,袁世凱一邊吃中藥一邊下樓辦公,所有重要文件、函電一律非經他手不可,戀權已到了不知死活的地步。

之後,病勢加重,袁世凱不再下樓,便在樓上臥室裡坐在床上辦公、會客。

5月以後,已經不能起床也無法辦公了,偶爾發出一聲怒喝,悲鳴也!

這是有聲有色的崩潰,巨石、老樹挾裹著風雨雷霆,不斷地從高處滾落,身處權力最高峰的人,往往想不起本來還有一條留著他下山的小路,寧可跌落在床上,枕邊是亂石和破碎的夢。

6月初,袁世凱的第三個兒媳婦割股了,從屁股上割下一片肉熬得一小碗湯,讓叔禎送到樓上給袁世凱喝。袁世凱看見碗裡有一片肉,便問:“這是什麼?”不待叔禎回答,似有所悟便揮手:“不喝!不喝!”

袁世凱一直在服中藥卻不見效,袁克定主張改請西醫,法國醫生貝希葉診斷後說,是膀胱結石,需住院手術。袁世凱堅決不去醫院,便先導尿,貝希葉先在袁世凱的後脊樑打了一針,接著便以五個玻璃火罐在後腰部位緊貼住,漸漸有物質滲透出來,不是尿而是血水,顏色鮮紅,袁世凱重重地呻吟了一聲,似乎很痛苦,卻不再說什麼。

其時,袁世凱仍然是清醒的。

他努力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守候在他身邊的人,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張鎮芳,還有袁克定、袁克文及他的二女、三女。五姨太端著一碗參湯,站在床邊,眼睛有點兒紅腫。

他想說一點兒什麼,欲言又止。

他已經感到自己的病很重,但那個說他大富大貴的算命先生的話,仍然使他覺得還不至於不起,他猶豫著,中南海裡的黃昏又來到了,6月初的太陽落山得相當緩慢,餘暉在居仁堂外的樹葉上閃爍著這一天的最後的光。

他再一次睜開眼睛。

天色漸漸地昏暗。

他輕聲地問:“各使館認為我應該辭職?”

他好像覺得他還有時間。

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外國人對他的態度,他做了一輩子強人,卻也一輩子怕外國人。

徐世昌:“大家都認為您需要休息、靜養。”

他又閉上眼睛。

他的一隻手在裡床摸索。

他再一次睜眼,睜得很吃力,緩緩地把一顆“大總統印”交給徐世昌,手在發抖:“總統應該是黎元洪的,我就是好了,也要回洹上了。”

他長嘆一聲。

他總算把大總統的印把子交出來了。

從此他再沒有睜眼看這個世界,以及在他將要病亡時僅留在身邊的那幾個人,他進入最後昏迷不醒的時刻。

他總共昏迷了十二個小時,唯有這十二個小時,他沒有算計沒有權術沒有得意也沒有煩惱,在走向誰也不可倖免的最後歸宿時,他是個病人、垂死之人,在這個時候人跟人才是平等的。

他聽不見也看不見在他昏迷的那夜晚,北京下了第一場雷雨,閃電、驚雷、驟雨在封閉的中南海裡聽來格外驚心,所有的樹木都在搖晃,葉片兒在顫抖……豐澤園也罷,居仁堂也罷,瀛臺也罷,都在風風雨雨中。

他的一生波瀾起伏,現在平靜了。

1916年6月6日早晨,袁世凱辭世,享年58歲。

袁世凱的死並沒有給中國帶來安寧。

他的正室於氏第一個放聲大哭,哭一聲數落一聲,那是一個被冷落太久的女人的怨憤,在袁世凱生前小心地積壓著,現在終於得到爆發:“你一輩子對不起我,弄了這麼多的姨太太,養了這麼多的孩子,十七個小子十五個丫頭,你死了都丟給我,叫我怎麼辦哪!”

袁克文一看這架勢,便帶著弟弟妹妹三十多人“撲通”一聲跪在於氏面前,求她賜大家一塊兒死。

袁克定把於氏勸走,又給眾弟妹說好話,這才算了事。

袁克文站起來看了袁克定一眼,冷冷地說了句:“父親是你害死的!”扭頭便出門了。

是夜,袁世凱生前最寵愛的五姨太,趁著全家驚慌忙亂之際,把袁世凱居室的大鐵櫃搬到了自己屋裡,就連牆上掛的那一架大自鳴鐘也席捲而去。

一向憂鬱的三姨太,則吞金自殺,袁克文聞訊趕到他生母身邊時,幸虧大夫來得及時,所吞之物算是吐了出來,這個披著一頭長髮的朝鮮女子的眼神,卻從此再沒有多少生之靈光了。

“你們扶著我的棺材一塊兒回彰德吧!”

袁世凱的一句氣話竟不幸而言中。

袁世凱的墓地在彰德洹上村二裡外的太平莊。墓地前方是琉璃瓦頂的石牌樓,墓道兩側是石柱、石馬、石虎、石獅、石人。過碑亭便是景仁堂,堂內供奉著袁世凱的“神位”,並有袁世凱生前慣用的硬木書桌、硬木西式床,乃至洗臉臺、小便桶等等。

過景仁堂,再穿過一道鐵門,便是袁世凱的墳墓。墳墓的內室是石塘,石塘外是洋灰鋼筋護牆,墓頂用紅色花崗石砌成,地面上的墓臺高三層,第一層的尺寸是:南北長8丈,東西寬丈5尺,高9尺。

袁世凱的墓地佔地近二百畝,又稱袁公林,墓園之中有松、柏、梅、槐各色樹木。

太行迤邐。

洹水綿綿……

袁世凱的死,帶給他的家國的是更加的分崩離析。袁世凱家裡,在長子袁克定的主持下分家,他自己獨分40萬,其餘的兒子人均1萬,還有開灤煤礦公司、啟新洋灰公司、自來水公司的若干股票。女孩子們每人分得8000元嫁妝費,妻妾跟自己的子女過日子,好在袁世凱在天津、北京都有房產,彰德養壽園的房子也空著,各奔前程了。

黎元洪以副總統身份接任大總統,段祺瑞為國務總理,實際獨攬大權。推翻帝制功績彪炳的梁啟超及他的進步黨再一次打回北京在段祺瑞門下參與政事,一樣無從發揮。從此沒有了袁世凱的北洋軍閥各分派系,動輒刀兵,直系、皖系,加上關外冒起的張作霖的奉系,爭權掠地,打得昏天黑地。論本事,段祺瑞、馮國璋、曹錕、吳佩孚、張作霖難以望袁世凱項背,其手段則酷如乃師:都有西方列強作後臺,均以鎮壓民眾為能事。其時的中國,經濟崩潰,民生凋敝,達官貴人富甲天下,黎民百姓一貧如洗,列強強佔國土,軍閥割據一方,盜賊橫行,土匪如毛。

山河依然破碎。

中國依然在無盡的黑暗中。

中國的路,是如此的崎嶇,如此的泥濘啊!

然而,新的聲音,新的期待,卻也在萌發。

袁世凱死後,京滬的報章上登出不少嘲諷袁世凱的輓聯,摘錄幾副如下:

刺遯初而遯初死,鴆智庵而智庵死,最後殺桂馨而桂馨又死,死者長已矣,陰府三曹誰折獄?

使朝鮮者朝鮮亡,臣滿清者滿清亡,及身帝洪憲則洪憲亦亡,亡之命也夫,輕舟兩岸不啼猿!

又一聯為:

假冒共和虛名,別具肺腸同路易;

倘講君臣大義,有何面目見德宗!

再如:

曹操雲勿人負我,寧我負人,惟公能體斯意;

桓溫謂不能流芳,亦當遺臭,後世自有定評。

再如:

勸進有書,勸退有書,葩經雲進退維谷;

造禍由己,造福由己,太上曰禍福無門。

還有一聯時人稱為絕聯,北京街頭一時傳誦:

起病六君子,

送命二陳湯。

有山東臨淄崔九撰寫的一聯也曾轟動京城:

賣康梁而寵幸位,撫山東,督保定,直入內閣,十數年頂天立地,居然豪傑,誰不說龍騰虎躍?

抗孫黃以做總統,先臨時,後正式,旋改國號,一片心稱皇呼帝,忽焉取消,我也笑鱉入紫泥?

這些對聯中嬉笑怒罵皆有,而楊度的輓聯卻仍然沉浸在他的“君憲救國論”中,因為有傳言說袁世凱臨終前曾大呼“楊度負我”,這副聯語便又多了一層辯解的無奈:

共和誤民國,民國誤共和?百世而後,再平是獄;

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泉之下,三復斯言。

袁世凱的五年專制統治,袁世凱身後北洋軍閥變本加厲的割據、戰亂使中國有識之士的思考有了新的境界,中國人民怎麼能甘心於永為奴僕呢?

新的聲音總是會有的,雖然有舊的壁壘阻擋著。

人們已經親見過分崩離析了。

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一個人身上,以及把所有的罪責都堆砌在一個人身上——中國人的希望和失落都源於此,或者甚至還可以說:在某種社會條件下,這兩者恰恰是繼續產生皇帝或獨裁者的國民心態基礎,如此說來袁世凱也是應運而生的。

蔡元培在袁世凱去世後三個月即指出:“袁氏之罪惡,非特個人之罪惡也。彼實代表吾國三種之舊社會:曰官僚,曰學究,曰方士……今袁氏去矣,而此三社會之流毒,果隨之以俱去乎?”

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創刊於上海,陳獨秀呼喚中國青年“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新文化運動狂飆起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