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巨像之後, 瀛主身上那股妖豔邪詭的氣質也淡去了許多。
尤其是跳腳叫罵的樣子實在有些低劣不堪,與謝無妄那副輕慢睥睨的神色一比,高下立判。
寧青青怔忡地抬眸看著謝無妄。
復仇者以殺證道……
難怪他什麼都會。難怪他那麼冷硬剛強。難怪他那一身殺技狠辣又利落。
她能夠想象到, 在極長極長的一段時間裡, 謝無妄孤身一人行走在絕對的黑暗之中,舉世皆敵。他隱藏身份, 一個接一個手刃仇敵,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 臉上假溫柔,中淡漠冰涼。
以殺證道, 成就道君之身。
開始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還是少年。正是別的英俊兒郎鮮衣怒馬, 遍看繁花的年紀。
她發現他的容顏在她視野中微微有一點模糊, 輪廓好似會光。
這是因為她的眼睛裡湧起了些淚花。
她是一隻有血有肉的蘑菇, 會酸,會感動,會奇奇怪怪地為一個英雄感到驕傲。
謝無妄是英雄。他是人凰族的英雄,是這天下蒼生的英雄。他沒有被仇恨矇蔽雙眼, 只殺該殺之人, 復仇之後他登凌絕頂,庇護眾生。
孟憨說得沒有錯,謝無妄, 的確是胸襟廣闊、懷天下之人——雖然他自己並不承認。
寧青青垂下眼皮,中百味雜陳。
那一邊, 瀛主狼狽地跳到了一堆碎石之後,綵衣飄飛,他重重揮了下完好的左手, 出聲強辯。
“謝無妄你放屁!”他尖著嗓子叫道,“我才不信!他們人那麼多,勢力那麼強,盤根錯節遮著天,就憑你?騙誰呢?你當我三歲小娃?田氏、魏氏、逍遙宗、蒼天門,哪個不是跺一腳修真界抖三抖的龐然大物?就憑你一個人,想鬥得過他們?可笑!滿嘴瞎話,是想讓我高看你一眼?”
寧青青眨了眨眼,在記憶中扒拉了好一會兒。
這些所謂的“龐然大物”,她一個也沒聽說過,它們早已化作歷史的塵埃。
看來瀛方洲這個地方是真的消息閉塞。
謝無妄說得沒錯,孟憨這個孫兒就是躲在旮旯角里苟且偷生,他懼怕那些勢力,畏之如虎,但神奇的是,他卻有勇氣算計謝無妄。
他不相信謝無妄能夠滅殺仇敵,卻自信奪了極火道骨之後,他就能殺光天下修士。
就憑他這個躲在荒蕪之地、把凡人海民變成殭屍來提升自己力量的卑鄙之徒嗎?
此人的,當是非常低劣扭曲又奇怪。
謝無妄緩緩抬眸,望向那道雌雄莫辨的綵衣身影。
在謝無妄面前,此人臉上的微笑白面具絲毫也不顯得詭異,只像是孩童無聊的玩具。
他猶在尖叫:“謝無妄,你不就是運氣好,生出來就是王族,天生就有極火道骨?要是沒有牛逼的血脈,你算個什麼東西!我看不起你!”
“我從不在意世人的看法。”謝無妄語氣溫和,“更遑論死人。”
話音落時,他已越過十丈距離,五指扣在了瀛主的面具上。
瀛主急急後退,拖出了一道殘影。
破碎的白面具像是從他臉上剝落的一層石灰,徐徐散落在風中。
謝無妄不緊不慢,長身追擊。
只見面具之下藏著一張異常清秀的臉,清秀到可以稱之為美麗的程度,此人長相與身材都十分陰柔,就連嗓音也是。
沒了巨像,沒了神器,沒了面具之後,這位瀛主很明顯洩掉了氣勢,在他的身上,寧青青絲毫也找不到幕後黑手應有的氣度。
她心神一動,匆匆掃了一眼周遭被瀛主吸死的殭屍海民們。
一片五彩斑斕。
果然,紅袍的東海侯與藍衣的雲水淼都不在。
寧青青默默記下,抿唇凝眸。
瀛主逃竄的身影略有一點慌張,只不過他始終沒有往別處逃,而是在圍著廣場打轉轉。
聰明的蘑菇一看就知道,到了這時節,瀛主還惦記著神器千機盤。
不知道此人哪來的勇氣,竟以為可以在謝無妄手下全身而退,還能帶走寶貝?
謝無妄似能看出寧青青的疑惑,他淡聲道:“我父母早亡。幼時,教我修行的是孟憨。”
寧青青立刻便明白了。
瀛主是孟憨的孫兒,在他看來,他和謝無妄都是自幼跟著自家爺爺學習修行,無甚區別。
他以為謝無妄比他強大,僅僅是因為謝無妄擁有極火道骨。他以為奪了謝無妄的道骨,便能輕輕鬆鬆稱霸天下。
當是無知者無畏。
閃念之間,謝無妄已抓住了瀛主薄削的肩,他往地面狠狠一摜。
“嘭——”
碎石飛濺,蛛網般的裂縫一圈圈擴散,整個廣場都在劇烈搖晃。
綵衣身影狼狽無比地從坑中爬起來時,謝無妄一掠而下,靴底踏上他的肩膀,他踩了回去。
手一揚,火焰卷出,坑洞變成了一個火坑。
烈焰令空氣扭曲蒸騰,瀛主陰柔俊秀的面孔上終於浮起了驚駭和恐懼。
“你不能傷害我!”他尖聲叫道,“要不是為了護著你,爺爺就不會拋棄我,害我落到了那些人手裡!謝無妄!你知道我受了多少折磨嗎!那些都是你該受的!我替你承受了那麼多,你不思報恩,還放火燒我?你是白眼狼!”
隔著烈焰,謝無妄的容顯得有些冷。
“那一日,我與孟憨本要救你。”謝無妄輕輕地笑了下,“不知為何,竟被魏氏家主識破了身份——是你告密?”
瀛主愣了一下,然後失聲尖叫:“我才不信!你是金尊玉貴的少主啊!是人凰的王族啊!怎麼可能為了我這麼個卑賤的僕從以身涉險?救我?你騙鬼啊!我、我受了那麼多苦,都是因為你,你卻穿得那麼招搖,在青樓裡灑金子……你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我當然要告訴魏雄,立個大功來自保啊!你少騙人了!我才不信你去那裡是為了救我!”
“果然如此。”謝無妄輕笑嘆息,手一揮,烈焰鎮下,“你是咎由自取。”
火焰順著瀛主的雙膝盤旋而上。
寧青青現,即便是這個懦弱、卑鄙的人,似乎不那麼怕疼。可想而知,在那段最黑暗、最血腥的歲月中,人凰一族,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磨難。
瀛主尖聲大叫:“你知道我有多慘嗎!因為我生得漂亮,魏雄說我該做女人,就把我去了勢!去了勢!我涅槃的時候有多慘你知道嗎!失去道骨,做不成男人,還被捅了那麼多刀!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
火焰繼續向上,不疾不徐,冷酷無情。
謝無妄不為所動:“孟氏歷代忠誠毀於你與孟憨之手,以王凰之焰令你神魂俱滅,不得見列祖列宗,對你亦是幸事。”
瀛主終於開始慌了:“謝無妄,這世上,人凰一族已經死光啦!只剩下你和我,你要殺害唯一一個族胞嗎?!還有!你爹孃早死,是我爺爺將你一手帶大,你就不念舊情?我是他唯一的血脈,你要殺我?你要殺我?”
“天真。”謝無妄輕聲失笑,“叛僕孟憨已被我親手誅殺,你算什麼東西。”
“不——”瀛主發出尖銳的聲音,“謝無妄!你知不知道,孟憨非但不忍毀你,他還打算在拔走你道骨之後,他自己的道骨給你!他的道骨雖比不上你的王族之骨,但差不到哪裡去吧!你只是把極火道骨讓給我而已,孟憨他卻要為你付出全部!他對你那麼好,你忍要他斷子絕孫嗎?!”
寧青青望向謝無妄。
雖然他總是把所有事都掩藏在無波無瀾的假之下,但她能看得出來,謝無妄是在意孟憨的。
倘若那個老人只是單純地作惡,因為貪圖他的道骨而背叛,那麼謝無妄殺了他之後,便可以徹底釋懷,這麼一個叛僕拋於腦後。
然而事情卻不是那麼簡單。這世間之事,並不是非黑即白。
那個老人,不全然算是惡人。
如今知曉了相,不知謝無妄中是悲哀,是傷痛,是憤怒,還是略覺欣慰。
寧青青中很不好受,她按捺著腦海中的暈眩和刺痛,慢慢探起一隻手,撫在謝無妄的口,輕輕地蹭了幾下。
安撫他。
謝無妄身軀微僵,悶悶震了震。
他緩聲開口:“所以你拿了孟憨道骨,修煉千年,卻仍然只是個煉虛?”
頓了頓,嗤笑:“廢物。”
寧青青悠然點了點頭。是了,瀛主被拔了道骨,涅槃之後也是個廢人,如今卻有了這一身修為,必定是拿了別人的道骨。誰會把道骨送給一個廢人?自然只能是孟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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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能猜到當年的事件始末。
孟憨奪取謝無妄道骨失敗,被謝無妄擊傷之後,便帶著這個孫兒逃到了偏僻荒蕪的瀛方洲,自己的道骨給了孫兒,助他成為瀛主,統治這片不毛之地。而孟憨自己,機緣巧合之下變成了神器器靈,從此銷聲匿跡,全心輔佐孫兒。
看著瀛主這副德行,可知溺愛也是害。
此刻,烈焰已攀到了瀛主腰際。
死亡的腳步一步一步逼近,無論他尖叫、憤怒還是求饒,謝無妄全然不為所動。
他已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只待燒了這個叛賊,此事便徹底了結。
“我好恨……好恨……謝無妄,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懂什麼……我要你後悔!要你後悔!”
周遭一切詭異地靜止。
包裹在瀛主周身的烈焰黯然失色,一股至為純粹的火,自那具雌雄莫辨的身軀之上冉冉升起。
焰光似黃似白,如流水,近乎透明。
這股焰力升起之時,瀛主的身軀盡數化在了焰光之中。
再一瞬,只見他的身影消失之處,驀地騰起了一隻虛幻炫美的火焰鳳凰!
它身側的空氣耐不住高溫,被蒸發殆盡,形成了恐怖的空區域,烈風呼嘯著湧來,一圈圈熱浪爆開,周遭一切皆被焚燬,廣場上的石塊就像是一頁脆薄的紙,迅速被灼出了一個急遽擴大的黑色空洞。
火凰揚頭,緩緩對準了謝無妄。
謝無妄攬住寧青青,輕飄飄向後退出數十丈。
他的聲音極平靜,無波無瀾。
“阿青看好了,不要錯過任何細節。這就是鳳凰刺。每一個凰族都有這樣一式後手,威力極大,可越階擊殺對手,再虛弱都可以施放。”
寧青青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的神一半放在了那炫美無雙的火焰鳳凰上,另一半,則為謝無妄話中的深意而感到驚。
他在教她。
他此刻正在教給她的,是他的最後一張底牌。
“施放鳳凰刺,耗盡全部精血,枯竭而亡。人凰一族,可以死得有尊嚴。”謝無妄的聲音依舊四平八穩,就像在照本宣科,“苟且偷生之輩,不值得同情。”
寧青青怔怔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