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半垂長眸, 與寧青青對視。
片刻,二人齊齊轉開。
謝無妄若無事地望向遙遠的海天交界線,寧青青則垂下眸子, 盯住自己放在身前的那隻手。
手指無意識地扒拉了下, 碰到了謝無妄胸前的衣袍。
他的袍子每一件都十分厚重華貴,有種沉沉的奢侈感。她隨意地劃拉了兩下, 撫件每一縷絲線都能彰顯至高無上的身份地位的衣裳, 不禁懨懨地垂下了眼角。
和他相比, 她才是身無長物好不好?
她能拿什麼和他交換千機盤?
憂鬱了片刻,她的眼睛微微一亮, 唇角壞意地勾了起來。
“謝無妄。”她慢吞吞地喚他。
他垂眸一看,見她笑得像一條狡黠的蛇。
他從未見過蛇類微笑, 但他十分篤定, 倘若蛇笑了起來, 是眼前副模樣。
他動了動下頜,示意她說。
寧青青神秘兮兮地眯起眼睛:“我用一個天大的秘密,與你交換壞掉的千機盤。”
機智的蘑菇無師自通地懂得談判技巧。自己的籌碼那是要儘可能地誇,對方的籌碼則能貶就貶。
“哦?”謝無妄來了興致, “什麼。”
寧青青抬起一根手指, 搖了搖:“秘密一旦說出來,那就變成了你的,所以, 你要把千機盤給我,樣才公平。”
謝無妄失笑。
不是平日那種精緻虛偽的假笑, 而是像一縷春風吹拂一滴冰水,在那張俊美無雙的面龐上開。
愉悅自心底抽出了絲,在幽黑的眸底結成了笑意。
揚手在海風中一招, 取出殘破的金色羅盤,交到她的手中。
他倒是大方得很。當然,身為天下至尊的謝無妄,自然是有大方的資本。
寧青青可不會跟他客氣。
她把千機盤收進了乾坤袋,用一大堆殘破不全的妖丹把它埋得嚴嚴實實。
然她將黑色孢子的事情一一道來。
她儘可能地渲染氣氛,將件神秘且細思極恐的事情講得像個鬼故事一樣,最有意無意地點出,或許就是當年靈獸墮妖、血洗萬里那一樁慘禍背的真相。
謝無妄屬實是個不形於色的傢伙。聽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大秘密,他的臉上沒有表現出絲毫異樣,只是呼吸放慢了些,眸光微微冷凝,勉強能夠看出分鄭重。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聲。
“阿青。”他嘆,“無論我給不給你千機盤,個‘天大的秘密’,你都會急告訴我。你耍賴。”
她慢吞吞地把頭轉到一邊。
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反正千機盤經落袋為安。她還不信他能拉得下那個臉,從那堆小山包般的破妖丹裡面把它刨走。
又過了一會兒,她那雙滿是壞意的眼睛又幽幽瞟了回來。
“你根本不是蘑菇——”她氣呼呼地控訴。
謝無妄長眉微挑:“你不是。”
“我是!”她兇巴巴。
“你不是。”
“我就是!”
“你不是。”
寧青青:“……”是什麼毫無營養的對白。
她轉了轉眼珠:“你是個大騙子~什麼勿忘族恥!寄懷舟早就辟穀啦,怎麼可能吃蘑菇,雪星不可能將蘑菇串起來烤了吃!”
謝無妄的臉皮反正比城牆還厚,管她嘀咕什麼,他都只當王八唸咒。
等到她咕嘰咕嘰罵了他千餘海里,他總算是悠然開口了。
“阿青精神不錯。”
“啊……?”寧青青立刻警惕起來。
“留給你的批註應當看過不少?”謝無妄說得所當然,“來,與我說對。”
寧青青:“……”
嘶!
她抬手撫了撫額頭,嬌弱地喘了口氣,可憐兮兮地把腦袋靠在他的身上:“忽然頭疼,太疼了。裡風好大。”
偷眼瞟他神色。
堅硬的胸膛微微一震,帶謝無妄獨特冷香的氣息拂過她的發頂。
他面無表情地笑了下。
他不拆穿她,只將一隻大手環到了她的耳側,將她的腦袋罩在掌心,護在胸前。
忽然覺得,條海路不是不能長一些。
半晌,她的聲音又飄了出來:“回去,我必須儘快嘗試無傷解決妖丹中的壞孢子,可能暫時顧不上唸書啦,真是好遺憾啊,是沒有辦的事情,畢竟個秘密實在是太可怕了,對吧?”
語氣虛偽無比,令謝無妄眼角微跳,恨不得教教她怎麼把假話說得稍微逼真那麼一點點。
她繼續道:“還有還有,九月初一的北臨州牧神大節我得趕過去,鑰匙在那裡,我找到它了。”
謝無妄瞳仁收縮,不動聲色:“哦?”
她惦記自己的目的,未察覺他的情緒出現了波動。
她悄悄給自己壯了個膽,一本正經地道:“所以在段短短的時間裡,肯定是來不及看書了,考校我的事情,得從長計議——就等我從北臨州回來說罷!”
他隨口應下。
心跳漏了好拍。
她找到……鑰匙了。
他甚至忘記出聲問她細節。
心緒一時有些紛亂,類似近鄉情怯。
回到聖山,謝無妄不得不坐回他的鑾椅上,處些日子積壓下來的小山一般的公事。
求見道君的各路修士從乾元殿排到了半山腰,件件都是必須道君親自拍板的要事。
寧青青一眼就能看穿謝無妄的意思——他想把她捉到乾元殿去協助他處公務。
她算是看明白了,謝無妄為什麼逼她學那些頭疼無比的東西,不就是因為政務繁冗又無聊,他想要抓她墊背,好讓他做個甩手掌櫃?
機智的蘑菇才不上當,她逃得比誰都快。
謝無妄:“……”
寧青青回到玉梨苑不久,謝無妄讓人送了妖丹過來。
他自己是個戰鬥狂、事業狂,所以十分解寧青青刻急帶傷上戰場的心情——反正就算不給她妖丹,她沒心思好好養傷。
不隨她去。
不是不心疼她的身體,只是他看見了她眸中燃燒的火焰,他知道她要的是迎風霜翱翔,而不是被束住翅膀。
那是他走過的路,他知道她要什麼。
寧青青倒是沒有急對付妖丹。
神器千機盤隨時可能報廢,她不敢多耽擱。
她拎只破盤子來到大木臺上,用菌絲裹它,送向東邊百丈外的辟邪洞。
半途匆匆研究了一下用。
件神器的使用方倒是簡單,神念與千機盤共鳴,可以用意念來設下千重妄境。
寧青青舒服地躺在木臺上曬太陽,思緒晃晃悠悠地飄回了青城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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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險的蘑菇準備好千機妄境,囂張地捲起千機盤,徑直穿過謝無妄的元火封印,闖進了火焰牢籠。
辟邪洞中,上古兇獸正在打呼嚕。
菌絲一蕩,凝成一隻大蘑菇,“啪”一下抽在了兇獸的大腦門上。
它迷迷糊糊睜開眼,沒過腦,身軀成黑色濃霧撲向入侵者。
只見碎金般的光芒兜頭炸開,它來不及退,徑直撲進了一片細碎的金光。
身體好像暖洋洋地浮了起來,浮在一池滿是粼粼陽光的溫泉中。
兇獸:“……?”
寧蘑菇悠悠睜開眼睛,入目一片蒼翠。
千機妄境。
陽光曬得人骨頭發懶,一條長長的山道在腳下鋪開,蜿蜒沒入了樹影間。
兩張竹製躺椅排擺放在山門下面,寧青青身體一蹭,將身下的竹椅往稍挪了些,讓山門的影子精準無比地落在自己的臉上——美麗的臉蛋是不能被曬黑的,曬曬身子就好了。
左邊飄來酒香。糟老頭子寧天璽倚另一張竹躺椅,睡得打呼嚕。
在她右手邊有個傢伙在打呼嚕,兩道呼嚕聲起伏彼,一唱一和。
寧青青懶懶地偏頭望去。
巨大的絨毛板鴨怪撇兩條肥圓的腿,趴在她身側睡得流口水。
她揚起手來,在兩隻尖耳朵中間的絨毛大腦袋上面重重地捋了一把。
絨毛怪非常配合地把耳朵倒伏向,緊閉的雙眼無意識地眯了眯,巨嘴一動,發出滿意的聲音:“啊呋呋呋……”
寧青青勾下腰看了看個傢伙的臉。
圓溜溜的黑鼻頭,底下掛一張巨嘴,兩邊唇角很沒有骨氣地高高勾起來,看上去頗有些諂媚。
眉間的毛毛是皺的,皺出條彎曲的溝溝,有種故作老成的滑稽感。
一身白毛又順又滑,看一眼就讓人手癢。
它迷迷糊糊醒來,一雙猩紅的眼睛迷茫地眨了眨,還沒想好要不要擺個兇殘的表情時,腦袋就被寧青青狠狠拍低下去。
“睡一會兒!板鴨崽,十八師兄馬上就帶好吃的回來啦!”
上古兇獸:“……”俺是誰?俺在哪?俺要吃啥?
它晃了晃腦袋,暈乎乎又趴了回去。
太陽曬得毛毛可舒服咧!好像經很久很久很久不曾曬過太陽啦。
還有好吃的?嘶——哈——
腦袋被一下一下捋得舒服極了,它偷眼瞟了瞟寧青青。嗯,個會梳毛毛的僕從看起來還不賴。
蜿蜒的山道上很快就出現了一道頎長的身影。
青城劍派排行老十八的弟子,是一位長相標緻的青年劍客。
他拾階而上,沒御劍。
他的長劍收在鞘中,像扁擔一樣橫於肩頭,挑大包小包。
包袱上面隱隱飄散熱氣,一陣陣香味撲鼻而來,粗粗一聞,知道有叫花雞、烤板鴨、燻鵝、五香煎魚……
“十八師兄!”寧青青蹦了起來,殷勤無比地迎上去,接過大包小包,“最英俊的十八師兄又破費啦!”
迷茫的上古兇獸抬起了自己駭人的大臉盤。
正要發出些示威的聲音,忽見寧青青轉回了頭:“板鴨崽!十八師兄帶你最喜歡的燻鵝回來啦!還不趕緊表演一個狼嚎?”
上古兇獸:“……”
狼嚎是什麼鬼?俺是萬妖王,源自上古的最尊貴的血脈……
燻鵝是什麼東西?呵呵呵,真是笑死咧。
寧青青拆開一隻包袱,開啟食盒,撕下一條熱氣騰騰的鵝腿:“今兒不想吃?”
鹹香和焦香立刻溢滿了整條山道。
只見絨毛板鴨怪身體一凹,非常誠實地擺出一個仰天嘯月的姿勢,巨嘴揚起:“歐嗚嗚嗚……”
噴香的大鵝腿從天而降。
連骨頭都是香酥噠!
脆脆的骨頭裡面嘗濃香無比的髓汁,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油。
……
嘗過叫花雞、烤板鴨、燻鵝、五香煎魚以及油炸香菇,絨毛怪徹底沒了眼睛,它老老實實蹲坐在一旁,收好爪子,諂媚無比地咧巨大的笑臉,呼呼吐舌頭。
啥?萬妖王?尊貴血脈?復辟妖族?
是雞翅膀不香還是鴨骨不夠脆?
“板鴨崽。”寧青青拍了拍它的大腦門,一臉虛偽,“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歐嗚嗚嗚!”兇獸瘋狂點頭。
“我是竹葉青,世間最漂亮的蘑菇!”
“歐嗚!”
眼見妄境快要結束,寧青青負手踱了兩步,從山道旁邊的小樹叢中扒拉出枚誘人的小紅果。
飯吃枚小野莓,最是解膩消食。
手一揚,野莓劃過一道弧。
板鴨崽立刻蹦躂起來,張開巨嘴,狠狠用尖牙薅了下去——
“噗刺。”漿汁飛濺。
“歐嘶?”
絨毛怪啪嘰落到地面,諂媚的巨臉狠狠抽搐了好下。
牙齒酸倒了。
“呃……”寧青青撓了撓頭,“沒熟透?不應該啊……”
妄境結束。
千機妄境不疾不徐,重複了一千遍。
終於在最一遍時,千重疊加的妄境降臨在了可憐的板鴨崽身上。
前面大魚大肉吃得有多爽,最的獠牙就酸倒得有多慘。
一千遍的酸爽。
寧青青都沒忍心去看倒黴孩子的表情。
野莓種意外……
誰不想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