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給寧青青留下了一隻乾坤袋。
黑底, 繡著青金色的竹葉紋。
寧青青慢吞吞地低看了看乾坤袋，忽然想起，謝無妄用的裝飾紋樣, 都是竹葉。
他刻在大木臺扶欄上的圖案, 也都是竹葉紋。
是因為她叫竹葉青嗎？
寧蘑菇憂鬱地嘆了一口氣——低等生真是常識堪憂，竹葉青是竹, 而是蛇。
他連這個都知道？
她搖晃腦地嘆息著, 搬了一張玉梨木大躺椅到桂花樹下, 側臥在一片清新淡香的空氣中。
菌絲卷一本金冊。
她左手持卷，愁眉苦臉地翻開, 右手從乾坤袋中摸出妖丹，菌絲覆上, 衝鋒陷陣。
讀書苦, 取孢子疼。
害權取輕也, 有謝無妄的金冊子鎮著，她解決起妖丹，簡直是精神百倍，無往利。
每當她想要犯懶, 稍微歇上一歇時, 雙眼一凝，便會看到面前密密麻麻的條例、批註、生僻無比的‘必背’知識點。
……算了，她是繼續對付孢子吧。
菌絲衝鋒！
衝鋒！
根本停下！
一枚枚價值連城的完美妖丹被她隨手拋到桂花樹下, 滴溜溜滾了滿院。
這一書牆金冊子簡直就是她的精神食糧——有它們鎮在身後，她甚至有勇氣去單挑魔神！
背水一戰, 如是。
勇猛無雙的蘑菇鉚足了勁，日夜休。
這些孢子中蘊藏了龐大的力量，被寧青青吸收後, 便會轉化為靈力，充盈她的脈和識府。
她終於知道，自己實並是個修煉廢材。從前一直卡在元嬰大圓滿無法晉階化神，是因為她的方向錯了——她是蘑菇，當然可能凝化出人類的元神。
如今突破了這層種桎梏，當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遊。
蘑菇和妖、魔一樣，存在晉級屏障，簡單說，提升修為的速度，取決於她的進食速度。
下過五場雨後，寧青青探入乾坤袋的手摸了個空。
妖丹，用完了。
她懶洋洋地從大躺椅上爬了起。
用人類的話說，她現在已是一隻煉虛期的蘑菇了。
晉階後，最明顯的變化自識府。識府中那些灰濛濛的混沌霧開始攪動、分化，清氣上揚、濁氣下沉，似是分出了天地一般。
她的蘑菇便正正懸在初分的天地間。
煉虛煉虛，原是這個意思。
識府中的混沌空間再虛無，等到煉虛為實，便是合道。
她晃了晃識府中的蘑菇，心神抽離，內視己身。
體內靈脈更加開闊，等待著更多靈力灌溉。靈脈由小溪變成了小河，靈力成了細細一束，可憐兮兮地流淌在河底。
她把地上的完好妖丹一枚枚收進乾坤袋。
該去找謝無妄以舊換新了。
寧青青抬看了看天空。距離他們和離，大約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謝無妄當真一次也沒有打擾過她。
“他是把我當成處理妖丹的工具嗎？”很難伺候的寧蘑菇氣呼呼地踏出院門。
白玉山道旁，龍曜端端正正地插在土裡，劍柄上掛著一隻乾坤袋。
它刻看起就像一把平平無奇的劍，氣息全無，見到寧青青也沒有半點反應。
“……嗯？”
寧青青上前取了乾坤袋，慢吞吞地探手進去——
妖丹，數清的孢子妖丹，堆成了小山。
工具菇實錘。
寧青青抿了抿唇，將手中裝滿完美妖丹的乾坤袋掛回龍曜的劍柄上。
猶豫片刻，指尖戳了戳龍曜，順手把它打理得毛光水滑。
這只劍依舊在裝死，全無反應。
她眨眨眼，帶著新的乾坤袋返回玉梨苑。
在她的身影消失片刻後，一隻冷白的大手摁上劍柄，慢慢握緊。
“嗡。”劍鳴低低。
“龍曜。”好聽的男聲很輕很啞，“她看起很好，是是？”
兇劍在他掌中沉寂。
“更美了。”他輕笑一聲，帶著劍，一步步返回山巔。
心臟處彷彿破了個大口子，呼嘯的山風穿過去，又空又痛。
卻有種難言的喜悅。
她如今很好。平安喜樂，容色動人。
他拾階而上，眸光漸斂。
再走幾步後，他的臉上再看出任何苦痛情緒，唇角的笑容自負淡然，眸中是看透世情的冷冽與圓融。
道君風華絕代，氣勢無雙，掌控這萬萬裡江山，易如反掌。
他做了別的，只能先予她一個太平盛世。
挺拔的背影隱隱帶著些微可察的寂寥，他一步一步，回到了乾元殿。
廣袖壓上御案，指尖微動，觸到了藏在袖中的封書信，以及小小的玉梨木人。
他寫的婚書，她寫的和離書。
她雕的木人。
她給他的一切，都是美好溫暖的。
謝無妄垂眸，修長的手指漫心揚起，輕輕支頤。
面前是禁侍呈上的最新消息。
他淡淡掃過一眼，眸光漸凝——
西陰神女出世，攜驚天絕秘，見當今道君。事關天下安危，十萬火急！
神女與僕從已上路，日後，便會抵達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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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陰神女？”
一字一頓，低沉悅耳的聲音迴盪在高闊的乾元殿中，一時無法分辨是陰森是愉悅。
寧青青躺回了大木椅上。
左思右想，總覺得太對勁。
雖然她需要吞噬妖丹中的孢子晉階吧……可是謝無妄當真給報酬，未免也太摳門了？！
天聖宮有這麼窮嗎？
她一邊瞎琢磨，一邊揮舞著菌絲，在小山一般的妖丹堆裡刨刨去——這是她習慣性的小動作，當初正是因為這個習慣，謝無妄才擅自作，把她乾坤袋裡面的東西全都削了尖角，以免扎破她的手。
“……嗯？”
菌絲忽然碰到了只靈匣。
八個角都被打磨得圓潤光禿的靈匣。
謝無妄居然在妖丹裡面藏了東西。
寧青青愣愣地眨了眨眼睛——這種事，從前是只有她能幹得出嗎？
她抬望了望天，然後把只靈匣取出。
匣子上，十分隨意地刻著標記，一，二。
是要她按順序開啟。
寧青青毫猶豫，徑直揭開標記了“二”的匣蓋。
暖紅的光芒刺得她眯了眯眼。
這是……煉神玉。
對，她吃過次煉神玉，絕對沒有眼前這一匣明亮滋潤。
匣中透出的靈香薰得她飄-飄-欲-仙，眼淚爭氣地從嘴角流下。
“算小氣。”她眯起眼睛，微微撇著唇角，若無事地探出菌絲，大快朵頤。
她可憐的菌絲們終日衝鋒陷陣，和黑色孢子抵死廝殺，已許久許久沒有嘗過正常食的滋味了。
往那柔潤香膏中一探，簡直就像是屍山血海中殺回的將士們進了花柳院。
每一口，都吃的是溫香軟紅，玉脂羊膏。
許久後，雙目無神的寧青青醉倒在桂花樹下。
夢中都是清甜滋味。
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睜眼時，神滿氣足，一拳可以打碎一座山。
靈匣中的煉神玉極大地強化了她的靈脈，識府中正在分的混沌氣，也隱隱染上了暖紅，一絲一縷，分化得更加迅捷。
她愉快地伸了個腰懶，目光落向另那只靈匣。
“一”
她忍住摸著下巴琢磨了一會——謝無妄標了一和二，自然是想讓她先開一再開二，那麼，他會會算到她要反道而行，於是故意標反了一和二？
是那個夥會幹的事！
驚覺上當的蘑菇扁著嘴，氣咻咻地揭開了匣一的蓋子。
這是一匣……
烤土豆。
寧青青嘴角輕輕抽了下。
土豆細心地切成了波浪條狀，表面微焦，一望便知又酥又香。五香蘸料裹得均勻，凹陷處料足一些，濃淡宜。
靈匣封鎖的熱氣蒸騰出，再吃，便要涼了。
她用配在一旁的小銀籤紮起土豆條，放進口中。
有一點燙，比想象中更好吃。
味道久遠而熟悉，讓寧青青狠狠一怔。
她的廚藝是新婚時謝無妄手把手教會的，只過無論她怎麼學，卻始終做出他那股獨特的味道。
她問他缺了什麼。
他說閱歷。
那時懂，如今大致明白了。如今的謝無妄，是種種風霜雨雪、烈焰戰火鑄造而成的一個完整的個體，所有的歷已融入他的生命，成為他的一部分。
旁人永遠學那些沉穩和厚。
這一匣土豆，便是謝無妄獨特的火候和味道。
咬在嘴裡的香酥土豆條又多了淡淡一味酸。
所以，謝無妄到底是希望她先開匣一，是匣二呢？
美食見了底，薄薄的靈力結界中，飄出一張宣紙條。
上書四個飄逸漂亮的大字——
“禮賢下士”
寧青青：“……”
摔！
什麼心酸什麼回憶，存在的，根本存在。
蘑菇把匣子扔到了乾坤袋的角落，抓過金冊，掏出妖丹，繼續她的晉階大業。
到了煉虛後，她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填滿的無底洞。
一枚枚妖丹被處理乾淨，孢子中蘊藏的龐大力量源源斷順著菌絲湧到寧青青體內。
只過，那些力量在轉化成靈力時分明像是兇猛的蛟龍，好似能夠撐破那小小的河床，沒想到落進靈脈小河時，蛟龍卻變成了泥鰍，噗通一聲落進去，連個水花都濺起。
寧蘑菇默默估算了一下，晉階到煉虛中階，保守估計需要十萬枚妖丹。
“……”
目標太過遙遠的時候，很容易讓人生出惰性。
蘑菇也能免俗。
她憂鬱地思忖了一會，忽然雙眼微亮。
“很久沒有和板鴨崽聯絡感情了！”她堅定地點點，“這是正事，沒錯！”
寧蘑菇躺到了大木臺上，探出菌絲，順著巖壁攀向辟邪洞。
如今她已是煉虛蘑菇，菌絲肆意張揚，鋒芒畢露，銳可當。
沒想到，在觸到封印的霎那，菌絲卻被一股龐大恐怖的焰力擋了下。
寧青青愣了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她和謝無妄已和離了，解了元血契約後，他設下的封印，她自然是進去了。
“……”
得找他討要元血，才能進入辟邪洞去找板鴨崽。
憂鬱的蘑菇轉了轉眼珠，嘆了口氣，慢吞吞地離開玉梨苑，順著白玉山道，飄向乾元殿。
謝無妄說過，她可以隨時到乾元殿尋他。
刻已入了夜，漫天繁星在頂眨著眼睛，山道上伸手見五指。
後方的玉梨苑泛著暖黃的光芒，前的乾元殿亦是燈火通明。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日。
她帶著傷走過漆黑的山道，去乾元殿找他。
落了個遍體鱗傷。
如今知曉了前因後果，倒是絲毫心痛也沒有了。和離後，海闊天高，從前在意的那些事情，都已變成了過往雲煙。
她掠過山道，落進乾元殿後殿。
動作一頓，微微一怔。
眼前是一面異常光滑的黑木屏風牆。
月光從身後照進，她的面容隱約映照在了屏風牆上。
她記得，那一次屏風牆照見了自己的模樣，笑得勉強又脆弱，像一觸即折的花枝。
刻卻是全然同。
漂亮的大眼睛懶洋洋垂下眼角，眸中閃耀著粒明亮耀眼的光。
沒有什麼能擋住這樣的光芒。
寧青青彎起了眼睛和唇角。舊景現，她發現自己的心境已天翻地覆。
她記得，上次便是在這裡聽到了謝無妄那些冷心冷情的話。那時候，她的世界裡只有一個他，沒了他，天便塌了。如今卻一樣，就算聽到他要娶妻，她也會有太大的心緒波動。
只知，今日又會聽到些什麼呢？
他該是忙著處理政務吧？見識過金冊的恐怖後，寧青青對謝無妄的日常已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她幸災樂禍地笑著，走向右側幔。
剛踏出一步，便聽到一個無比強硬的女聲從前殿傳——
“我知道，道君已有道侶，必定會感到為難。只過，想要進入西陰，唯一的辦法就是與神女締結元契。道君只需暫時與神女結契，便能進入西陰解決邪魔，將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為了蒼生，為了世間太平，我想，尊夫人一定敢有任何異議。事成後，神女自是會賴著道君，定當一時間與你解契離籍。”
寧青青眨了眨眼睛。
蘑菇智力非凡，這麼聽了一耳朵，心中立刻便釐清了子醜寅卯。
西陰神女出世了！
這一次的西陰神女與往昔太一樣。從前世間有大劫時，西陰神女才會應劫而出，指引蒼生度過劫難。而這一次，西陰神女卻是提前出世了，只要謝無妄與她結為道侶，便能夠進入西陰，解決掉一場大禍。
那道強硬的女聲繼續說道：“神女心懷天下，憐憫眾生，這般情操，遠遠勝過什麼男女痴纏小情小愛，所做一切皆是為了蒼生，並無半分私情。謝道君，你怎麼看？”
謝無妄就像死了一樣，沒有半點聲息。
“婆婆，要再說了。”另一個女聲輕柔地道，“謝道君已有愛侶，是我唐突了。倘若早些知道，我定會提這樣的要求，讓人為難。”
“神女！”強硬的女聲忿忿道，“他是天下共，這是他應該揹負的職責使命！若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願做，談什麼庇護眾生！”
寧青青憂鬱地嘆了口氣。
她覺得這個老婆子實在是太懂得談判的技巧。
像謝無妄這種自負又狂妄的夥，最討厭的便是旁人的威逼脅迫。
好好一樁事情，被她這麼咋咋呼呼吼上幾句，八成是要泡湯。
連她都聽得著急。
“謝道君，”西陰神女聲音柔和，“知可否向我推薦另一位適合的人選？畢竟事關蒼生，無論形貌如何堪，我都在意的。只要世間能夠平安度過劫便好。”
她的聲音很乾淨，很舒服，像是春風拂面，讓人信賴。
前殿一片寂靜，等待謝無妄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