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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川江號子和袍哥

孔新星打了一架,背上受了點兒傷,路上走得慢了些,趕到碼頭時已經快到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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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扔了牛車,揹著包袱來到渡口,渡口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條小船孤零零地隨著波浪起舞。

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漢子從舟裡迎上來,“大和尚要坐船嗎?”

孔新星點了點頭,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漢子熱情地道,“那快些,船馬上就要開了。”

孔新星不知道行情,只好多聽多看少說,朝船家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貧僧要趕往忠州,有勞施主了!”

上了船,找了空地坐下,也不說話,只在嘴裡小聲心裡默唸“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祭拜完了李白,又開始祭奠孟浩然,因為其他的都還給老師了。

船上還有一些人,都是當地農民,有漢人,但大部分都是土司族人,也就是現在的土家族人、苗族人、侗族和壯族等少數民族同胞,男女老少都有。對這些少數民族孔新星並不陌生,自己家鄉就是土家族自治縣,自己經常和他們打交道,早已不陌生了。

雖然現代社會的土家族人和漢族人已經沒什麼區別了,不看民族那一欄干本不知道對方是土家族,但是在這個時代土家族人的氣質還是很特別的,首先從服飾上就能看出來,只要看到對面的人頭上包著人字形青布帕,身穿琵琶襟,腿上打著綁腿,腳上穿著草鞋就知道他們一定是土司人了。

孔新星高考的時候還差點把自己的民族改成土家族,因為可以加分,後來班主任覺得就算加了五分,孔新星也不可能考上北大清華,就懶得給他辦了。

船開了一會兒,船家就來收船資了,孔新星注意看了一下,每人二十五文錢,有貨物的還要另外收錢。

一會兒工夫就輪到了孔新星,孔新星也不答話,從褡褳裡摸出一小塊銀子,遞給船家,並說了聲,“阿彌陀佛”,之後就不再說話。

船家看了孔新星一眼,卻沒有收銀子,回到船頭拿出一個小秤來,把銀子放在秤盤上稱了一下,又拿出一塊稍小點的銀子稱了一下,才開口說話,“一共一兩六錢,船資二十文,找您一兩四錢,另有銅錢百八十文。”

說完,把他的銀子放進褡褳裡,把自己那塊稍小點的銀子遞給孔新星,又拿出一串錢數給他,整個交易流程差不多持續了十五分鍾。

這也太麻煩了吧,孔新星在心裡想著,嘴上卻道,“不是二十五文嘛,船家你收少了。”

船家擺擺手道,“出家人坐船本來是不收錢的,奈何近幾年兵荒馬亂,秦少保了為了練兵,才對出家人象徵性收一點兒,加之現在天年又不好,這才收了八成,實在是良心不安啊,也不知道仗要打到幾時才停。”

孔新星心裡一陣感動,自己來到這個社會兩天了,沒遇到一個好人,現在終於感受到了一絲溫情。

他道了一聲謝,也不再唸經了,反正來來回回就兩首詩,念多了也煩。

由於是下水,加之又是刮的西風,船行得很快。

船家的號子很快也響起來了,“呀啦嘿,呀啦嘿,呀啦咦啦嘿,二四八月天氣長,情妹下河洗衣裳;清水洗來米湯漿,情哥穿起好去趕場,呀啦嘿……”

船家的號子清脆嘹亮,船上的人也跟著一起大吼“喲—嗬—嗬……喲—嗬—嗬……”

好一番熱鬧的場景。

孔新星震驚了,這川江號子現在就有了啊,唱的

真好聽啊,這是勞動人民的歌聲啊。

一曲唱吧,船上的人還不過癮,嚷嚷著讓船工再來一個。

船工也不推辭,接著唱道,“咳呀呀!咳!咳!”

眾人和聲道,“咳!咳!”

船工又重複了一聲“咳呀呀!咳!咳!”

眾人再次和聲道,“咳!咳!”

氣氛終於調動起來了,船工才開口唱道,“清風吹來涼悠悠啊!”

眾人和聲道,“咳!咳!”

船工繼續唱道,“連手推船下忠州啊!”

眾人繼續和聲道,“咳——!咳咳!”

船工接著唱道,“有錢人在家中坐呀!”

“哪知道我們窮人的憂和愁啊!”

“推船人本是苦中苦啊!”

“風裡雨裡走碼頭”。

……

船工每唱一句,眾人就大吼一聲,“咳——!咳咳!”。

孔新星旁觀這一幕,內心澎湃不已,這種表演者和聽眾一起互動的唱法真是新奇至極,而且船工和乘客水平都一般高,配合得天衣無縫,比現在的演唱會還要精彩激烈。

“我也來一個!”一個土人大叔哇地一聲站起來,扯開嗓子唱道,“路邊的野草青幽幽,我和妹妹去忠州啊,妹妹等我一路走,我要和你頭碰頭啊……”

還沒唱完,一船人就鬨堂大笑起來。

有了這個二百五打頭,一些大膽的乘客也開始唱起來,都是山歌,上山打柴的、下河捕魚的、青年戀愛的甚至男女偷-情之事都唱得大言不慚。

唱完之後眾人哈哈大笑,一邊打趣一邊說稱讚。

孔新星身臨其中也想吼一嗓子,想到自己現在是個出家人,只得做充耳不聞狀。

眾人一路歡鬧,一直到傍晚時分才消停了下來,只剩船家一人不時“咳咳呀呀”地唱著,偶爾有過路的船或者捕魚的人,也跟著吼幾嗓子算是回應了船家的孤獨。

天漸漸黑了,孔新星也不知道現在到了什麼地方,只得看著兩岸的青山,腳下的流水出神,到了晚上就拿出兩個饅頭和清水吃了。

第二天依然如故,其他人也差不多,各吃各的,只有船家在船頭單獨開火,自己煮糙米粥就著鹹菜吃。

由於昨天開了一場聯歡晚會,船上的人熟了,話也開始多起來了,雖然大部分孔新星都聽不懂,但他還是從他們口裡得知,這一船人都是去忠州去交糧的。

由於忠州是土司自治,朝廷的法度管不到他們,也少了很多苛捐雜稅,秦良玉對待土民比較寬厚,當地土民也很愛戴她,連交糧也是高高興興地。

一些土民子侄在秦良玉軍中服役的更是興奮不已,一路上都在說自己的兒子多麼勇猛善戰,秦少保多麼無敵,臉上帶著一種高人一等的神采。

孔新星在心裡讚道,“難怪秦良玉的白桿兵能打,這些土民這麼擁戴她,簡直把她當成了守護神,不打勝仗才是怪事呢。”

到了第三天中午,船終於到了忠州府,一船人才意猶未盡地結束了旅程。

孔新想著下了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個地方買衣服,實在是太冷了,在江上吹了兩天風,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沒凍感冒已是幸事——要知道這個世界傷風感冒可是會死人的。

船一靠岸,就有一些扛著扁擔握著麻繩的漢子上來問船家有沒有人需要扛活的,船家擺擺手,漢子也不多話,直接去下一艘船。

“這不是重慶棒棒兒嗎,

現在就有了啊?”孔新星在心裡想著,棒棒文化真是源遠流長啊。

漢子走後,一個穿著長衫的清客又來了,清客一臉橫肉,不怒自威,站在船頭也不說話,只把眼睛盯著對岸,好像他的眼光可以透視濃霧一樣。

船家見到清客馬上躬身行禮,臉上堆著笑,恭敬地道,“是劉爺來了啊,這是小的分子,請您收好。”

說完將一串銅錢雙手遞上上。

孔新星目測了一下,至少有兩百文。

清客接了錢串子,卻不言語,掂了掂手裡的銅錢,道,“還差十文!”

船家又摸出一串銅錢來,笑著說道,“這是二十文,剩下的那十文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請您喝杯茶。”

清客終於笑了笑,“算你龜兒子識相,滾吧。”

船家賠笑了幾句,才轉過頭去繼續忙活。

清客也不言語,惦著錢串子走向下一首船,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這不是收保護費嗎?”孔新星心裡想著,這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事古今都有,但像眼前這樣一個收的理所當然,一個給的痛痛快快的情況他可見得不多。

作為一個沐浴著社會主義和煦的陽光長大的青年,孔新星可接受不了這樣的剝削事件在自己眼前發生。

這三天來,他也看到了,船家的日子過得很清苦,每天只吃兩頓飯,都是糙米粥就著鹹菜,比那些納糧的山民好不了多少。

想到這裡,他便向船家打聽道,“船家,剛才來收錢的是什麼人,官府的嗎?”

船家淡淡地說,“那是劉五爺,是長樂社的,哪是什麼官府的人,這一處碼頭歸他們長樂社管,自然由他來收錢了。”

孔新星憤憤地說道,“每次收多少錢啊,我看剛才差不多有兩百文吧,跑一趟船也掙不了幾錢銀子,還要給他們上供,豈不是憋屈得慌!”

“大和尚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他們要是聽到了,你就不妙了”,船家趕緊打斷孔新星的話,“不給錢,他們就會給你找各種麻煩,我們跑跑船不容易啊,只要他們不來找麻煩,一年到頭總要掙上十幾二十兩銀子,還是比種地划得來。”

孔新星嘆了口氣,問道,“那他們的地盤是怎麼劃定的,官府規定的嗎?”

“官府哪裡會管這些事,都是自己打出來的”,船家說道,“以前這一塊地屬於瑞興社,去年長樂社集結一百多人在這裡和瑞興社武鬥,雙方死傷多人,打了一天一晚,最後長樂社贏了,地盤就歸長樂社了。”

“秦少保不管嗎?”孔新星問道,“聽說秦少保英雄了得,怎麼能容忍自己的地盤亂成這樣?”

“管,怎麼管?”船家憤憤地說道,“一個是少保的族弟,一個是秦少保夫家的侄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該偏向哪邊呢?況且少保大人又是個帶兵的,就喜歡拳頭硬的,當然哪邊拳頭硬就聽哪邊的,反正收的錢都是要上交給宣撫使的。”

“哦,原來如此,貧僧瞭然”,孔新星說道,“秦少保真是有辦法啊。”

“秦少保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啊”,船家感嘆道,“要養那麼多軍隊,要發餉銀,又要打造兵器鎧甲,又要撫卹戰死負傷的,朝廷撥的那點銀子怎麼夠?只有自己想辦法了,好在這幾年有秦少保在,八大王來了都要繞道,其他賊子更是連路過都不敢,聽說成都和重慶那邊這幾年遭兵災惱火慘了,有秦少保在,我們這裡不知道少受了好多苦,交點兒銀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