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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畢竟事情明面上是“齊文周夫婦因私事瑣務見罪於縉公子府”,既登門奉送講和賠禮,他夫婦自該到場。

隨行而來的還有奉蔡王之命從旁見證兩家和解的欽使,王前內豎盧柏。

雖天子式微多年,包括蔡王在內的大國諸侯早不將其放在眼裡,但蔡王宮內仍舊遵循天子制,由“內豎”掌管王君內外之通令。

意即蔡王於朝堂之外,若有不涉國政及軍務的小事需傳達命令至王宮六院或外卿重臣府邸,便由內豎執行。

因故盧柏雖年僅十四五歲,又是品級不高的內宦,可儀梁城中凡有眼力者皆不會輕慢視之。

李恪昭率葉冉、飛星於前廳大禮相迎,齊文周心知如此排場臉面是給內豎盧柏這位欽使的,倒也不曾多言。

齊文周安分,歲敏更不敢造次,夫婦二人規規矩矩落於客座,掛著笑臉看主座上的盧柏與李恪昭言來語往。

別看盧柏年歲不大,資歷卻不淺。他七八歲起就侍奉君前做“童豎子”,見過的大場面多,言行分寸自有少年老成的穩重圓滑。

他並未急於三言兩語就將事情了斷,先娓娓敘禮寒暄,接著神態謙卑、言辭得體地向李恪昭轉達了蔡王的關切,以及國相齊林約束孫輩不力的自責,還有對縉質子府的歉意。

李恪昭頷首,淡聲平和:“盧內豎辛苦。原是兩府夫人宗親姐妹,為從前齟齬置氣才生出的事端。小婦人不識大體,我亦稍有放縱,驚動蔡王及國相,實在汗顏。”

“縉公子為護新婚妻子能衝冠一怒,卻又肯剋制到適如其分,如此進退有度,實是大國公子教養過人。”

盧柏笑容滿面,起身執禮:“既今日上午您與齊大人已於王前解開芥蒂,眼下齊大人夫婦奉送和禮而來,小侍這便斗膽,請您移步,按禮單點驗核對。不知縉公子意下如何?”

語畢,他向客座的齊文周夫婦遞去眼色。

夫婦二人即刻起身,執禮告罪再三。

“自不負蔡王與國相美意說和。”李恪昭也站起回禮,心中卻小小打起鼓。

雖他還不至無能到被兩名探子就徹底困死,但若府中進了卓嘯的眼線,難免後患無窮。

況且那兩位女子的事又在蔡王跟前過了明路,一旦放進來,將來無論作何處置都會棘手。

眼看都到了點驗禮單之際,歲行雲卻不知何故還未現身,他怎能不急?須知點驗的下一步就是接收,收下可就沒得退了。

齊府的隨行侍者魚貫而入,捧上珠寶玉帛,並領進兩位妙齡少女。

齊文周雙手呈上絹帛禮單,李恪昭目不斜視接過,回手交給葉冉。

葉冉手執絹帛禮單,步履緩慢地走上前,與齊府侍者所捧托盤內的物品一一對照,拖聲拖氣唱起物名。

“羊脂——玉如意,一對。”

“珍珠——兩斛。”

“輕煙羅——五匹。”

他每唱一件,飛星就上前慢悠悠點一遍數,再回頭向李恪昭輕聲秉過。三人配合無間,拖沓得有禮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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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李恪昭是堂堂大國公子,接收禮物時多些繁縟講究也是符合身份的做派。盧柏不催,饒是齊文周心中起急不耐,那也只能忍著。

齊文周急,殊不知李恪昭更急三分。但他只是在心中飛快思量別的對策,神情動作無任何異狀。

就那麼不言不語負手立在廳中,威嚴冷肅,氣勢迫人,使近前觀者無不自覺規整姿儀。

禮物最末端的兩名少女螓首低垂,悄悄輕捋裙襬好幾回,時不時含羞帶怯以餘光偷覷他兩眼。

但這“拖”字訣終究只能緩得一時,葉冉與飛星到底還是一步步數到了那兩名少女跟前。

歲行雲仍未出現,飛星面上不敢顯出什麼,掌中裡卻已全是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葉冉深吸一口氣:“美人——兩……”

“夫君與欽使面唔,我貿然前來攪擾,失禮了。”

李恪昭還是頭一回聽見歲行雲的語氣沉凝如斯,頗有種“山雨欲來,黑雲壓城”的氣勢。

但在此時落進他耳中,卻彷彿雲中天籟。

他第一次發覺,這傢伙的聲音還挺好聽。

如明珠脆生生跌落玉盤,再滾過滿盤糖霜。字字清晰有力毫不怯場,卻又圓潤無稜,琅琅悅耳,微甜。

*****

歲行雲左手拎雞,右手提刀,一襲華麗內斂的花青色雨絲錦裙,於大步流星的行走間擺盪出颯颯風華。

齊文周見狀莫名愣怔,喉間動了幾回,卻未發出聲音。

歲敏急聲道:“姐姐這是做什麼?!王君欽使在此,萬不可……”

“這府中主事者姓李,凡事可與不可,還輪不到齊夫人指教!”

歲行雲一記眼刀隔空飛去,當即將歲敏驚得後退半步,噤若寒蟬。

這樣氣勢凜冽的歲十三,她從未見過,甚至想都沒想過。

歲行雲不再理她,先向盧柏見禮,再對李恪昭隨意福了福身,神態舉止毫不遮掩地釋出“我很氣憤”的強烈訊息。

盧柏見這架勢,多少有幾分通達瞭然,卻不急著開口勸,只是沉默靜觀。

“此事無需夫人前來。夫人這是做什麼?”李恪昭挑眉,訝異之情格外真實。

他是當真沒想到歲行雲會以這般架勢出場,忍得很辛苦才未笑出來。

歲行雲冷冷道:“府中大事自有夫君做主,本沒我說話的份。但聽聞今日恐有新姐妹入府,若然成真,這總歸是後院事務,屬我本分,是以特為此前來相迎。”

“夫人且息怒火,”葉冉裝腔作勢上前去勸,“您所言之事尚未敲定,若有所異議,可與公子再行磋商,不必如此啊。”

“夫君在前廳迎客接人,卻獨瞞我一個,這不是明擺著事已定局了嗎?”歲行雲怒衝衝喝完,轉身行至離那兩名少女最近的花幾前,將那只雞按在几上。

“我歲氏山野刁民,迎新人的儀式稍顯粗魯,讓諸位見笑了!”

話音尚在半空,她已手起刀落,將那只雞剁得個身首分離。

她上輩子戰將出身,對“白進紅出”之事本司空見慣。此時不過菜刀斬雞頭,那更是小事一樁,眼睛都不帶眨的。

倒是自小養尊處優的歲敏,及那兩名女子皆齊齊驚呼倒退,其中有一位更是當場腿軟,跌坐在地。

雞血霎時四濺,花青雨絲錦上也濺了數滴,還有一粒血珠子如硃砂新點在歲行雲額間。

她恍若無覺,將那雞身與菜刀一併扔將在地,彷彿剛自萬軍之中取敵酋首級凱旋的戰士。

李恪昭巋然不動,目光無波無瀾一直隨她身移影動,心中卻有圈圈漣漪接連不止蕩向心湖最邊沿。

想是這些日子習武曝曬的緣故,她原本細膩瓷白的臉膚多了層淡淡蜜色。

再加上她此刻那種“老孃就豁出去了,誰都別想好過”的潑辣囂張,那粒緩緩下滑的眉間深紅並不顯絲毫突兀,反倒平添幾許恰如其分的冶豔英颯。

眼前的她身姿輪廓雖依然是初入府時纖弱嬌嬌,卻驀地有了種煥然一新的張揚生機。

絕非無所依附便不知去從的菟絲子,是早春時節在萬丈懸崖間攀著峭壁蜿蜒向上的野薔薇。

嬌美奪目卻柔而不弱,分明是曠野山河、風霜雨露才能滋養出的驚豔恣意。

李恪昭力持鎮定冷淡,問得不疾不徐,嗓音卻無可剋制摻入幾許沉啞。“敢問夫人,此舉用意可是殺雞儆猴?”

他說不上來此刻是何滋味。

或許就像有誰抓了一把粗糲糖砂,五指大張使勁在他心上反覆挲摩,再一路往上將那把糖砂從心底抹向喉間。

歲行雲抬起下巴,以目光逡巡全場,似一頭氣勢兇悍、寸土不讓的小母虎正在檢閱自家領地。

“夫君所言有誤,為妻此舉絕不為‘殺雞儆猴’,就為明確表個決心,以便大家心中都有些數。”

“什麼,決心?”李恪昭莫名咽了咽口水。

這在旁人看來他應當是被嚇到了。但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新婚才不足一月,府中後院便要再添新人。如此雙喜臨門,我這一府主母自是喜不自勝,若不以隆重儀式直抒胸臆,怎對得起這份潑天的喜慶?”

她狠狠瞪了那兩名女子,又轉向李恪昭,目光灼灼望進他的眼底,笑意兇殘,擲地有聲——

“活夠的便儘管大步邁進來。反正話撂這兒了,我瘋起來連猴都敢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