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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清早那時您讓我尋吃的,可我才走到廊下就被六公子跟前那個大鬍子飛星帶走,說是六公子命我先在府中認認路,也認認人,今後做起事來才方便。”

膳廳內,婢女容茵一邊為歲行雲佈置餐食用具,一邊紅著眼眶小小聲聲告狀。

“之後他將我領去交給一個臉黑黑的大個子,自己卻走了。那人凶神惡煞的,押著我四下胡亂逛,到巳時初刻才放我進廚房為您準備吃食。我瞧著這事根本不像六公子的主意,只怕是他們欺生。”

“咱倆初來乍到,若是鬧不清這府中誰是誰,著實哪兒哪兒都不便,先認認人也不是壞事,”歲行雲拍拍她手背,安撫地笑道,“欺生不至於,或許有什麼誤會吧?”

她也覺這不像李恪昭的主意,但她能明白飛星為何會這麼做。

昨夜容茵一直在喜房陪著她直到天亮,自是清楚李恪昭根本未進喜房的事。

飛星大約是怕容茵在驗喜欽使面前多嘴,又不便對她解釋利害緣由,索性讓人帶她在府中兜圈子,直到卓氏一行離去才放。

事有輕重緩急,若換了歲行雲,她的做法只會比飛星更加簡單粗暴。

那萬一兜圈子時與驗喜欽使撞上了呢?若要她來說,最穩妥的該是將人堵嘴綁了,關到哪個不引人注目的犄角旮旯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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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容茵到底無辜。她不過才十五,以往在希夷山中也沒見過多少外人,又是個只管聽命而行的家生小奴婢,膽子小,見識短,遇事易驚慌,也很難有什麼主張。

這大早上莫名其妙被迫在府中鬼打牆似地走冤枉路,身邊跟個凶神惡煞的黑臉大漢盯著,當時不知嚇成什麼樣,事後也沒人給她個說法,可不委屈到眼眶通紅麼?

歲行雲不大看得弱小者委屈巴巴,便溫聲順毛:“晚些我找飛星說道說道,定叫他領那黑臉大個子一同向你賠禮。”

容茵連連擺手:“姑娘萬萬不可!誰都瞧得出飛星極得六公子看重,若為這點小事惹來六公子遷怒姑娘,那就不好了。都是奴婢嘴碎,請姑娘……”

她也是真急,說著就要跪下。

歲行雲趕忙拉住她的手臂:“多大點事就跪來跪去?折騰一早上,想必你也沒吃。多拿副碗筷來,坐下一起吃。”

容茵更急了:“這不合規矩,被人瞧見要笑話姑娘不會約束下人的!姑娘有什麼話儘管吩咐,奴婢站在這裡好好聽著。”

這丫頭倒是真的貼心,句句都在為自家姑娘想。

歲行雲笑嘆一口氣:“你也知我是‘死’過一遭的人,死都不怕,還會怕誰笑話麼?如今在這府裡也就你我算是同出歲氏家門,共桌用個飯而已,多大個事?快坐。”

她將面前的碗筷餐盤挪到案几對面,容茵拗不過,只得又取了一套新的來替她擺上,依言在她對面坐下。

*****

飯畢,歲行雲正打算去書房見李恪昭,卻有小僮前來告知:“公子有要事去了西院,請夫人未時再往書房相見。”

“唔,西院?我能直接去那邊等候公子麼?”歲行雲語帶試探。

小僮驚恐搖頭,險些甩個頭掉:“夫人萬萬使不得!西院是府中禁地,若無公子允准,誰都不得私自近到西院院牆十步處的!早上兩名驗喜欽使向府中眾人分發王后所賜喜食時,到了西院都只能在院門小徑前等候西院主事。公子曾有明令,凡近前窺視、偷聽者,杖斃厚葬。”

“多謝提點,我記下了。”歲行雲嘖嘖舌,心中滿是嘀咕。

如此嚴防死守,不是擺明告訴旁人“西院藏著天大秘密”?如此欲蓋彌彰的傻把戲,不該是李恪昭所為啊。

這事也沒法向個小僮打聽,歲行雲只得按在心中暫且不提。

如此,一時便無事可做,歲行雲就叫容茵領著自己在府中四下認認路。

“順道瞧瞧能不能揪住飛星和早上那黑臉大塊頭,叫他們向你賠禮。”歲行雲笑著地挽住容茵的胳臂。

容茵懊悔地猛搖頭:“姑娘,還是別了吧?都怪奴婢一時嘴碎!您快快忘了這事,奴婢沒委屈什麼,犯不著您親自出面得罪公子跟前的人。”

邊任意閒逛說著話,居然就那麼巧地與飛星碰上了。

容茵趕緊拽住歲行雲,拼命使眼色制止,歲行雲卻不為所動:“你就在這兒等著,我過去與他說。”

歲行雲抬了抬下頜,示意飛星隨自己到不遠處的樹下。

“這位朋友,有個事你好不好配合一二?”歲行雲回頭以目光指指那焦慮到絞手指的容茵。

“早上你和你黑臉同伴將我的容茵驚著了。當然,我知你們也是權宜之計,沒什麼錯處。只是容茵什麼也不瞭解,到底無辜受驚。往後就是‘自己人’了,你給我個面子,帶上那黑臉同伴向她賠幾句軟話稍作安撫。如此,大家都有臺階下,成不?”

歲行雲上輩子在軍中與同袍們混慣,每逢換防休整時又多在酒肆、戲院、賭坊、鬥馬場之類龍蛇混雜的地方消遣紓懷,便養成了個“見人自帶三分熟”的脾性。

她這話說得痛快,在情在理,飛星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但提了個折中方案。

“夫人您看,只我一個去向她賠禮成不成?葉冉那廝只有公子鎮得住,跟誰面前都不肯服軟的。”

“成,”歲行雲單手叉腰,以指尖輕撓眉骨,“對了,葉冉是什麼人?”

飛星答:“回夫人,葉冉原是咱們縉國王君跟前的近衛武卒。公子當年離縉質蔡前,王遣親衛十二人隨護左右,由葉冉統轄。”

“你是說,這偌大質子府,安防之事全靠葉冉率十二人衛隊?”歲行雲有些驚訝。

質子為維繫兩國邦交,常年客居異國,說直白些就是人質,當然不會有哪國允許一個質子隨身帶萬人大軍。

可好歹是貴胄公子,飄零異國,生死靠時運,明面上連幾十百把個府兵都無?也忒慘了點。

“那倒不是。府外四圍巡防由儀梁城中衛派兵輪值。葉冉及他的手下只管咱們府門之內,通常守……呃,守府內。”飛星急急收口。

西院。葉冉率十二親衛守的一定是西院。

見飛星似不便多提,歲行雲識趣地笑笑,不著痕跡換了話題:“你也屬十二親衛之一?”

“非也。屬下原是公子母族的家生奴,七歲那年被送給公子。公子做主替屬下摘了奴籍,讓識字習武,之後便一直留在公子近前了。”

“這麼說來,你在公子面前,定然比那葉冉更得看重?”歲行雲狀似隨意與他閒話起來。

飛星輕惱地哼了一聲:“這可不好說。”

“喲,朋友,你這一哼聽著可有些酸味,”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挑眉,“未請教,你與那葉冉,誰更能打?”

“倒是從未與他切磋過。待我找茬同他幹一架分個勝負,屆時請夫人來觀戰!”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勇武少年最是激不得,爭勝之心霎時就沸騰起來。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可別只會空口放大話。”歲行雲眯眼笑著,心中迷霧重重。

西院對李恪昭來說顯然很重要,那葉冉在李恪昭身邊的地位就不言而喻。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還有面前這七歲起就跟在李恪昭身邊的絕對親信飛星,為何她上輩子竟聞所未聞?!

“對了飛星,除了你與葉冉之外,公子手下還有誰能打?”

“十二親衛個個都不是善茬,一個能頂別家八個,沒有不能打的。哦,但他們比起我與葉冉,那就還差點。”飛星自吹自擂。

歲行雲若有所思地笑了。

得找機會認認這十二親衛,說不定裡頭就有她要找的“那個人”。

*****

未時日央,天暖氣清,有黃蜂課蜜,有紫燕銜泥。

歲行雲跽身坐在李恪昭的書房內,止不住好奇地左顧右盼。

上古造紙技藝尚不成熟,書籍卷冊多以竹簡、絹帛或羊皮之類為載體,通常三五萬字著述就需費十卷竹簡,是以這時的人讀書,不但費時費錢還費地——

若家貧,連個藏書的地方都挪不出來。

歲行雲忽然想到,根據《縉史.天命十七年》那段記載來看,李恪昭離開蔡國應當就是因卓嘯弒君竊位,並欲殺他祭旗。

那般性命攸關的形勢下,李恪昭自不可能是從容離去的,能逃命就不錯了,這屋子書只怕是顧不上。

怔忪間,她不無唏噓地脫口而出:“若公子將來歸國,這些書卷就真可惜了,帶不走。”

“為何帶不走?”

歲行雲心中一驚,凝神對上李恪昭疑惑的眼神,尷尬笑:“呃,我瞧著這麼多,估摸著得要幾十輛車才裝得下,公子……有這麼多車?”

“雖質子拮据些,幾十輛車還是買得起的,”李恪昭面無表情道,“若實在湊不夠,拿你敲詐希夷歲氏幾顆火齊珠即可。”

後世《博物集》有載:出東境四百裡有山曰夷,山陽出奇石曰“火齊”。狀如雲母,色如紫金,有光d。別之,則薄如蟬翼;積之,則如紗e之重沓也。至暗則其光愈盛,如長明薪火,終夜不絕。

當今之世無人確知火齊珠原產礦脈何處,所現世的全出自希夷歲氏,王宮貴胄趨之如騖,小兒拳頭大小的一顆火齊珠,在市面上能值百金之數。

聽出他只是玩笑嚇唬人,歲行雲樂呵呵道:“拿我換火齊珠?那公子可該三思再慎。說出來您可能不信,火齊珠有價,而行雲無價。”

不是她自抬身價,只要給機會,歲小將軍敢給他帶出攻無不克、守無不堅的百萬精銳!

真到那時,只怕有人想拿整座山的火齊珠礦脈與他換歲小將軍,他也未必捨得。

嘖,等著吧,定幫你將這天下收入囊中。他年歲小將軍功成身退時,你可別嗷嗷大哭著坐地拖住我腿懇留良將!

李恪昭古怪地瞥了她一眼,直入正題:“你今早歃血盟誓之言,可當真?”

“絕對真,”歲行雲斂神正色,挺直腰板嚴肅道,“真金不怕火煉那般真!我既將攸關全族生死之事告知公子,便是絕對忠誠的投名狀。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正是想讓公子信我。”

“你行事倒是果斷狠絕,與傳言不太相同,”李恪昭輕哂,“這樁婚事,你我皆有不得已,既你不願,我不會勉強。但婚事乃蔡王所主,目下還不宜傷他顏面。休書之事,需耐心靜候合適時機。”

“我懂我懂。多謝公子!”

李恪昭發誓,他從這傢伙突然乍放光亮的雙眼裡看到了難以名狀的喜悅。

恕他年歲輕見識短,真沒見過如此歡快的“準下堂婦”。願做他下屬,卻不願為他妻子,這到底是尊敬他,還是蔑視他?

這傢伙可真是個謎,真想扒開她腦子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