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孕婦的喜怒總是難以捉摸的。
自李恪昭妥協而勉強地“嚶”過那一聲後, 歲行雲彷彿尋到了某種嶄新意趣,但凡有點心浮氣躁,便要尋李恪昭來“嚶”兩聲。
雖李恪昭每次都“嚶”得生硬而彆扭, 但每次都有求必應,這麼慣著她的怪毛病幾個月後,竟也給自己養成了可怕的習慣。
他居然暗暗享受每次被迫“嚶”一聲後, 她開懷又愛憐地對自己撲來揉去的歡喜。
入冬後, 歲行雲好多天都沒再提這讓他羞恥的要求,他震驚地發覺自己竟隱隱有些坐立不安。
可主動撒嬌嚶嚶嚶討要疼愛, 這實在有損一國之君的風範, 不可。
歲行雲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 入冬後便對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 一時心如止水彷彿看破紅塵, 一時又毛躁躁不知該做點什麼。
就這麼到了十一月十二, 所有的反常總算有了答案——
她肚裡那禿小子總算要出來了。
按當世風俗, 生孩子時丈夫不能進產房, 說是“血腥晦氣影響運勢”。李恪昭卻偏不信這邪,非要在旁守著, 任一眾穩婆與女官們說破嘴皮也不肯出去。
歲行雲疼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沒功夫搭理他,只是咬緊了牙沒吭聲, 竭盡全力配合著穩婆的指令。
歲行雲上輩子身在最精銳的戍邊軍前哨營,熬刑忍痛是日常訓練科目之一,所以她比尋常人更能忍受疼痛的煎熬。
這孩子生得極艱難, 從近午時活生生折騰到黃昏,兩個多時辰,疼得她是死去又活來,額面冷汗涔涔,眼角頻頻沁出淚,卻沒誰聽見她哭喊一聲。
自來女子生產多是一腳踏在死字上,其過程之殘酷血腥,任是李恪昭這種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的人都難以直面的。
一位年長的中宮女官鄭姑姑小聲勸道:“王后身強體健,君上不必驚懼。”
“本王何曾……驚懼?”
歲行雲疼得眼前發白,瞧不見李恪昭神情,可他這話一出口,她險些聽笑了。
若真不曾驚懼,你說話別抖啊!
鄭姑姑被冷冷兇一句後,說話聲音更低了:“可是,君上的臉色……”
李恪昭顫聲隱怒:“叫你看顧王后,總盯著本王做什麼?!”
其實床畔圍著六個經驗老道的穩婆,兩名嚴陣以待的女醫,還有一眾侍女在旁幫忙端水遞巾子之類,鄭姑姑留在這裡也只是湊個人頭,不需做什麼的。
但李恪昭既這樣說了,鄭姑姑也只能低眉垂首,默默將那句大不敬的“您臉色慘白,看起來像要厥過去”嚥下肚。
*****
【天命十九年,大雪紫光,吉瑞兆,王后產子。王大赦,並頒新法,以慶大公子。
——《縉史》】
此時的文字與兩千年後截然不同,又因經歷許多戰亂、動盪,甚至有被異族入侵而亡國的數十年屈辱歲月,史料傳承上出現巨大斷層,關於大一統之前的縉國諸事,後世大多數人其實只知些零碎片段。
且上輩子的歲行雲醉心於兵書、戰史之類,對上古史只浮皮潦草應付功課,雖在史學夫子的嚴厲約束下死記硬背過一些,但考過就拋諸腦後,本就零散的史料在她腦子裡更是東一句、西一句,稀裡糊塗的。
可就在她因生產疼到腦仁發木的這個下午,她腦中非常莫名其妙地浮現出《縉史》上的這段記載。
她不知自己疼了多久,卻知道自己在心中斷斷續續將這段記載默誦了不下百遍,腦中似乎有個重要關竅被堵住,總也順不過去。
待到聽見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她精疲力竭地眯縫著眼覷著床帳,耳畔聽見穩婆、女官們向李恪昭道喜,說“是個公子”時,她腦中那個卡了兩個多時辰的關竅突然通泰——
雖然今日冬陽晴好,並無“大雪”,更沒有什麼神秘的“紫光吉瑞”,但這個孩子確鑿無疑是縉王李恪昭的第一個孩子。
男孩兒。大公子。縉王李恪昭的大公子。
那似乎就是……李氏縉的開國主?!
她,歲行雲,生了個開國主?!哦喲喲,天爺咧,可把她厲害壞了。
就在她如釋重負入睡的瞬間,她聽到有驚呼聲——
“君上嚇暈了!”
是公仲嫵的聲音。
若不是精疲力盡,歲行雲大約就要哈哈笑出聲了。
這位小表妹你可真不會說話。君上的“暈”怎麼能說是“嚇暈”呢?他堂堂縉王李恪昭,要面子的,你措辭多少也委婉一點嘛。
*****
史書上記載的是,李恪昭為了慶賀大公子出生,不但大赦,還頒佈新政,足見他有多愛重這個孩子。
可事實是,因為目睹了歲行雲生子的慘痛過程,李恪昭對這個孩子有著淡淡嫌棄,總覺這禿小子欺負了他的妻子。
於是一直到歲行雲都出了月子,李恪昭還不肯給人起名。
遺憾的是,自大一統時代起,史官對帝王名諱便有諸多避忌,通常只以年號、廟號之類代稱,再者歲行雲上輩子史學又不紮實,絞盡腦汁也沒想起李氏縉的開國主叫什麼名,這可真麻煩了。
面對歲行雲再三催促,李恪昭不情不願地瞥了小搖籃裡的傢伙一眼,冷笑:“叫李皺,皺巴巴的皺。不然叫李猴也行。”
這小孩兒剛生下來時,滿臉皺巴巴,醜得沒眼看。
歲行雲一覺醒來定睛瞧清這尊容後,驚訝得揪住了李恪昭的衣袖,不可思議道,“我怕不是生了個猴兒”。
隔天李恪昭上朝與群臣議事,稍稍恍神,在群臣恭賀聲中脫口而出“王后誕育猴兒辛苦……”
群臣權當是這位君上初為人父樂過頭,紛紛忍笑再賀。
那個當下,旁人看著李恪昭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將舌頭咬了吐出八丈遠。
“呸呸呸,什麼諢名字?”歲行雲嫌棄地推開李恪昭,彎腰趴在搖籃邊,伸出食指去輕點小孩兒頰邊,“他現今已長開,不皺了!也不像猴兒!”
這小孩兒頗有歲行雲的風範,不愛哭,餓了也只哼哼唧唧,最多假哭乾嚎幾聲提醒一下大人,餵飽了就吧唧著嘴兒睡。
“嗯,不像猴兒了,像豬崽子。”李恪昭嫌棄地輕嗤一聲,卻又忍不住俯身,與歲行雲抵肩躬身,板著臉看著搖籃裡的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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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你才……”歲行雲扭頭瞪他,端詳片刻後,最終還是誠實地改口,“哦,你長得倒是挺好看。”
這句突兀的無心之言莫名安撫了李恪昭,使他唇角輕揚。“他叫什麼,你說了算。若想讓他隨你姓,我也……”
“不不不,隨你隨你。起名是大事,我學識有限,一時憋不出什麼像樣的名。”歲行雲趕忙推辭。
“來”這裡的幾年來,她在許多事上一直很謹慎,生怕因為自己的魯莽導致後世程序有了偏差。
若這孩子隨了她的姓,那還有徹底完成大一統的李氏縉開國主嗎?她不知道,所以不敢冒險。
李恪昭道:“反正到三歲那年才能定名上玉碟,慢慢想吧。”
按當世各國王室的規矩,若先王薨逝後的三年之內,新君膝下有了孩兒,需在三年後才將其名刻上玉碟、錄入王室族譜,且姓名不按宗族字輩排行。
據說是為讓先王不必因牽掛孫輩而魂魄滯留不肯入輪迴,成日圍著孩子轉,孩子便易多病或早夭。
這種事誰也不知真假,但為人父母者總歸是希望孩子康泰順遂的。
聽他解釋了緣由,歲行雲這才了悟他為何遲遲不給這孩子起名。“我瞧你總對他一臉嫌棄,沒想到還是疼愛的。”
“那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李恪昭忍住了後半截話。
他親眼看到歲行雲生這禿小子遭了多大罪,記仇著呢。
那天夜裡他守在疲憊沉睡的歲行雲身旁,一直恨恨在想:若行雲不喜歡這禿小子,索性偷偷將禿小子裝提籃裡送人算了。看著就來氣。
歲行雲笑彎了眉眼,衝著孩子做鬼臉,口中道:“那,得有個小名吧?總不能接下來三年都喚他禿小子啊!”
那崽子眯縫著眼也不知在看哪裡,伸出細小手指緊緊握住歲行雲的食指,唔唔咿咿不知所云。
歲行雲心都快化了,學他的模樣眯著眼,笑吟吟與他“嗯嗯啊啊,哼哼唧唧”聊得火熱。
被冷落的李恪昭悄悄對那小孩兒報以嫉妒的白眼,哼道:“不叫禿小子,那便叫小禿子。”反正也沒幾根頭髮。
歲行雲扭頭,沒好氣地笑瞪他一眼,抬手愛憐地撫上小孩兒頭頂薄薄一層軟絨絨。
她懊惱地抿了抿唇,眉心蹙緊:“真的……略禿。”
她疑心是懷著這崽子時,她與李恪昭總是禿小子禿小子地叫他,就這麼給叫禿的?!
李恪昭伸出修長食指,輕輕按在她的唇間,眼底噙笑:“告訴你個秘密,聽不聽?”
歲行雲眼前一亮:“什麼?”
“附耳過來。”他勾勾手指。
歲行雲好奇地側傾向他湊過去,卻猝不及防被他偷去一吻。
薄唇輕輕輾轉,慢慢輕齧至她唇角,輕挲相貼間,才有含混帶笑的沉嗓低低道,“別愁,禿不了幾個月。”
這一個月,他已問過許多人了,據說有些小孩兒剛生出來時毛髮就是稀疏些,過幾個月就好,並無大礙的。
歲行雲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嗔笑著咬他一記:“那他小名到底叫什麼好?”
“你想叫他什麼都行,反正我決定喚他……”李恪昭頓了頓,磨磨蹭蹭將臉貼到她的鬢邊,微紅的耳尖熱熱擦著她的臉頰,“嚶嚶。”
這樣一來,王后當他忍不住想向妻子撒嬌討哄時,別人就不會察覺了。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