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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賈母的聲音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是極輕極慢的吐出了那句話,可鴛鴦依然從中聽出了那一絲發自肺腑的怨毒之情。當下,鴛鴦腳下一軟,不由的跪倒在地,低頭垂目凝神不語。

“唉,也許這便是命罷。”賈母最開始似乎並未察覺到鴛鴦的異常,待嘆息過後,才側過臉看向跪倒在地的鴛鴦,柔聲道,“起罷,瞧你這膽小的樣兒,我又不是在說你,怕甚?”

鴛鴦慢慢的起身,並不言語,只仍舊拿了梳子為賈母通頭。賈母早已年過花甲,雖說打小就不曾吃過苦頭,這些年來也皆是養尊處優過來的,可甭管日子過得有多舒心,該老的時候,仍會老去。更何況,賈母的日子也未必就像明面上過得那般好。

“你呀,就是太老實了。”賈母坐在梳妝檯前,望著銅鏡裡的自己和映出了大半個身子的鴛鴦,勉強笑道,“也不知怎的了,我身邊的丫鬟們去了一茬又來了一茬,倒是莫名的就看中了你這個老實巴交的孩子。”

“老太太厚愛。”鴛鴦輕聲道。

“這有甚麼厚愛不厚愛的?說白了,人呢,還得看一個機緣。想當年,我剛從保齡侯府嫁到榮國府時,帶來了四個陪嫁大丫鬟,也是叫鴛鴦、鸚鵡、琥珀,還有珍珠。我到如今還記得她們當時的模樣,長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性子也都好。鴛鴦是最聰慧最穩妥的一個,比你還強上幾分。鸚鵡的性子有些像雲兒,那張小嘴兒成天就跟抹了蜜一般的甜。琥珀是個臉蛋圓圓的小丫鬟,倒是在四人中頗有些不顯。還有珍珠,別看她年歲最小,若單論容貌的話,怕是將另外三個掐一塊兒都不如她一個!”

鴛鴦面上掛著笑意就這般聽著,可聽著聽著,卻隱隱有了不詳的預感,不由的手心冒汗,忙趁著賈母不注意時,在衣襬處蹭了一下。

果不其然,賈母又道:“不過真要說起來,這人就是不能不信命。那會兒,我剛懷上赦兒,就想著從陪嫁丫鬟裡挑一個出來開臉。原那個鴛鴦是最能幹的也是最忠心的,我就想著索性挑了她罷。她倒是也爭氣,在我即將臨盆前,也有了身孕。可惜的是,第二年生了個女兒,卻沒能養活,沒多久她也跟著一道兒去了。”

賈母說的輕鬆愜意,就如同在談論今個兒天氣如何或者今個兒該佩戴甚麼釵環一般。不過也是,對於賈母而言,這些事兒是已經過去幾十年的陳年往事了,確是無需太過於在意。

“後來,我又將鸚鵡開了臉,她雖肚子不爭氣,好在人還算老實本分,將老太爺伺候得很好。我當時剛接手了榮國府的管家權,連赦兒都被送到了原那位老太太手上,若非有鸚鵡在,我也不能這般鬆快的將榮國府管得井井有條。只是鸚鵡也是個可憐的,我記得在我生下敏兒後不久,她就得了風寒,再也沒有好起來過。”

這會兒,鴛鴦已經幫賈母通了一百下頭,只是因著賈母不曾制止,鴛鴦在略微停頓之後,便擱下梳子,用手一下一下的輕按著賈母的頭頂、太陽穴。

“你這手指壓的本事,倒是同當年那個珍珠有的一比。不過,真要論起來,鴛鴦你雖也是個美人胚子,卻怎麼也沒法同當年的珍珠相比。她長得可真好看啊!”賈母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彷彿完全沉浸在了當年的回憶之中,緩緩的道,“她陪嫁過來時,不過才十二三歲,那時便已能瞧出幾分來,等我生下政兒後,她美得……那話怎麼說來著?就好似昏暗的房間裡透出了一縷驚豔的霞光來,只要有她在,沒人能將目光從她身上、臉上挪開。”

鴛鴦的手指跳了跳,旋即很快從賈母的頭上滑到了肩上,不輕不重的為賈母敲著肩膀。

賈母睜開眼睛,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笑道:“鴛鴦,你怎的一點兒都不好奇?”

“老太太倒是同我說說,那位美人珍珠,最後如何了?”鴛鴦笑著附和著,心頭卻是早已有了答案。

“沒了。我原是想著也給她開臉,左右也是跟著我從保齡侯府來的老人了,加上她也忠心,提拔了亦無妨。可沒曾想,她卻是最沒福氣的。我剛吩咐下去擺宴給她開臉,那日晚上她就得了急症,就這樣沒了。”賈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那麼一絲悲傷,“說起來,也就琥珀陪的我久了一些,後來許給了府裡的管家,可前兩年也沒了。”

鴛鴦應景般的勸慰了兩句,實則卻是口不對心。其實,對於府上丫鬟們的出路,她早已瞭然於心,原雖想著憑自己掙出一份前程來,可如今想來,那不過只是個痴心妄想罷了。仔細想想,平兒還真是好運道,至少她是嫁出去了,甭管日子過得好壞,她和她將來的兒女們好歹也是個自由身子。

“不說這些了,沒的說閒話反弄得心情不好。鴛鴦,你給我梳個看起來年輕些的髮髻罷。人呀,真是不服老不成了。”一時,賈母瞧著銅鏡裡兩鬢斑白的自己,又嘆息道,“還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好,寶玉他們倒是愛使西洋過來的玻璃鏡,可我瞧著,卻沒有我這銅鏡來得好。”

“可不是?那玻璃鏡太亮了,瞧得人心惶惶的,我以往就被嚇過一次,倒是寶二爺膽子大,這才不怕。”鴛鴦依舊附和著,心下卻很清楚,為何賈母不愛使玻璃鏡。原因無他,單這銅鏡就能瞧出賈母頭上的白髮,若是換成了玻璃鏡,可不是連額頭、眼角的皺眉都瞧得一清二楚了嗎?自然,老人家都不喜歡這樣的。

說話間,鴛鴦已經為賈母攏好了髮髻,又拿擱置在一旁的小銅鏡照著給賈母瞧。只是,賈母早已年過花甲,甭管鴛鴦的梳頭手藝有多麼好,髮髻又有多麼時新顯年輕,效果卻依然不佳。好在賈母也不是刻意要為難鴛鴦,當下挑了個顏色鮮亮的抹額,又選了幾樣有來歷的首飾,仔細戴上又細細端詳了一番,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還是我的鴛鴦好,瞧瞧他們那些人,口口聲聲的說自己多麼孝順,卻沒一個真正將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裡的。以為這般就能氣到我了?我偏不讓人如願,我還等著過些日子將我的雲兒接過來,先定了親事才好。”賈母看著鏡中的自己,滿意的點點頭,道。

雲兒?定親?這是打算將史大姑娘說給寶二爺?

鴛鴦結結實實的被唬了一大跳,不過只片刻工夫,她就淡然了。甭管榮國府的寶二奶奶最終花落誰家,左右又不可能是她,那同她又有甚麼關係?再說了,史大姑娘雖也有些缺點,可看著怎麼著也比林姑娘和寶姑娘更容易相處些。

卻聽賈母又道:“有些話,我是真的不知曉應當同甚麼人說,思來想去,我跟前也就你這麼個忠心人兒了。咱們只當無事閒聊,我說說過了,你也聽聽過了,要是有甚麼想頭,你儘管同我說。我呀,如今是真的連個商量事兒的人都沒了。”

這話,還真是只能聽沒法接。鴛鴦伸手攙扶著賈母去了一旁的暖炕上,又從一旁的炭盆裡揀了幾塊炭,放進了暖手爐裡。瞧著溫度適合了,鴛鴦這才將暖手爐遞給了賈母。至於賈母接下來要說甚麼,左右她只帶了耳朵來,可甭管聽到了甚麼,她都不打算往外傳。說她忠心也好,膽小也罷,處在甚麼位置做甚麼事兒,她如今是賈母跟前一等一的大丫鬟,自是沒得自毀長城的道理。

果然,賈母很快就提起了榮國府客居的三位姑娘。

說是客居,其實史湘雲自打去年臘月裡被保齡侯府接回去後,就一直不曾過來。這主要也是寧國府那邊有喪事,且鬧得極大,史湘雲到底是外姓人,避諱一些也是應當的。至於黛玉,則是比之更早些時候就同賈璉一道兒往揚州去了,算著時間,年底也該回來了。因而,真正客居榮國府的,實際上只有薛寶釵一人。

不過,既然賈母已經說了,過些日子就將史湘雲接來小住,加上黛玉也即將回來了,所以稱之為客居的三位姑娘也勉強說得過去

唯獨讓鴛鴦猜不透的是,賈母雖一開始就提到了史大姑娘史湘雲,可話裡話外的,卻並不是十分滿意的模樣。

“雲兒那孩子呀,是個苦命的。我記得,她是襁褓中就失了父母,雖說有叔嬸在,可這叔嬸跟父母到底是隔了一層,哪兒能相提並論呢?我憐惜她,這才時不時的將她接到府中小住。我是想著,她雖有些不足,好賴同我親近,也能跟寶玉玩到一塊兒,我也沒旁的合適人選,大略就是她了。”

一時又提到了黛玉,賈母卻是換了語氣:“黛玉是我苦命的敏兒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按說,我這個當外祖母的,合該為她做主。可她到底身子骨太羸弱,偏性子又軟綿,還格外喜靜。素日裡既不愛往我這兒來,又不願同府上的姐姐妹妹們戲耍。若單如此也罷,偏生前不久還……”失了靠山。

鴛鴦極快的抬眼瞧了賈母一眼,隨後卻被自己這番舉動嚇了一跳,忙低頭仍舊為賈母揉肩按背,心下卻是如同驚濤駭浪一般。可沒等她想通透,卻聽賈母又提及了薛寶釵。

要說賈母提起湘雲時,是滿心的疼愛和略微的遺憾,那麼提及黛玉時,卻僅僅是幾分哀傷。至於刻意擺在最後提及的薛寶釵,卻是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厭惡。

為人世故圓滑,在喜歡的人看來是優點不假,可若是原本就帶著偏見去瞧呢?只怕就是滿身銅臭味兒了。偏薛寶釵出身最差,年歲卻最大,且還是王氏女所生。單最後那一點,賈母就不可能讓她嫁入榮國府。當然,賈母說的時候並沒有這般直白,可鴛鴦卻都聽懂了。

聽懂了之後,鴛鴦卻忍不住滿嘴的苦澀。

按著賈母的說辭,史湘雲旁的都好,卻是個沒了雙親且沒有嫡親兄弟姐妹的,將來若嫁給了寶玉,雖不用擔心她向著孃家,可該有的助力卻也是不用肖想的。林黛玉只佔了個賈敏獨女的名頭,旁的一應都不能讓賈母滿意,鴛鴦猜測著,只怕最讓賈母不樂意的,並非是林如海仙逝一事,而是林黛玉同王熙鳳交好。至於薛寶釵,縱然她有千好萬好,單是王熙鳳表妹、王夫人外甥女這個身份,已被賈母徹底排除在寶二奶奶的人選之外。

只是……

鴛鴦莫名從心底裡升起了一種極為古怪的念頭。賈母這般挑剔,又怎知人家三位姑娘都是樂意的?不過,很快鴛鴦就將這個念頭摁了下去。對方是寶二爺,自然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只怕連尚公主都是使得的。

忽的,外頭小丫鬟探頭探腦的張望,鴛鴦出去一瞧,回來告知賈母:“璉二奶奶來了,問老太太可醒了不曾?”

“你說呢?”賈母沒好氣的白了鴛鴦一眼,道,“還不快去沏一壺好茶。”

鴛鴦領命而去,心下卻更添了幾分狐疑。想著賈母方才之外,分明就是極為厭惡王氏女,厭惡到遷怒薛寶釵的地步。可面對王熙鳳這個真真正正的王氏女,反而……

“老祖宗,您在這兒偷吃甚麼好吃的?我打老遠就聞到了,可是新奉上來的好茶?”王熙鳳仍是風風火火的性子,只是比之最初,她如今卻是收斂了很多,瞧著更有分寸,也更不容易得罪人。

賈母看在眼裡,心知生了兒子的人果真大不相同了。不過,這般也好,至少對於賈母來說,大房和二房鬧起來,她這個老封君才能過上好日子。當下,愈發肯定了自己當年的作為,倘若讓賈珠迎娶了王熙鳳,只怕如今的二房已無需她的扶持。可偏生,她若是想過上好日子,就必須哪頭起來就壓下哪頭,決不能讓二房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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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賈母看向王熙鳳的眼神更為慈愛了許多,笑道:“好你個鳳丫頭,如今到底能耐了,時常不來瞧我不說,還老惦記著我這兒的好東西。要好東西倒是容易,你卻是將巧姐兒和榮哥兒帶過來我瞧瞧呢。”

巧姐被邢夫人從東院送回王熙鳳院子裡一事,賈母自然是一早就知曉的。不過,賈母並沒有打過巧姐和榮哥兒的心思,主要還是因為她年歲大了,實在是有些精力不濟了,況且王熙鳳那點兒小心思,她哪裡會看不出來?左右又隔了一輩兒,沒的白費心塞還不討好的。

“成,等回頭我就帶著那倆孩子一道兒來給老祖宗請安。”王熙鳳沒等賈母相讓,便徑直挨著賈母坐下了,還毫不客氣的掂了塊點心放在嘴邊咬了一塊,嘗過味兒後才道,“老祖宗這兒果真好東西一籮筐,我嘗過了,真比我那兒好多了。”

“你少貧嘴!”賈母瞪眼,思及昨個兒之事,當下知曉王熙鳳定是聽到了甚麼風聲過來打聽訊息的,索性那事兒雖說出去不好聽,卻也不至於到無法說出口的地步,因而只讓小丫鬟們出去,拉著王熙鳳說道,“是你太太讓你過來了?為了寶玉的事兒?”

王熙鳳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是特地來瞧老太太的,怎的又說到旁人身上?至於寶玉……又怎的了?”

賈母沒好氣的橫了王熙鳳一眼,嗔道:“這是跟我耍上心眼子了?我老婆子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哄我?”

“是是,老祖宗您說的是。別說這鹽呀飯的,只怕我們幾個小輩兒光屁股的模樣都讓您瞧過,我哪兒敢在老祖宗跟前耍心眼子?”王熙鳳又是委屈又是無奈的瞧著賈母,偏她這話明著暗著把榮國府所有小輩兒都算進去了,賈母一時想笑,又努力繃著嚴肅臉,好不辛苦。

半響,賈母才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罷了,我原就沒打算把事兒瞞下來。況且,就算我想瞞,人家也由不得我。這兩年,她也算是吃過不少的虧了,好不容易尋到機會扳回一城,哪兒會這般容易放棄?我呀,是臨老臨老還要受兒孫的氣,哪怕人家明著對我孝順萬分,那也是為了自家的名聲,暗地裡不知曉在怎麼罵我呢!”

這話一出,一旁的鴛鴦不由的抬眼瞧了瞧王熙鳳。說實話,她還真有些慶幸,若是賈母這番話是向著她說的,她是真不知曉該怎麼回了。畢竟,身為下人,實在是不好插手主子們的事兒。可王熙鳳雖也是主子,卻是小輩兒,賈母這話照樣不好接。

然而,出乎鴛鴦意料的是,王熙鳳不但介面了,還接得極為順暢。

“哪個不長眼的東西竟敢惹老祖宗您不高興?老祖宗您告訴我,回頭我一準幫您出氣去。就算我不成,那也還有我家璉二爺,巧姐兒和榮哥兒。再不成,我豁出去哭求大老爺、二老爺幫襯,定要讓那等子惹老祖宗不高興的人付出代價來。”王熙鳳說話原就是抑揚頓挫的,加之她又刻意添了幾分做戲的姿態,瞧著倒不像是詛咒,卻像是綵衣娛親了。

果不其然,賈母大笑了一通:“好好,你有這份心就好。回頭等璉兒回來了,我定同他說,鳳哥兒是個好的,讓他好生待你,萬萬不可再胡鬧生事兒。”

王熙鳳絕對是那等子聞弦知雅意之人,賈母這話,明著聽確實是在誇她,可仔細一琢磨,卻無疑是敲打了。賈璉一去就是一年有餘,只怕連賈母這個嫡親的祖母都不相信賈璉在外頭沒胡鬧。因而才特地趕在賈璉歸家之前,好生叮囑王熙鳳,也免得等發覺不對事,王熙鳳又再度鬧起來,未免兩邊都不好看。

當下,王熙鳳只不留痕跡的為自己澄清道:“老祖宗您卻是別誇我了,我這人特別不經誇,萬一真被誇得尾巴翹上了天,那璉二爺回來一瞧,‘喲,我媳婦兒咋變得這般驕傲自得了?不要了不要了,回頭尋個更好的來。’老祖宗,那您說,我怎辦?”

“你呀你,你這張嘴喲。罷了罷了,我不逗你了。”賈母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心知王熙鳳這是受了自己的敲打,並且沒有任何的不滿,當下原本那些被王夫人氣出來的憋屈,慢慢的也就散去了。略緩了一口氣,賈母索性將昨個兒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王熙鳳。

說起來,還真不算甚麼大事兒。不過就是因為王熙鳳自打秦可卿出殯以後,就一直病歪歪的。最初,府上諸人壓根就不曾將這事兒擱在心上,畢竟王熙鳳縱是病著,管家之事也並未徹底撒手,因而只當她略有些不適,也就丟開了。不曾想,王熙鳳這一病就是月餘,偏王夫人跟前還有個周瑞家的,一時閒聊時說漏了嘴,竟鬼扯甚麼‘璉二奶奶別是撞到了’,又說‘本就是熟識的人,若那小蓉大奶奶有甚麼心願未了,胡亂攀扯了人又怎生是好’。

這些個話,王夫人聽在耳中,也記在了心中,卻不是為王熙鳳擔憂,而是生怕她的金玉疙瘩有個甚麼萬一。因而只喚了寶玉房中丫鬟前去問話。一開始,只是問出了鐵檻寺之事,便這也已經惹得王夫人狠氣了一場,更不曾想到的是,寶玉房裡有個嘴上不把門的小丫鬟,也不知曉是被嚇得狠了,還是素日裡受了氣,竟脫口而出有個姐姐不老實,日日哄寶玉玩鬧。

“……說起來也真是作孽喲,那小丫鬟攀扯的人不是旁的,卻是早兩年賴嬤嬤送給我使喚的小丫鬟。我瞧著那孩子模樣很是出挑,小嘴兒也利索,還有一手極佳的針線手藝,就留了心讓人好生教養了一番,後來就予了寶玉。”

賈母又是懊悔又是嘆息,只這話落在王熙鳳耳中,卻是一陣詫異。賴嬤嬤送來的,容貌出挑,小嘴兒利索,還得了一手極佳的針線手藝?這說的豈不就是晴雯那小丫頭?

“老祖宗您說的這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不過那孩子素日裡卻有些輕浮了,可仔細瞧著,也未必不是個好的,只怕是因為模樣太出挑了,惹了旁人的嫌。”

“我猜也是。可你太太那人……哼,晴雯是我予了寶玉的,這不正好讓她抓了把柄?竟是打著先斬後奏的法子,硬是先將人哄過去,在榮禧堂裡便挨了打,等我這頭知曉後,甚麼都來不及了。”賈母一提起這事兒,就是滿肚子的怨氣。誠然,對賈母而言,晴雯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鬟,可到底是從她手頭上出去的,王夫人這般作為,說好聽點兒,是關心則亂,畢竟事關她如今唯一的兒子寶玉。可若是說的難聽點兒,那就是在賈母做規矩!當然,榮國府裡絕不會有人敢這般說,可難保旁人不會這般想。

這一點,王熙鳳自然也能想到。不過相對於此,她更為驚訝為何總是晴雯先倒黴?

低垂著頭仔細盤算了一陣子,王熙鳳怎麼算怎麼覺得不對勁兒。誠然,她是不大清楚襲人究竟是甚麼時候爬了寶玉的床,可有一點兒能肯定的是,晴雯並不曾。要知道,前世晴雯直到死去,也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倒是襲人,慣會做樣子,卻只瞞得了上頭瞞不了下頭。王熙鳳也是不愛理會這等子事兒,故而前世縱然聽說了,也不曾說出口,左右爺們房裡放著一兩個□□添香之人,也是雅事兒。

“那晴雯看著雖輕浮了點兒,卻應當不是會做那等無恥事兒的人。”王熙鳳想了想,只得這般說。

賈母聞言卻是點頭恨恨的道:“哼,好與不好無非就是她一家之言,屎盆子都扣上了,我能如何是好?”頓了頓,又嘆息一聲,道,“好在人還留了口氣,晴雯雖無父母,卻有個姑舅哥哥,因而挪到了他那頭。”

吳貴?

王熙鳳腦海裡閃出了個人名,不過比起吳貴這個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小角色,王熙鳳倒是跟他媳婦兒更熟悉一些

榮國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多姑娘兒!

甚至旁的女子嫁人之後是跟著夫君喚的,譬如賴大家的周瑞家的,可唯獨只有吳貴,沒娶妻前還有人記得他的名諱,待娶了多姑娘兒這麼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之後,卻只落了個多混蟲的諢名,偏他還自得其樂。

這麼一對兄嫂,晴雯能有好日子過?

“老祖宗,這甚麼緣故都不說,直接拿人過來毒打一頓?那晴雯我原瞧著就是極為歡喜的,只是想著,已經從老祖宗跟前討要了紫鵑來,加之晴雯又被予了寶玉,這才忍住了沒要。如今想來,還不若當初予了我!”王熙鳳這話卻不單單只是說笑而已,雖說從主子這一層來看,晴雯的缺點太多太多了,可有一點,卻是王熙鳳所看重的,至少她心思單純又忠心不二,還有著一手好繡工,單憑這點,當個體面得用的丫鬟也夠了。

“你怎的不早說?”賈母瞥了王熙鳳一眼,又嘆了一口氣,“罷了,晴雯的事兒也沒甚,左右不過是個小丫鬟。倒是寶玉才是可憐的,你那太太也不知曉是不是氣紅了眼,打發了一個晴雯不說,還……”

王熙鳳略想了想,便明白了賈母的未盡之言。

怎麼說呢?晴雯純屬往日裡太作了,弄得滿屋子的人都瞧她不順眼。可王熙鳳卻不認為王夫人只在晴雯身上出了氣便可,加之先前紫鵑也同她說了,怕是王夫人請了那有經驗的老嬤嬤,查驗了寶玉房內丫鬟的身子。這一查,襲人還能瞞得住?

猜到了這一點,王熙鳳這才漏了兩分笑意,她原就不喜襲人,只是沒的堂嫂插手小叔子房裡的事兒,更沒有已經嫁人生子的表姐管表弟房中之事。若說前世的她是不願當那壞人,今生的她就是巴不得寶玉把自己作死。不過,若有可能,她還是挺想看襲人倒黴的。

不曾想,賈母接下來的話,卻大為出乎她的意料。

“寶玉房裡的媚人竟會如此!還是襲人那丫頭好,雖也得了責罵,卻是個潔身自好的。就是王氏,也尋不出由頭教訓她。唉,也虧得她還在,要不然寶玉那頭,我卻是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的,就是有心想要送個人過去,也怕王氏又從中作梗。說到底,媚人和晴雯都是從我這兒出去的。”

王熙鳳怔怔的看著賈母,愣是半響不曾回過神來。

媚人?那個在前世只在短時間內得了寶玉青睞,卻在大觀園造好之前,便消失得無聲無息的媚人?難道說,前世媚人之所以會消失,也是因為同寶玉之事發了?王熙鳳仔細想了一遭,只是那會兒,先是忙於建造大觀園,後又忙著省親一事。王熙鳳回想了半刻,依然不曾想起,當年媚人離開之前,究竟發生了何事,只依稀記得,彷彿某一日之後,媚人就沒了蹤影。

“鳳哥兒,你怎的了?”賈母見王熙鳳忽的變了臉色,有些擔憂的問道,“可是身子骨還不曾養好?我看,你還是回去歇著罷,我原就是受了氣有些氣不順,並不是真的病了。”

“老祖宗,我無事的。您也不用替寶玉擔心,左右他房裡還有個襲人在,看著倒是個妥當的人。”王熙鳳將心頭的狐疑暫且摁下,她需要好生思量一番,再決定是否插手此事。

雖說王熙鳳沒法為媚人做擔保,可她卻能肯定,襲人絕不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