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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悟道

天將破曉。

微弱的晨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趨於明亮。

大山裡面的清晨彷彿有一種洗滌人心的力量,不過此刻的江春水卻提不起絲毫親近山水的興致。懷著最後一絲僥倖,他給沈麗華打了一個電話,出奇的是沈麗華很快就接了。

“嘻嘻,你這麼早就醒啦!”電話裡沈麗華的聲音特別精神,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剛起床的人。

江春水有點尷尬,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順著對方的話題往下聊,不然就是純粹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姐,我車鑰匙是不是你拿了?”江春水開門見山道。

“你的車鑰匙我沒拿哦,你問問黃副看,應該是他拿了,昨晚你喝醉了一直是他在照顧你。”沈麗華這回說話時沒笑,但話語裡打趣的味道還是十分濃郁。

聽筒裡,對方所處的環境十分嘈雜,時不時就能聽到有汽車打喇叭的聲音。

江春水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矇矇亮的山野間寂靜得像是脫離了外界的世外桃源,哪裡會有亂人耳目的聲音。

江春水下意識問道:“姐,你回去了?”

“我們一早就出來了,現在都快上高速了。”

江春水一陣竊喜,剛才下去的時候他沒留意看,現在聽沈麗華這麼一說才想起樓下似乎沒停著有車了。要是人都回去了,倒是省得待會見面尷尬,想到這裡,江春水趕忙問道:“都回去了?”

“沒有,我是臨時有事,就和張副他們先回來了,書記鎮長他們都還在的,應該是要吃完午飯才回來了。”

江春水大失所望,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兩句,正想結束通話電話,冷不丁就聽沈麗華說了一句,待會你去問黃哲黃副的手機過來,昨晚她給你錄了一段影片,哈哈.....

江春水嘗試著給黃哲打了個電話,結果聽筒裡傳來移動客服溫婉而沒有人氣的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大山裡面沒有公交車,沒有車鑰匙就沒法先一步離開。江春水認命般的把手機調了一個八點鐘的鬧鈴,重新躺下睡覺。

心裡有顧慮的時候睡意總是淺淡,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儘管眯著眼睛江春水卻依舊不可抑制的胡思亂想,不斷的設想待會別人起床時嘲笑他的尷尬場景,不斷設想因為昨晚自己酒後失態可能引發一切不良後果。

好不容易捱到鬧鈴響,江春水動作利索的翻身起床,沒想到刷牙洗臉就徑直下了樓。

剛才他依稀聽到樓底有人說話,等下到一樓,才發現先起床的竟是陳勇和黃穎。

“書記早,鎮長早!”江春水鼓足勇氣,硬擠出一張笑臉上前主動問好。

陳勇正在陽臺上看外邊的景緻,昨晚到時天已經黑了,沒留意到山莊外面竟是這般絢麗的風光。見江春水下樓來,陳勇點點頭,“這麼早就起來了?”

江春水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赫顏道:“昨晚喝太多了,頭疼的厲害,五點多就起來了。”

黃穎打量了江春水一眼,用略顯責備的語氣道:“你昨晚怎麼喝那麼多?”

江春水苦笑道:“節奏太快了,我們哪一桌一開始就連著幹了四杯。馬洛的書記、鎮長、主*過來敬酒,又是三杯。後面在外邊又跟馬洛的鄉長搞了兩罐啤酒。”

陳勇訝異道:“真連幹了四杯啊?昨晚我還以為你們說笑的呢!”

江春水苦著臉道:“可不是真的,下回是真不敢跟成寶主*坐一桌了,那節奏,真是怕了。”

黃穎不解道:“那你們哪一桌其他人好像又沒喝多少?”

“XX和剛喝了兩杯就出去躲去了,成寶主i後面喝的都是水......”江春水下意識的想為自己辯解,待看見陳勇的眼睛輕微的眯了眯,頓時醒悟過來,趕緊改口道:“主要還是我酒量不行,呵呵。”

“你酒量還真是不行!”江春水的話音剛落,劉成寶就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劉成寶走到江春水邊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說了一句:“小江,你可以波,懂事!”

江春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沒搞懂劉成寶莫名其妙說出來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隨著劉成寶下樓,其他人也陸續來到大廳。見到江春水時,無一例外的都笑的格外玩味。黃哲下樓之後給江春水看了她昨晚錄的影片,影片裡的江春水又吵又鬧,好幾人想按他在床上都給他掙脫開來,整個場面火爆至極。江春水看了開頭幾十秒的內容就沒好意思再接著看下去,下面的事情不用看江春水也能猜得出來,絕對比剛才自己看到的更加不堪。

等到何斌下樓,江春水才明白劉成寶剛才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原來昨晚在他喝醉之後,一直嚷著要見鎮長。等何斌真上來了,江春水卻已經醉的認不得誰是誰了。何斌見他難受便給他倒了一杯水,意識模糊的江春水接過之後,朝何斌豎起大拇指,說了句:“小夥子能幹,懂事!”,搞得當時在場的眾人皆哭笑不得。

今早何斌下樓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江春水豎了豎大拇指,學著他的樣子說了同樣的一句:“小夥子能幹,懂事!”。搞清楚事情原委的江春水頓時燥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地上馬上出現一條裂縫好讓他給鑽進去。

眾人剛開始還會輪番過來揶揄江春水兩句,但見他既不反駁也不生氣,反而笑的比旁人還要開心,彷彿昨晚出糗的事情完全不在意似的樣子,旁人也就索然無味起來,連原本還想著說讓江春水再出一回糗的那少數幾個人也都識趣的選擇了轉移話題。

心不在焉的吃完早餐,江春水藉口縣扶貧辦有材料急著要交,跟書記鎮長彙報說要提前回去。一直坐在旁邊的黃哲立馬說,搭上我,我剛好也要先回去處理點事情。陳勇自然沒有異議,只是讓江春水開車慢點,昨晚剛喝了那麼多酒,務必要注意安全。

車子沿著來時的蜿蜒山路盤旋往上,快到山頂時,江春水往窗外瞄了一眼,心神不禁為之一振。

只見山腳下一條小溪如碧玉白玉圍著高聳入雲的山峰,水流湍急,在岩石阻隔處濺起一團團白色的水花,聲音空靈響徹峽谷。青山綠水白雲人家,好一幅蕩胸生層雲的瑰麗畫卷。

察覺到江春水的異樣,黃哲下意識的也跟著他的視線往外瞄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感嘆道:“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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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水收回視線,輕聲道:“有機會真想再來一回。”

黃哲噗呲一聲,掩嘴笑道:“再來醉一回?”

江春水齜牙咧嘴道:“黃副你能不能不哪壺不開提哪壺?”

黃哲絲毫不理會江春水的威脅,照舊嬉皮笑臉道:“還不給人說了?剛才在大廳我看某人臉皮還是蠻厚的嘛,怎麼到了我這裡就這麼沒風度了!”

江春水哼了一聲,沒搭理黃哲,卻見黃哲收斂臉上的笑意,盯著江春水一本正經的問道:“江春水,你這麼活著就不累嗎?”

江春水冷笑道:“人活著,誰不累?”

對於江春水的態度,黃哲絲毫不以為忤,雙手抱頭伸了個懶腰,輕聲道:“少年郎的肩頭,本就應當滿美好的事物啊!”

江春水愕然,沒想到這麼有意境的言語竟然能從自己想來評價為胸大無腦的黃哲嘴裡說出來。

黃哲扭頭瞥了江春水一眼,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似的,展顏一笑,“書上看來的,烽火戲諸侯的新書劍來,我推薦你也可以看看。”

江春水這回沒再跟黃哲繼續抬槓,而是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有時間我會的。”

黃哲一臉真誠的看著江春水,“我突然覺得,其實你也蠻可憐的。”

車內剛還溫馨友好的氛圍瞬間一變,江春水臉色鐵青的猛地一腳踩深油門,車速瞬間提到八十,黃哲嚇得臉色煞白,手忙腳亂的開始系安全帶。

這一路上,江春水停了兩次車,黃哲也蹲路邊吐了兩次。對於黃哲說的自己吐是因為暈車的說法,江春水完全不信,傻子都看得出來昨晚黃哲也是喝多了的那一個,之所以要跟自己先回來,還不是怕繼續待在那裡現了原形給人家笑話。

看著黃哲在路邊嘔吐不已的時候,江春水不禁有些悵然。要說聰明,自己其實並不算傻。這些年在外面闖蕩,酒沒少喝,那些李代桃僵、躲酒的花招他也都懂。但這麼多次前車之鑑還是沒法讓他聰明一些。說到底,還是喝酒的時候太過於實誠,或者說是太要面子,生怕喝得少那麼一點會被人說成酒量不行。

出身卑微的人最怕被人看不起,但越是不想被人看不起往往就容易適得其反,讓人在具體的人事抉擇中顧此失彼,無所適從。

回到雙峰,江春水直接去了辦公室。大週末的大院裡根本沒有人,所以江春水也就懶得先回宿舍去洗個澡換身乾淨衣裳。

把報表做好已是中午時分,江春水回宿舍睡了一覺之後就去了鵝城。這一整天江春水都沒法從那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解脫出來,雖說他不停的安慰自己說要把注意力放在可以改變的事情上面而不要在無法更改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但把曾國藩的那句“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默唸了幾十遍,那種夾雜著懊惱和擔心的情緒卻依舊固執的縈繞在他的心頭消散不去。直到三個小時後,當江春水精疲力竭的從李欣娜身上下來,雙手來回撫摸著對方胸前那一大片雪白,他的心情才稍稍釋懷一些。

江春水摟著李欣娜,伸手刮了一下小姑娘的鼻樑,笑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小姑娘蜷縮在江春水的懷裡使勁的搖了搖頭,繼而睜大眼睛期待的望向他。

她年紀小,也沒讀過多少書,但那並不代表著她就是不通世務的傻瓜。她清楚自己同眼前這個男人的差距,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最終被眼前這個男人摟入懷中親手帶上那枚屬意一生的戒指的不可能是她。她只是單純的喜歡,喜歡跟這個時而笑容明媚能逗得她開懷大笑、時而又深沉如海無論她如何努力窺探都無法明晰對方心底所思所想的男人待在一起。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她覺得這句曾被她用來作QQ簽名的話,用在這個男人身上再貼切不過。儘管她並不太確定有趣的靈魂到底是指什麼,她的出身和年齡也不允許她接觸到那麼多有趣的靈魂或好看的皮囊。但她深信不疑,躺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即便終有一天會悄然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命也依然會因為他那短暫的停駐而變得色彩鮮明。

江春水吻了吻對方的額頭,柔聲道:“男人成就世界,而女人成就了男人。”

李欣娜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她實在想不出來為什麼從這個男人嘴裡說出來的話總能那麼動人心魄。年幼的她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其實是作家梁曉聲說的。而她同樣不知道,梁大作家的原話其實是:人類生活中最溫馨最富有詩意的,能使人類情感得到淨化、趨向美好的部分,源於女性。男人成就世界,而女人成就了男人。

下午的時候,江春水問黃哲要到了她昨晚錄製的那段影片,並一個人呆在車裡反反覆覆的看了好幾遍。他想知道醉酒後的自己是怎樣的,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他更想知道,在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他記憶缺失的那段時間裡,別人又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影片裡有很多人的身影,大部分人笑嘻嘻的站在一旁看戲,只有沈麗華和黃新在死命拽住他,不給他走出房間。江春水一直在不停的掙扎,被黃新拽上床之後又費力的爬起來,嘴裡不停的喊著何斌的名字。影片放了幾分鐘之後,劉成寶和秦振東走進了房間,兩個人像是警察對付暴徒一般,極其粗魯的將江春水摁在床頭,每當江春水試圖起身,兩人就開始用力的推搡他,讓他像一個球似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在被劉成寶和秦振東來回推搡了好幾次之後,江春水也來了脾氣,站在床上把衣服脫了,開始同兩人直接對罵,結果給秦振東一巴掌拍在臉上,江春水咚的一聲就從床上摔了下來,趴在地上半天也沒爬起來。

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江春水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膝。那上面有一大片的淤青,直到現在江春水才明白自己受傷的緣由:那不是他自己磕傷的,純粹是讓劉成寶和秦振東這兩人給弄的。

看著影片裡那個一直在地上蠕動,想起來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嘴裡卻依舊不肯罷休的在不停叫罵的自己,江春水如泥塑木雕的佛像一般呆了半響。他惱怒劉成寶和秦振東的卑鄙野蠻,他也惱怒其他人的冷眼旁觀、無動於衷,但他更惱怒自己的不爭氣。

他明白其實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即便沒法避免也完全可以不走到如此惡劣的地步。要是自己不那麼死要面子,在微醺時就主動離開,自己回房睡覺後面就根本不會起任何風波。要是在自己剛醉酒時,有人肯拉自己回房,不給別人發現的機會,自己最多也不過是在房間吵鬧一番就安然睡去。要是劉成寶和秦振東沒進來,黃新和沈麗華懂得把門關上,好言安撫,自己也不會到最後被激怒,以至於完全失控。

江春水設想了每一種可能性,儘管他知道這改變不了絲毫的事實,但他依舊固執的在不停的追問自己,到底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在既定事實面前,他不甘心,他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洩,他想拋開一切回去左江找到劉成寶和秦振東這兩個王八蛋,像昨晚他們拽住他那樣拽住他們,狠狠的把他們摔在地上往死裡蹂躪。但他知道這不現實,也絕非現在他應該做的事情。儘可能的去減少負面影響而非繼續沉淪在這個事情上面才是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

影片裡,江春水脫掉衣服之後朝劉成寶大吼道:“你知道我是誰不?”

劉成寶面露鄙夷,不屑道:“你不就是江春水嘛!”

話音剛落,那一耳光就結結實實的拍在了江春水的左臉上。

這一段,江春水來回看了好幾遍。他不想放過每一個細節,他想把這種屈辱牢牢記住,深深刻進骨子裡去。時至今日,當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走出了大山,可以理直氣壯的同那些以往自己只能仰望的城裡人平起平坐,劉成寶的那一句“你不就是江春水嘛”像是一盆迎面潑來的冷水,一下子就澆醒了他美夢。

他開始明白,他還是那個他,同二十年前站在老家田埂上膽小怯弱的那個江春水並沒有多大的分別。無論他多麼努力,無論他心底多麼驕傲,在那些眄視指使的人眼裡,他卑微得照樣像是一條狗。

李欣娜突然感到有一滴滾燙的水珠掉在了自己臉上,等她抬起頭,才發現一直摟著她的這個男人早已淚流滿面。她有些慌亂,抬起手像幫江春水拭去他臉上殘留的淚水。江春水抓住她的手,笑著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但很奇怪的是,他發覺當自己真哭出來之後,心情反而輕鬆許多。

江春水翻身下床,握著手機,赤身裸體的走到窗前。在給沈麗華、黃新和黃哲分別打過電話致謝之後,他撥通了何斌的手機。

何斌罕見沒有在外應酬,話筒裡不時傳來小孩子吵鬧的聲音,江春水估計他應該是在家裡。

“不好意思啊,鎮長,昨晚失態了。”江春水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能夠讓人聽出不好意思的成分。

何斌嗯了一聲之後,許久沒出聲,正當江春水準備再說點什麼的時候,他突然輕聲道:“別想太多,等週一我再跟你說。”

江春水掛完電話,繼續在窗前發了半天呆。其實他原本不想再給那些人打電話的,在他看來,無論是黃新也好,沈麗華也好,甚至何斌,從昨晚的表現來看,其實都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

要真是朋友,黃新會想到把門關起來,不會讓那麼多人進來看他的笑話。要真是朋友,黃哲就不會站在一旁錄那個影片,中間甚至毫不掩飾的笑出聲來。至於何斌,江春水其實也心知肚明,雖然到最後是他驅散了旁人,把自己摁在床上,甚至給他倒了一杯水,但一開始他不出現其實就足以說明問題。

事事看透是能力,事事不看透更是本事。在那一刻,江春水突然覺得自己領悟到了“難得糊塗”這句話的些許真諦。

星期天江春水沒急著回雙峰,而是繼續待在鵝城。睡了個懶覺起床,李欣娜已經上班去了。等他慢悠悠的刷完牙洗完臉,都快臨近中午十二點了。

江春水試著給吳鑫打了個電話,對方卻已經一大早就去了工地。江春水無奈,只好一個人去吃了一碗在鵝城極富盛名的燒鴨粉,算是中午晚餐一塊解決了。

吃完粉,江春水獨自一個人駕車回了一趟母校:鵝城大學。或許是週末的緣故,又或許是現在的大學生都不愛出門的緣故,偌大的一個校園裡空蕩蕩的,極少能看到路人走過。

江春水在一處樹蔭下找到一張方條形的石凳坐下,身體舒展開來,百無聊賴的打量著這個曾經留下過自己四年青春的地方。

物是人非。舊地重遊總避不開這四個字。江春水此刻的感觀同樣如此。讀書時,認識的人少,但認識的都是朋友。現在熟人很多,但朋友卻沒有幾個。

看見一對情侶遠遠地走過來,女生手裡捧著一小袋酸野,時不時用細小的牙籤挑起一塊喂進情人的嘴裡。這場面在大學校園裡很常見,江春水以前也這麼幹過。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此刻,看到這樣一幅畫面,江春水的內心深處竟然莫名的湧出一種深深的悲涼感。他想起王靜、江遊、蔣旭......那些他曾以為會一直留在他身邊的人兒,現如今早已飄落四方。剛離開時,大家偶還有電話聯絡。現在,很多甚至連聯繫方式都沒再保留。有些幾年才會見上一面,見面時也是寒暄多於歡喜,再沒了往日的親暱和喧鬧。而有些,則可能再見就是永別,儘管你想見也是不能再見了。

在古城的那座酒店裡,當他親眼看見秦婉如站在房內,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一起時,江春水其實並沒有如何怨恨秦婉如,對那個無論外形還是氣質都屬上乘的男人也談不上多麼嫉妒,他只是悲哀,一種源於對自己孤獨境地的感傷。

當那些一個個自己曾以為一直會愛著自己的人轉身愛上別人,當那些曾經以為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人轉瞬遠去,江春水感覺全世界似乎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起來。他像極了一顆孑孑獨立的野草,在曠野中迎風飄揚,既堅強也落魄,既驕傲也孤單。他不知道在將來身邊會不會出現另一顆草與他相依為命,看透他的堅強,無論何時何地處於何種境況都甘願與他相若以沫。他也不知道這種孤獨會延續多久,只是一個階段還是他未來整個生命的狀態。

江春水並不害怕孤獨,他只是害怕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那些自己以為早已模糊淡忘的人事影像會跳出來提醒他,你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堅強,你所有自以為的東西真的只是自以為,在這個世界上無關緊要無人在意,除了你自己。

樹蔭下擺了很多條往屆畢業生捐贈的石凳,上面都千篇一律的刻著一段簡介的感言,最後再附上捐贈班級的名稱和時間。江春水一路尋過去,終於在一個不算偏僻也談不上中心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當年所在班捐贈的石凳。石凳嶄新如初,幾年的時光並沒有在堅硬的石面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江春水撫摸著石凳上那一行用楷書繪就“追求卓越,成功就會不期而至”,內心波瀾不驚。

江春水依稀記得,在學校的圖書館外,有一面專門用來篆刻經典名句的牆。二十歲的他最屬意叔本華的那一句:一個內心世界豐富的人是不會感到孤單的,他只是寂寞。寂寞是因為他的世界那麼多彩,卻只有他一個人。

在校園裡江春水靜坐了一下午,既沒有看手機也沒有到處亂走,就那麼安靜的坐在石凳上發呆,直到吳鑫打電話過來他才離開。

吳鑫剛從工地上趕回來,剛到鵝城就打電話給江春水,約他一塊吃飯。

吃飯途中,黃新突然打電話過來,問江春水在不在左江。

聽江春水答說不在之後,黃新又問江春水現在能不能趕回左江?

江春水遲疑了兩秒,反問道:“黃副,有急事?”

黃新說:“鎮長今晚喝多了。”

江春水默然,他知道黃新的意思是希望他趕回去幫忙開車。要是以往,拋開黃新同他關係不說,便是為了報答何斌的知遇之恩,江春水絕對不會遲疑,立馬就會從鵝城趕回去。但今晚不同,江春水毫不猶豫的就撒了一個謊,“黃副,我現在鵝城。而且,剛喝了不少酒,怕是開不成車了。要不,您再找下別人?”

黃新無可奈何道:“那行吧,我再找找其他人。”

說完就掛掉了電話。手機那邊傳來一陣忙音,江春水拿著手機半天沒說話。

吳鑫察覺到了好朋友的異樣,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江春水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吳鑫把酒杯猛地往桌面上一噔,罵道:“我艹,當官了不起啊!你又不是司機,憑什麼讓你從市裡跑回去給他開車!”

江春水幫吳鑫倒上酒,苦笑道:“當官都這樣,也不只是我們那裡而已。習慣就好。”

吳鑫跟江春水碰了一個之後,試探著問道:“莫過你經常幹這種事情,大半夜被交出去幫領導開車?”

江春水點點頭。

吳鑫越加氣憤,怒形於色道:“這幫叼人!要是我,理他們個卵。”

江春水黯然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官場上,人就更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狗屁!我看那都是慣出來的。你答應了一回,第二回人家還叫你,第三回第四回鐵定還是讓你去。這就叫習慣成自然。好人偶爾做一次可以,但做多了不行。做多了人家非但不感激你,還覺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哪天你不去了,人家反而覺得你這個人不行。人都是這個卵樣的,你對他不好一回他能把你之前對他的好全忘掉。相反,要是你一直對人家不好,突然對人家好一回,人家指不定還要對你感恩戴德。”吳鑫氣呼呼的反駁道。

江春水深表認同,“理是這個理,但真做起來就難了。”

點上一支煙,吐出一口濃霧,江春水接著道,“我這個人吶,其實不大適合從政,也不適合經商。心太軟,不懂得拒絕別人。說起來,還是出身的問題,出身低就總覺得矮人家一頭。而且打小父母就是老實人,一直教育我們什麼要與人為善,結果出到社會了,拿與人為善那一套去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混,不吃虧才怪。”

吳鑫不以為然道:“這個我就覺得你說的不對了。你現在做不好關你爸媽什麼事呢,什麼事情都賴到出身不好上面去,我覺得你這個邏輯本身就有問題。”

江春水正色道:“我不是怪我父母,也不是抱怨自己的出身。事情總有原因吧,我說的難道不是最根本上的原因?我們現在的性格,追根溯源難道不是打小時候那些小事情上面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

吳鑫擺了擺手,直接爆粗口:“卵毛!要你這麼說,我們現在還努力個屁,反正小時候都定型了。要我說,你不敢拒絕你領導,總在這些方面吃虧不是性格問題,說到底還是你有求於他,你擔心拒絕了它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影響你以後的發展。說白了就是關心則亂,牽扯到了現實利益的東西,你就沒法跟著本心走。不想做的捏著鼻子也要去做,等真做完了,自己心裡又覺得不爽。春水,我覺得其實這樣不好。人活著就要痛快,你總那麼憋屈,即便當上大官了,我看也沒什麼意思。”

江春水陷入了沉思,吳鑫的話尖銳的戳破了自己辛苦維持的偽裝。這些道理,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敢面對。面對心底真實的自己無疑是需要勇氣,尤其是那個自己看起來還是那麼的面目可憎。

江春水嘆了一口氣,徹底放下自己的顧慮,把前晚喝醉酒的事情說給吳鑫聽了。吳鑫聽完,半響沒說話,抽完一支煙後才寬慰江春水道:“吃一蟄長一智。下次別那麼傻了。”

江春水道:“其實喝醉了沒什麼,在領導面前失態也沒什麼。一直困擾我的心結是,喝醉後那兩個人對我的態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那種感覺,就是被人看不起,不當回事的那種感覺,我特別不喜歡那種感覺。我覺得我這麼努力,這麼委曲求全,為的就是擺脫那種感覺,我不想讓別人那樣看我,即便現在還不行,我不希望十年後,二十年後,還要看到那種人,看到那種高高在上的俯視我。”

吳鑫嗤笑道:“你覺得不公平?覺得很委屈?”

江春水點點頭,算是承認。

吳鑫突然激動起來,橫眉怒目道:“這世界上有公平可言麼?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公平正義,公平正義是屬於強勢者的特權,強者從不講公平,只有弱者才希望公平!無論什麼時代與社會,弱肉強食才是生存的基本法則。你難道就真的痛恨特權,狗屁,你只是痛恨自己處在弱勢的一方而已。處於劣勢的時候,誰都在喊要人人平等社會公義,但那些人真的有看起來那麼渴望公平平等麼?卵!哪個不是希望自己佔盡優勢,別人委不委屈關他屁事!兄弟,世風如此,男人該做的當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卑怯,而該是想方設法讓自己成為強權的一方,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裡的權勢要比訴求來得實在得多。”

被吳鑫當頭棒喝,江春水如醐醍灌頂,以前那些懵懵懂懂、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突然就變得清晰起來。

他突然醒悟過來,其實很多事情,真的沒必要刻意去找原因,人自身才是一切問題的起源。去接受那個並不優秀的自己,看到讓自己羞愧、惱怒的一面,接受它,試著別去掩蓋、抗拒,由衷的表達自己,那樣的自己才會自然,而自然的你,是真實的,也許不完美,但往往是不完美鑄就了完美。

從吳鑫的店裡出來,江春水站在路牙上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在直接面對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之後,他反而越發平靜,彷彿整個人都獲得了新生。

週一的時候,江春水早早下了班。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非要把當天的工作完成才離開辦公室。從鵝城回來,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而一個人的成就從來就無法從日復一日的加班奉獻中汲取營養。把關注的重點放在自己身上,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內心真實渴望的東西,這樣人才能活得輕鬆,事業也才能事半功倍。

臨近十點鐘,何斌打電話給江春水,讓他去一趟縣城的某個飯店。江春水這回沒推脫,連續拒絕領導同一件事情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上次醉酒的慘痛經歷還在眼前,但總不能因噎廢食,擔心犯錯就不再去嘗試,這不是江春水所理解的聰明。

開車到那家全縣聞名的野味館,江春水剛下車,何斌就迎了上來,“待會你幫我送書記和李常委回去,他們都沒開車。”

說完何斌轉身就走,江春水趕緊叫住他,“鎮長,要不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

何斌擺擺手,笑道“我沒喝多少酒,還能自己開車,你不用管我。”

臨走前,何斌又交代了一句,“部長叫我過去打牌,這邊我說是鎮裡有點事情要趕回去,待會要是書記問起,你可別說漏嘴了。”

何斌一走,江春水就回到車上坐著。

既然何斌沒發話,他就不好自個進去找他們。儘管江春水知道裡面坐著都是大領導,這個時候進去敬人家一杯酒可能就要比平時加一百個通宵的班還要來得有用,但他還是頗為自覺的沒有做那莽撞的舉動。獻殷勤這種事情,做對了事半功倍,要是沒做對,反而得不償失。以江春水現在的身份和處境,相比劍走偏鋒博出位,求穩不出錯才是正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