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領導剛走沒多久，何斌也跟著離開了現場。江春水本來還想跟黃新一塊離開的，沒成想卻被唐健斌給留了下來。說是還要人監控火情，讓江春水也幫著留在村裡盯個點。
江春水滿腹牢騷的跟著唐健斌在山頂守到中午，眼看火勢轉往山後燒了過去才下得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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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王國幹早準備了一桌子菜等住，見唐健斌他們下來，立馬把人給迎進了屋子。
江春水進屋先上廁所洗了把臉，雖然沒被火星燎到，但上山下山兩趟，還是弄得灰頭土臉，衣服上更是沾滿了不知名的草籽。
江春水洗完臉出來，見村裡的廣場上聚了好幾桌打牌的人，納悶的問道：“哎，支書，剛你不是去疏散村民了嗎，咋還有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啊。”
王國幹老臉一紅，說道：“別提了。我下來吆喝了半天，壓根沒人聽我的。都說這山火根本燒不下來，一個個都還嫌我少見多怪、小題大做呢。你沒見那麼多打牌的，人家根本就不怕！剛鎮長他們上去，那幫刁民還笑呢！”
“笑？笑什麼？”江春水不解的問道。
“笑政府幹部吃飽了飯沒事做啊，跑到這山裡面來滅火。”黃國幹給江春水他們搬了兩條板凳過來，頗為憤慨的說道。
“我去！敢情我們還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要是火真燒下來，看他們怎麼辦？”
“你可別那麼想。現下是沒燒下來沒出事，要真燒下來了，點了兩個房子傷了人，你以為我們還能好好坐這兒吃飯呢？”唐健斌在旁一直沒作聲，這下見江春水還再喋喋不休，趕緊插嘴說道。
“那總不成還要我們政府負責吧？部長您不也聽見了，我們剛去救火人家可都還笑我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呢。”
“沒出事，政府就是挨笑的。真出了事，政府就該是捱罵的了。你說你是願意挨取笑一番呢還是挨老百姓指著鼻子罵個幾天幾夜的好？”唐健斌一本正經的說道。
江春水聽完也不禁為之語塞，正想出口反駁兩句，轉念一想還真就這麼一回事。
在基層不就這麼回事嘛，老百姓平時沒事都把跟政府唱反調當作樂子，一個比一個的硬氣，動不動就來句：“我又不靠你們政府一點半點，幹啥要我聽你們的話啊？！”真要有個天災人禍，一下子又全都慫了，跑政府去一個能比一個裝可憐，恨不得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就為了多拿點救災救濟的錢糧物資。關鍵是你看透了人家的嘴臉還不能不給，一個伺候不好，告狀的上訪的可就不依不饒了，動輒就是幾十上百人的聯名信網上遞，弄得基層幹部是專門欺負窮苦百姓的才狼虎豹似得。
江春水到鄉鎮久了，這個情況自然是瞭解的。現在聽唐健斌說了出來，心裡雖然老大不是個滋味，但也明白那確是實情。
幾個人悶悶不樂的趴了幾口飯，唐健斌提出要去山後看看，江春水本來想找個由頭開溜，但見現下左右除了自己也沒別的政府幹部在了，也不好丟下唐健斌一個人先走，只好默不作聲的跟著往山後走。
永利屯的後山也是一片石山，山腳下散落著幾座沒有裝修的房子，跟雙峰常見的民居一樣，都是紅磚平房，樓頂還裸露著建房當初故意留出來的幾截鋼筋條。
唐健斌顯然是來過這個村民小組的，沒等走到裡面，隔老遠就跟人打起招呼來。
江春水聽不懂壯話，他們幾人一見面就開始嘮嗑，江春水只好訕訕地退到旁邊玩手機。
下午兩人一直坐在老鄉的家門口觀察火勢，或許是風勢變小的緣故，剛開始迅猛的火苗始終未見燒過這邊山坳來。山裡面網路訊號不好，智能手機成了擺設。江春水百無聊賴，坐得腰腿都酸脹不已。好不容易擱到傍晚，唐健斌才招呼收隊。幾個老鄉自然不肯，出門來又拉又扯的非得留他們吃飯。
唐健斌好一頓說法，好不容易才掙脫了對方的糾纏，沿著山路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江春水跟在唐健斌的後面，猛地發現唐健斌後腦部位的頭髮竟然全白了。平日裡，他跟唐健斌打的交道不算少，還覺得他屬於年富力強的那種青壯型領導，這回突然瞅見人家這滿頭白發，才意識到前面這個人已經是即將結束中年的老年人了。
當官真的有意義麼？江春水腦海裡不自覺的浮出這麼一個問題來。
上午黃新低頭哈腰極力諂媚的形象鋪面而來，江春水頗為不岔。人到中年，勞碌一世，就為了爬到副科級的位置都不知道拋卻了多少闔家歡樂的時光、吞嚥下了多少低三下四的眼淚。為了往上爬，為了這永不見頂的金字塔臺階，尊嚴、家庭、健康似乎都被放到了最角落的角落。
工作是為了生活，為了更有尊嚴的生活。這個道理誰都懂，但實際情況卻是，大部分人為了工作都捨棄了生活。都說南轅北轍可笑，但放眼看去，整個官場又有誰不是那掩耳盜鈴的笨蛋呢？
輕時，說要趁著年輕發展事業。沒日沒夜的撲在工作上，一杯接一杯的喝倒在酒桌上，到頭來，功未成名未就，身體卻垮了，青春，這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成了不堪回首的修羅地獄。
副科又怎樣？到了副科，還有正科。為了副科都喝到胃出血了，難道眼瞅著正科這個臺階觸手可及反而要失之交臂麼？那肯定不行！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但生命有限而官職無限，難道真的要把這有限的生命耗費在那無限的求官攀富當中去麼？像黃新那樣，一把年紀了還要在比自己年少十來歲的人面前極力搖頭乞尾，匍匐再權利面前自以為是卻無比卑微的活著？像唐健斌一樣，頂著一頭白髮再鄉鎮風裡來雨裡去，成天和黃土泥濘照面，一幹幾年還落個籍籍無名、任勞任怨的下場？
江春水突然疑惑起來，他甚至不敢確定自己走上這條路是否正確了。
江春水痛苦的根源在於：他還有夢想。
然而做為一個農民的兒子，選擇拒絕平庸無疑是艱難的。
古人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不智，但他倒總覺得，人生反而需要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儘管我知道那最後的結局十有八九不是笑話就是悲劇。
有夢想很容易，但堅守夢想很難。生活的瑣碎、工作的波瀾總是可以輕而易舉的摧毀那五彩斑斕的想象。相對屢敗屢戰和死性不改，隨波逐流總是容易的多。
不先解決實際的問題，而光顧坐而論道空談理想，毫無意義，畢竟沒有人可以超脫這現實的世界而獨立存在。
有的人因為夢想而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有的人因為生活而早早臣服於宿命，而有的人聰明的選擇委身於生活而將夢想鐫刻在靈魂深處。
江春水是一個平凡的人，過去的幾十年都過著極其平凡甚至平庸的生活，他出生的那個小山村裡的人們至今還把考上大學作為光宗耀祖的大事，哪怕那只不過是我們現在口中不屑一顧的野雞大學，在他們眼裡仍舊有著無限的榮光。
江春水明白，也許直到自己成為一抔黃土，他還是那個平凡的江春水，繼續早先平庸的生活。在歷經一段毫無特別的旅程之後，順理成章的一切歸零，而世人不會記得他的名字。
但那不是他去追求夢想的動力，也不會是他放棄夢想的理由。
他只是想，既然註定要走這不算長也不算短的兩萬多天，何不大膽的去試試，看自己究竟能活出怎樣的模樣。
唐健斌並不知道後面的這個年輕人此刻竟然會有這麼大的感觸，天色不早了，他只顧埋頭趕路，好早點回去宿舍洗個熱水澡。在山裡忙活了一天，衣服汗溼了又幹了，汗漬在衣服上結成了一版一版的硬塊，擱得人很不舒服。
“小江，趕緊洗個澡，帶上蚊香和兩件厚衣服，今晚我們得去山裡守夜！”到了政府，臨下車前唐健斌突然扭頭朝江春水交代了這麼一句。
“啊？！守夜？”江春水嚇了一大跳，他在山裡呆了一天早就累的精疲力竭了，本以為回來可以好好睡上一覺，沒想到還要接著回去。
“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山火燒起來很快的，得有人去守住才行。萬一蔓延下來了，好歹也能及時報警。這樣，我先上去洗個澡，你也抓緊時間。待會我弄好了給你電話，然後一起出發。”唐健斌下了車，意簡言駭的解釋道。
江春水還想說點什麼，只見唐健斌擺了擺手自顧自的先下了車。看那神情，也是累得夠嗆。
江春水滿腹牢騷的回到宿舍，鞋子往客廳一丟，直接就癱在了沙發上。
我真是閒得蛋疼，又不是我值班，非得跟去湊這熱鬧。這下好了，不僅好好的週末沒了，連個安穩覺都不得睡。江春水躺在沙發上，想著待會還要繼續跑到山裡面去過夜就直恨得牙癢癢，恨不得給自己狠狠抽上一大嘴巴子。
不過轉念一想，今早人家黃新叫自個的時候，自己倒還積極得很。究其原因，還是自己怕得罪了領導，甚至內心深處還覺得領導有事能叫上自己是一種無上的榮光。
“唉！還是執念太重了！一心想當官，就不得不巴結領導。親則亂。一旦碰上這種事關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就穩不住看不清了。”江春水在心底哀嘆一聲，勉強撐起身子，到房裡拿了換洗衣物準備去洗澡。
“砰砰砰..........砰砰砰”江春水剛走到廁所門口，就聽見大門傳來一陣急促卻輕微的敲門聲。
“臥槽！連個澡都不給人洗了，至於麼！”江春水以為是唐健斌這就過來叫自己下村了，窩火不已，但還是耐著性子跑去開了門。
“咦？”江春水一開門，黃英彎著腰就從他胳肢窩底下鑽了進來。
“哎！你怎麼來了？”江春水趕緊把門關上。
“知道你下村辛苦了一天，專程過來慰問慰問一下我們的救火英雄啊！”黃英揚了揚手裡提著的便當盒。
江春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一下子也放鬆了下來。
“我說，只拿飯菜慰問可不夠啊！”江春水走上前接過黃英手裡的飯盒，順手放在茶几上，一轉身把黃英給抱了起來。
“窗簾！窗簾沒拉！”黃英大窘，撲在江春水懷裡輕聲喊道。
“沒拉就沒拉了，咱換個沒窗簾的地方！”江春水滿不在乎，抱著黃英直接衝進了廁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