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在死亡來臨之前,時間會變得異常緩慢。
可封逸所面臨的情況並不是這樣,他只覺得自己方剛被骨翅蠍尾獅撞飛出去,死亡的陰影便立時籠罩了過來。
似乎只有一瞬間,快到讓他來不及回想生前的種種,更來不及去自責自己沒能尋到師父,也沒能為父母報仇雪恨。
可現實呢?當真只有一瞬?
封逸不知,在他思緒急變的同時,陳玲等人正在骨翅蠍尾獅的瘋狂攻擊下,面臨著生與死的無盡折磨。
一群淬體境武者,即便加上馮源那位內息境後期玄修,又怎能敵得過六階玄獸?
死亡如潮,呼呼而來。
馮源護主心切,在陳玲不要命地往封逸落地的方向狂奔的同時,他再也不顧得自身的安危,搶到了陳玲的身後,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擋住了骨翅蠍尾獅的狂猛一擊。
肉糜飛揚,這位忠肝義膽的赤誠漢子,連全屍都未能保住,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斌兒,快逃……”
沈落楓自知已無路可逃,卻仍希望老天能忽然睜開雙眼,給獨子留出一條活路。
他反手將沈斌推開,繼而提起重劍傲立於前。
寒風勁且疾,雪花大且亂,卻終究難奈他何。
因為他是父親,為了兒子不惜直面危險的父親。
“爹……”
沈斌悽慘大叫,但沈落楓的頭顱已旋飛落地,脖頸處血柱沖天而起。任憑他叫得再如何悲慘,又怎能再喚回父親那早已消散了的生機?
“狗雜碎……”
沈斌目眥欲裂,恨不能衝上前去將那生長著骨翅蠍尾的孽畜挫骨揚灰,可是理智告訴他,不能如此。
父親拼著死亡為自己換來的一線生機,怎能不緊緊抓住?
他咬著牙,流著淚,一手提著重劍,一手拉起正渾身戰慄,呆若木雞的公孫怡,尋了骨翅蠍尾獅衝撞的相反方向,沒命價地奔逃。
有飛禽走獸來阻,沈斌怒而揮劍。
可他畢竟只是個淬體境武者,又怎能在這百數妖獸的重重阻攔之下突出重圍,逃得活命?
傷口在身上堆疊,沈斌悽慘悲呼,“怡小姐,沈斌再不能護你周全了。”
一語方剛落地,忽見一道墨光激射而來。
墨光所到之處,妖獸盡喪,血肉橫飛。
待得墨光落地,一個身穿黑衣,面罩黑紗的女子,邁步走了出來。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正在不遠處橫衝直撞,咆哮嘶吼的骨翅蠍尾獅,右手並指成劍,只輕輕一點。
仿似時間忽然停止,骨翅蠍尾獅再也動不得分毫。
它停住了龐大的身軀,艱難地想要扭頭來看究竟來者是誰。
可它再也沒那個機會了。
“嘭……”
汙血紛紛揚揚,隨著雪花兒一起飄落地面,受不得寒風吹拂,瞬息間化作了滿地血晶。
血晶折映了雪色,星星點點,宛若晴夜下的星空。
星空內,墨衣女子環視了一眼周側或死或傷的眾人,冰冷的眸中忽起一抹悲意。
“唉!”
她輕輕一嘆。
嘆息聲中,因失去了頭領正往各處奔逃的眾妖獸紛紛停住了腳步。
“嘭嘭”亂響不停,數百妖獸盡皆爆裂成血霧,無一得活。
“封大哥……”
陳玲的哭喊聲,打破了雪夜下的寂靜。
墨衣女子扭頭來看,正見陳玲趴伏在封逸那已成爛肉的軀體上,悲呼痛哭。
眼淚混雜了血液流淌下來,滴落在封逸的面龐上,卻被寒風一吹,便凝住了。
陳玲只是哭,只是喊,撕心裂肺,惹人悲愁。
“他已死了。”
墨衣女子走到陳玲的身旁,淡淡地道。
陳玲驀地抬頭,怒道:“你胡說,封大哥沒死,他不可能死。”
“他確實死了。”
墨衣女子剛說了這麼一句,陳玲已在悲痛的衝擊下,噴出一大口悶血來。
悶血潑灑到封逸的身軀上,陳玲連忙用衣袖去擦抹。
可剛剛抬起手,便覺頭腦一沉,便昏死了過去。
……
寒風依舊在吹,吹得人心很亂。
天終於亮了,四下裡白茫茫一片,耀得人雙眼生疼。
雪野之中,有新墳二十一座,內裡葬著十八血衣使者、馮源、沈落楓以及……
封逸。
也只有風在吹,大雪早已停止。
陳玲等人不知去了何處,只留下這二十一座新墳,安靜地躺在荒野之中。
墳墓內,封逸被凍土掩蓋,身上的血汙已被擦抹乾淨,且還包裹著一件潔淨的新衣。
他早已沒了呼吸,便連心跳也都早已停止。
只是他那如爛肉般的身軀,始終沒有冰冷下來。
絳宮內,命火仍在兀自燃燒。任督二脈的穴竅中,元力精華依舊在圍繞著分化而來的一點命火旋轉不休。
每旋轉一週,便發散出精純且濃郁的元力,遊遍封逸的周身,為他修復身體內外的嚴峻傷患。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是一天,似是三天。
終於在這一天黑夜散去之際,封逸那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再一次跳動了起來。
“咚……咚……咚……”
強健而有力,發散出熱血,隨同元力一起,遊遍封逸的身軀。
“呼……”
封逸猛地喘了一口粗氣,同時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呢喃自語:“我這是在哪兒?”
活動手腳,只覺得四下壓力深沉。雙手摸到的地方,好似冰冷且堅硬的泥土。
“難道我被埋了?”
想到此間,他忙散出元力,將凍土震散。
“轟……”
新墳在黎明下的荒野中,轟然爆炸開來。
封逸身著黑衣,自墳坑內縱身躍出。
環看了一眼四下,不由得深吸一口涼氣。
“這麼多墳墓,難道……”
逐一望去,墳前沒有墓碑,也不知裡面到底葬著何人。
不過有墳墓,那就說明逃出三玄城的那些人,並未盡數喪生於妖獸之口。
“也不知陳玲她……活下來沒有。”
封逸心起憂愁,坐倒在地,黯然長嘆。
嘆罷,又自言自語道:“若非那一日命火昇華,今次我也早已死去多時。唉!看來老天還是待我不薄,不忍心見我就此死去。”
那一日在矮峰下的山洞中,命火因為吞噬了血氣之中攜裹的純陽之氣,得以昇華進化。
初時封逸體內的命火,只是一顆微小的種子,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命火。
在那次進化之後,才算是得以完整。
完整的命火與之前的命火種子有何不同,封逸沒時間去細細研究。而今逢此一次生死遭遇,他才有了閒暇,領悟明白。
命火的進化與人類的玄修之路相似,也可分做九大境界。
只是古來少有人如封逸這般誕生出與心火同又不同的命火,故而這九大境界,並無標準的命名。
每一次進化,命火都會為主人帶來一種特殊的能力。
封逸的命火只進化了一次,故而帶來的特殊能力也只有一種。
並且正是因為這一特殊能力,才能保得封逸此時不死。
這項特殊的能力便是,只要命火生髮的根基與主人的頭顱、心臟這三處致命要害不被損壞,哪怕受了再嚴重的傷勢,也都可保生機不散。
並非生機不散,而是命火在生死危難的關頭,自主催使那一特殊能力,強行留下了一絲生機。並以此為基礎,緩慢孕養,逐漸壯大,致使主人重獲新生。
封逸之前被骨翅蠍尾獅狂猛一撞,雖落得肉體崩壞,筋骨盡斷,生機潰散。可究其內外傷勢,命火生髮的根基,也就是絳宮,以及頭顱、心臟這三處,並無太大損傷。
故此才得重生。
當然,死肯定是死過一次了,只是死得並不徹底而已。如若不然,那修為深厚,幾比天人的墨衣女子也不會誤以為封逸確已死去。
實是僥倖,如若摔落時是頭顱率先著地,即便命火再怎麼強留生機,也萬難有此造化。
言念及此,封逸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來。
寒風凜冽,將封逸身上的冷汗吹乾。
他身體上的內外傷患,早已在這數日時間裡,被元力協同血液之中殘留的療傷丹藥氣治癒。而今精力飽滿,渾身上下再無一絲疲累苦痛。
他抬頭再看了一眼那並成一排的大小墳塋,想了想,暗道:“也不知道活下來的他們去了哪裡。”
想來應該是去了天劍宗。
又想:“那墨衣女子到底是誰?”
眾人能死裡逃生,定是被那墨衣女子所救。
思思想想,無甚條理。封逸的心緒一轉,心底又浮現出沈璇的面容來。
“我要去尋她。”
不管是此刻還是之前,他都打定了注意,要去靈霧山脈深處尋找沈璇。
哪怕尋到的只是一具殘破屍骸。
這是情在作祟。
可理智告訴封逸,憑他此時的修為,若入得靈霧山脈,必定是寸步難行。
師父的下落還需找尋,父母的大仇還沒有報,怎能輕易便死?
可沈璇……
封逸陷入了兩難,糾結且痛苦地垂著頭,拉拽著自己那沾滿了凍土的長髮。
“唳……”
又是一聲禽鳴自靈霧山脈內響起。
依舊是那一道讓封逸深感熟悉的鳴叫。
他抬起頭來,目光穿透了重重山野,落到了靈霧山脈之中。
“是小灰嗎?”
想著搖了搖頭,“不可能,小灰它沒有修為,只是一隻尋常鳥兒而已。”
“唳……嘎嘎……”
鷹唳忽然一轉,竟發出了如烏鴉般的叫聲。
封逸聞聽此聲,豁然起身。
他神情劇變,眸中精光氾濫,脫口道:“是小灰。”
小灰是一隻比烏鴉大不到哪兒去,卻比麻雀膽子還小的灰毛鳥兒。究竟是什麼種屬,封逸並不知道。他也曾問過師父辛黎,可辛黎記憶混亂,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封逸記得清楚,那一年的夏季,曾有一隻不知道哪裡飛來的異種烏鴉,出現在龍隱宗附近。
小灰正獨自在半山腰的密林內玩耍,忽與烏鴉遭遇,頓時驚得扁毛散落一地,亡命逃回。
它的膽子本來就小,加上那烏鴉生得醜陋之極,一身爛瘡不說,還禿毛斷爪,腸肚外掛,形同喪屍。可就是活生生的,並未死去。
小灰在前面逃,烏鴉在後面追,一邊追還一邊‘嘎嘎’怪叫。
叫聲與尋常烏鴉不同,似是金鐵碰撞之音,異常刺耳。
萬幸的是小灰終於逃回了藥園,封逸不忍見它那般瑟瑟發抖的驚怖模樣,便拿來硬弓,將烏鴉射殺。
烏鴉是沒了,小灰卻不知怎的,竟學會了那烏鴉的奇怪叫聲。
似乎它覺得這叫聲很囂張,很有威懾力,能憑此而嚇走往日裡總是欺辱自己的那許多麻雀。
說來也怪,自從小灰學會了這‘嘎嘎’怪叫後,便再也沒有一隻麻雀敢來尋它的麻煩。每一聽到此叫,群雀便如同老鼠見了貓,倉惶遠逃。
小灰趾高氣昂,再也無所畏懼,不多時便成了龍隱宗周側鳥群之中的惡霸。妻妾成群,鶯燕雌奴無數,欺壓群鳥,所到之處如王者蒞臨,百鳥臣服,端地是‘惡貫滿盈’。
只是這好日子並未持續太久,因為不多日,辛黎便被鄭大虎迫害,身入靈霧山脈之中,自此失去了蹤跡。
連小灰也在那樣一個不太美麗的日子裡,永遠地離開了封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