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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同眠

冬末拒絕的話還沒出口,夏初已經張開雙臂,抱住了她的腰和肩膀,緊緊地,不肯鬆手。

冬末錯愕無比,剛想用力把他推開,便感覺臉側脖旁落了一點微溫,那點微溫滾動,直直的滑到她的胸前,讓她的動作微微遲疑。

停下反抗的舉動,她才察覺他雖然抱得極緊,但自己與他貼身相對,卻感覺不到絲毫淫邪之意,無關男女*,與她所遇的任何一種男性的擁抱都不相同,卻依稀有著記憶裡父親的擁抱相類似的溫柔撫慰。只是父親的擁抱代表著深沉如海的愛憐,他的擁抱卻直白而熱情,就如他的眼淚一樣。

冬末困惑了。

她想不明白夏初為什麼突然跑來要抱她,抱著她又不是因為邪念,而是單純的抱著她流淚。

這麼多年的歷練,她可以洞悉世間所有險惡人心,只有夏初這樣單純的人,她反而不易理解,無法揣測他的想法,不能準確判斷他的用意。

夏初抱著她,她的身體僵了好一會兒,才將不適感壓下,放柔了姿勢,遲疑著拍拍他的背,儘量用輕鬆的口吻問:“夏初,你哭什麼?總不會夜裡睡不著找媽媽夢哭吧?拜託,你現在是二十歲,可不是兩歲的娃娃。”

夏初的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的話,卻反問:“冬末,你一個人住在這屋子裡,是不是很寂寞,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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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一怔,夏初又問:“冬末,你寂寞害怕的時候,哭過嗎?”

冬末怒意大起,喝道:“夏初,你夢遊吧?我會害怕?會哭?胡說八道!”

夏初此時卻完全不怕她的怒氣,反而又問了一句:“冬末,你是不是從來不哭,也不敢哭?”

冬末目瞪口呆,夏初在她的脖頸裡蹭了蹭,用一種哀憐愛惜的聲調,輕輕的說:“冬末,你如果不敢哭,怕哭了會讓自己傷心,我來代替你哭,代替你傷心。”

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但聽進冬末的耳朵裡,卻讓她本來已經放鬆了的身體,徹底的僵化。

這個夜晚,她把夏初放進屋來,其實已經在心理上已經放鬆了對他的戒備,因為她覺得這個孩子,於她而言,是安全的。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她認為安全無害的孩子,會在這樣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輕輕兩語,就讓她如同心底由硬痂保護著的柔軟傷口,突然被沉重的鈍器砸個正著,受的傷,不是一道血口,而是整塊硬痂都被砸得粉碎,所有的傷口再沒有絲毫保護的裸露了出來。

不僅是疼痛,不僅是難堪,而是一種*裸的被人窺探到了整個心魂的羞恥和慚愧,一股失去了所有保護屏障的恐懼和絕望。

一瞬間,冬末恨得發狂,只想將他徹底毀滅,以保自己平安:“放手,你這王八蛋,我要殺了你!我殺了你!”

夏初不放,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不放,不放,你殺了我也不放,死也不放!”

冬末像是一隻受傷負隅的獸,失去了理智,只依循著本能對入侵者進行反抗,拳掌指爪並用的攻擊落在夏初身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但又不願放手。只是也虧得他不願放手,冬末的手被他抱在了外圍,攻擊力有限,才不至於真的被掐死。

許久,冬末因為暴怒而狂亂的神智逐漸回籠,停止了胡亂攻擊,這才感覺一股發自心靈的疲倦與虛弱,同時又有種類似於自暴自棄的頹然——跟夏初計較什麼呢?他又不是故意要來傷害她,他只是過於單純而直接,不通人情,不懂迂迴,想到什麼就直接表現出來而已。

一念至此,她長嘆一聲,問道:“夏初,你難道不知道麼?有時候,多餘的關懷,對別人是一種傷害。”

夏初從沒聽過這樣的說法,悶悶的搖頭:“我不知道。可是,冬末,我沒想傷害你,我想抱著你,不讓你傷心;陪著你,讓你不寂寞。”

原來自己活到現在,居然淪落到被這麼個白痴孩子看透心靈深處的寂寞,讓他反過來憐憫她,陪伴她的地步了麼?冬末慘笑:“傻子,你懂什麼叫傷心寂寞?”

夏初聽出了她話裡的哀傷,心臟猛的揪痛,聲音哽咽起來:“我以前不懂的,現在都懂了。冬末,別怕,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我沒有什麼害怕的,也不需要你陪。”

“你要的,我知道的。”

“不需要!”

“要的。”

“我說不需要就不要!”

“你就是要。”

“你這是把你的意志強加於我,不是我要!”

“我沒有,我就是知道你要。”

……抓狂……

“你這人……怎麼死纏爛打。”

“我就死纏爛打。”

“你根本不講理。”

“誰讓你老是跟我講歪理,騙我。”

……錯愕……

“我沒有,是你太纏人了。”

“我不纏別人,我就只纏你。”

“我不要你纏。”

“我偏要。”

“不許!”

“要!”

……拉鋸戰……

許久,冬末筋疲力盡的嘆口氣,喃道:“跟你說話說不通,我沒力氣了。”

夏初看到她眼睛發紅,上眼皮直往下垂,趕緊說:“冬末,你累了就睡吧。”

冬末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閉上眼,感覺夏初把自己半扶半抱的放到床上後並沒有鬆手離開,便皺眉:“你幹什麼?還不回客房去睡?”

夏初回答:“客房裡冷冰冰的,我害怕。”

冬末在睏倦中猶自笑了起來,譏評:“原來害怕的是你,虧你好意思裝英雄。”

“我沒裝英雄。”夏初咕噥著,在她肩膀上蹭下巴,像只乞憐的小貓:“冬末,我就在你這裡睡好不好?我的睡相很好的,不卷被子不踢人,不磨牙打鼾也不流口水……”

冬末在由身體到靈魂都被抽空了力氣的虛脫倦怠中,又因他的話而浮出一股輕鬆的笑意:“反正你也不可能做什麼……隨你……”

夏初發出一聲小小的歡呼,先找到遙控器把電視關了,然後再熄滅床頭燈,抖開被子,將他和冬末兩個人都裹緊。冬末被他章魚似的黏在身上黏久了,身體已經習慣了他的熊抱,倒也不是很排斥他的舉動,只是不滿:“你怎麼把電視和燈都關了?”

“關了才能睡得好嘛。”夏初摟著她,尋了個舒適的側臥姿勢,喃道:“我們一起睡,不開燈開電視也沒關係,不用害怕。”

冬末對害怕這個詞抗拒性的嗤了一聲,深濃的倦意湧上來,卻沒再反駁,而是放任自己的心神往黑甜鄉滑落。

半夢半醒中,她還聽到夏初也帶著睡意的低喃:“冬末,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如果你不敢哭,我替你哭,替你傷心,不讓你害怕,也不讓你寂寞……”

呿!男人的承諾都不能相信,還沒有長大定性的孩子的話,那就更不能信了。

他說是這樣說,但承諾背後的責任,恐怕他根本不瞭解,瞭解以後,也負擔不了。

只是——只是這樣的夜晚啊!有這麼個人陪在身邊,全心全意的待她,即使明知他的承諾如空中樓閣,海中蜃景,但他這一刻的真心,卻仍然讓她的心,悄悄地,悄悄地,在她不留意間,把門開啟了條縫,想把外面的溫暖接進來。

這麼多年,她心裡有個極深極深的傷口,一直沒有癒合,每次在痛的時候,就被她自我催眠,把痛感強行麻醉下去。然而,刻意的壓制,不代表傷口就不痛,不代表傷會好轉。壓的時間越長,傷口的腐爛就越深。

因為怕痛,她一直沒有真正的對自己的傷口進行有效的醫治和處理。只有今晚這樣的時機,這意料之外的一個人闖進來,突然一擊,將裹在傷口外的厚痂砸碎,讓她痛不可抑。

痛,可是那些腐敗的毒素卻隨著傷口的撕裂而流了出來,在痛的同時也讓她有積鬱傾瀉的輕鬆。

這樣的夜晚,寂寞被人識破有狼狽不堪,但因為知道這人不像別人會將她的寂寞當成笑柄,卻也有著寂寞有人共擔的安心。

夏初的體溫熨過來,帶著少年特有的熱度與活力,讓她暫時忘了黑暗與無聲的可怕,靜靜的,睡去。

這一夜,沒有光亮沒有聲音,僅是因為他一直不放開的手,竟讓她睡了一覺數年未有的好覺,無驚無夢,直到自然醒來。

隔著厚厚的窗簾,外面的亮光透進來,灑在夏初的臉上,在明暗交錯的光線裡,他的五官線條顯得俊秀柔和,看上去讓人覺得熨貼舒適。

冬末微微一動,夏初便也跟著動了動。她趕緊閉眼,裝睡。夏初昨晚開快車累了,卻依然沒醒,只是動了動,向冬末這邊靠了過來,囈道:“冬末,你冷不冷?”

冬末不出聲,夏初閉著眼,手摸索著摸到她的肩膀,將她醒來後放出被外的手拿回被窩裡,然後自己往上躺高了半個頭,把被子扯上來,將冬末的肩膀整個都捂住,在夢醒間喃道:“別掀被子,會感冒的。”

然後他將手放在她肩上,暖著她剛才冷了些的肩膀,靠著她的頭繼續睡。

這個孩子,恐怕自己都還經常要別人照顧呢,居然在睡夢中擺出這樣一副替她擋風蔽寒的姿勢,真讓人笑話了。

冬末的想笑,但身體卻不自覺的微顫,眼眶驀然有些發熱發脹,在新年的第一天,流下了一滴眼淚,並且不準備再次壓抑,也不準備隱瞞。

少年時她曾經夢想,有那樣一個男人,嘴裡銜一枝玫瑰,征衣上血跡未乾,鬢邊風露猶溼,馭馬而來,一路躲過無數截殺,翻進重重深庭的高牆,悄無聲息的攀進她的閨樓窗口,只為了在她床頭放一枝鮮花,讓她在玫瑰的芬芳裡醒來,看見那美麗的顏色。

那個人,他深夜而來,清明既去,不驚動她分毫,卻將自己的真心獻在她的足下。

夏初沒有那樣的手段,他不明白女人的虛榮,不懂如何表現自己的情意,他沒有帶來玫瑰來討她的歡心,卻帶著特殊的敏銳割開了她的舊傷,讓她難堪,讓她惱怒,讓她幾乎真想將之毀滅。

可是狂怒之後,她也看到了他奉上的真心,那樣的赤誠,那樣的灼熱,觸怒她的同時,也觸動了她久已未奏情曲的心絃,讓她恍惚之間,有種時光迴流的感覺。

少年的時光,一去不再復返,只有眼前這個孩子,面上猶帶著昨夜哭過的痕跡,替她傷心,替她流淚,在夢中猶不忘問她的冷暖,全然忘記自己本身的弱勢,卻想為她擋風蔽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