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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這間公寓已經很久沒有人進來過,地板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凌彤開啟鞋櫃門找到自己的拖鞋換上,她看見夏寅買的那雙新鞋還躺在鞋盒子裡,一次也沒穿過。

客廳整潔得不像有生活過的痕跡,有扇窗沒有關,窗簾底部依稀有一些被雨水敲打過的灰漬。

夏寅的房間從來沒有這麼整齊乾淨過,牆邊整整齊齊地堆著幾個大收納箱,還有一個像是丟棄垃圾用的大紙盒。紙盒沒有封口,裡面躺著那個棕色的Hermes旅行包,幾瓶用過的護膚品和一本《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

衣櫃門沒有拉上,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購物袋寂寞地仰臥著。

凌彤翻開購物袋,看見兩對還沒拆封的車枕,淺咖啡色,可愛的骨頭造型。購物小票黏在塑膠包裝袋的封口處,小票上的日期是2008年10月。

“喂,那個誰,你的車是不是沒有車枕?”

她耳邊回響起當天電話裡夏寅的疑問句。她回答已經有了。於是這對車枕一直安靜地躺在衣櫃深處,像是為了證明回憶的真實性而存在一般。

凌彤抬起酸脹的眼睛,看到夏寅的書桌上有個小小的、圓圓的東西在陽光下閃著光。她站起來,發現已經合上的電腦邊有一枚“浮島”的點唱機專用硬幣,硬幣下壓著便條,便條上寫著一行數字:1262。

她握著硬幣和便條下樓回到餐廳。整個房間*靜了,她聽見了冰箱啟動時的嗡嗡聲。

開啟冰箱門,兩個月前她買的半打可樂還剩下五罐,沒吃完的大半筒薯片已經徹底潮了。

凌彤閉上眼睛,感覺到盛夏的燥熱正從皮膚上隱去,回憶密得像一塊不透光的絲絨,一旦蓋在眼前就隔斷了外面的世界。

下了樓,穿過小花園進到“浮島”,這裡的一切跟從前一模一樣——溫暖的燈光,緩慢的音樂,在吧檯後忙碌的Eva,三三兩兩坐在桌前的客人。唯一不同的是換了服務生,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高個子女孩正端著托盤從座位間穿過。這個小空間就像一部忠實的時光複製機,將許多必將遠去的東西的形態複製了下來,作為標本留存在這裡,儘管保留下來的僅僅只是形態而已。

凌彤徑直走向點唱機,投下硬幣,按下那四個數字:1262。

吉他聲敲碎寂靜,沙啞的男聲緩緩踏進她心底:

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when you needed help and rescue

From the darkness that took you away

Will there be absolution at the story’s conclusion

Or will there be just endless pain

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Though destiny torn us apart

You still burn like a flame in my heart

……

2009年9月12日,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秋日下午。“浮島”沒有開燈,每張桌上都亮著橙色燭光,投影螢幕正播著《星月童話》。螢幕上,張國榮和常盤貴子在夜晚的街頭狂奔,鏡頭隨著音樂聲漸漸拉長。

孔隆側過頭問坐在旁邊的凌彤:“你喜不喜歡這部片?”

“還不錯,至少比斐濟的海藻好很多。”凌彤捏著吸管的頂端,輕輕搗著奶茶杯底的珍珠。

“記性這麼好,到現在還笑我那個段子呢?”孔隆不好意思地笑笑。

凌彤低頭喝了一口奶茶,“不止,我還記得你的Supplies。”

提到這些,孔隆果然開始轉換話題:“‘浮島’每年4月1號和9月12號都會放張國榮的老電影做紀念活動?”

“是Eva和夏寅的主意。”凌彤臉上浮現出很淺的微笑。

“啊,今天天氣還不錯,我們出去走走?”孔隆緊張起來,提了個不算太好的建議,接著他用眼神指了指坐在鄰桌的陸微微和陸之辰,“讓他們倆先聊著。”

“好。”凌彤整理了一下衣角,招手叫來服務生。

他們走到門邊時,凌彤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薄荷菸草味,混合著淡淡的蓮花和柚木香氣縈繞在周圍。她猛地停住腳步環視四周,右邊一張桌旁坐著的女孩抬起頭迎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個她完全不認識的女孩,手指間夾著一支Sobranie Mint。再往裡看去,只有一個背對她坐著的女孩,穿著T恤戴著棒球帽,裸露的手臂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

並沒有與夏寅相似的身影在這裡出現。

凌彤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身邊孔隆早已幫她推開了門。

這一年已經平淡無奇地過到了秋季。

ICPO取得名單後發出了紅色通緝令。如夏寅所料,除了June的證供之外找不到任何實質的證據證明祁昀就是陶遠。祁昀生前所有的資料都被修改過,血型、造血幹細胞、指紋、牙科資料……一切證據都顯示現在的祁昀就是曾經的祁昀。經過數次查問以及長時間的跟蹤監視,都發現不了現在的祁昀有任何異常。

此時此刻,祁昀正坐在“浮島”牆角的單人沙發裡,高高的椅背遮擋住他的背影,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瓶酒,是夏寅留給他的Bacardi。

他靜靜地端著玻璃杯喝杯中的液體,沒有人知道他坐了多久。

“其實像他這樣逃過了也未必是好事。你看。”陸之辰握著咖啡杯,對姐姐示意祁昀正在那邊。

陸微微偏過頭看了看角落裡的祁昀,回過頭來,“也許吧,夏寅說的倒是沒錯,他要鑽在別人的殼裡生活,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吧檯邊,Eva抬起頭正看向這邊,陸之辰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她笑著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呃,老姐,你們女人來大姨媽是什麼感覺?”陸之辰忽然問。

“大姨媽?”陸微微一口奶茶嗆在嗓子裡。

“有人跟我說,愛情就是大姨媽,不管這個月是不是痛經痛得想死,28天之後必然還會再來一次。”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起來好像有道理。反正每個月都要來的,沒有哪個女人會因為痛經而去整天想辦法怎麼讓大姨媽不要再來,反而會做不同的嘗試讓自己下次來得順利點,不要再痛經。比如看中醫啦,精油按摩啦……喂,不是吧,你這麼快又要來大姨媽了?”

這回輪到陸之辰嗆了:“什麼叫我又要來大姨媽?我是男人好不好?”

“我說的不是這個大姨媽,你懂的。”陸微微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指吧檯後的Eva,“要不我先閃了,你去跟你的大姨媽聊聊?”

“大什麼姨媽?!喂,陸微微女士,買了單再走,今天你說你請我的!”陸之辰臉紅了。陸微微站起身,只是對他做了個“Bye”的手勢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看著姐姐走出大門,並且沒有要殺回來繼續窺探的跡象,陸之辰才端起咖啡杯走到吧臺前的空位坐下。

“挺漂亮的,認識多久了?”Eva笑笑,這句算是開場白。她指的是陸微微。

陸之辰轉著手裡的杯子:“嗯,認識了二十多年了吧。”

“不錯啊,沒聽你提起過。有什麼打算?”

“從沒聽說過你也對我的朋友也感興趣。”陸之辰臉上有十分明顯的笑意。

Eva的手離開了花瓶,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水:“隨便問問。不然聊天聊什麼?”

“嗯,那還是繼續聊這個話題吧。剛才那位美女呢,叫陸微微,我們住在一起有二十幾年了。她是我老姐。”

“哦。”Eva低頭喝水,就發出了個簡單的單音節。

陸之辰伸手按住她的水杯:“沒有別的想問了?”

“你還想聊什麼?”

“沒了就算了。”他抽回手,兩人默默地各自捧著杯子,不經意目光相接,都開始笑起來。

電影終於接近尾聲,螢幕黑了下去,字幕一行行浮上來,“浮島”亮起了燈光。天色已近黃昏。

祁昀面前那瓶酒見了底。

隔著朦朧的燈光,他恍惚地感覺酒瓶背後的影子不停地重疊又分開,重疊又分開。空瓶裡不再有充滿回憶味道的液體,身體裡裝滿了過往三十多年的光芒與灰塵。當自己不再是自己,要披著別人的軀殼渾渾噩噩地度過還剩下一大半的人生,屬於他的人生早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刻結束。費盡心力活了下來,能擁有的卻不過是回憶而已。

半醉的他任由自己伏在桌上,當臉貼近桌面的瞬間,他發現瓶底有一樣小小的東西正反射出微弱的光。

祁昀徹底倒空了酒瓶,最後落進掌心的那樣小東西是一枚戒指:藍寶石鑲嵌進銀白色細圈裡,戒圈內刻著“Veronica”。

她留給他的禮物,就是這一句再見。

他緊握住那枚戒指,夏寅手指上的溫度早已經消失不見。

在原地坐了很久,他才站起來,搖晃著勉強能走直線的身體挪到點唱機旁,投下硬幣。點唱機沉默了一秒,悠悠地飄出濃郁的30年代味道,猶如老式電子管收音機播放的歌聲,激昂的音符包裹著圓潤的外殼,從空中優雅地紛紛落下,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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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

I just want to start a flame in your heart

In my heart I have but one desire

And that one is you

No other will do

……”

服務生見狀想幫忙扶祁昀回座位,Eva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黃昏籠罩在街邊的樹梢上,夕陽正一點一點給葉片細細地描上金色輪廓。

“想沒想好去哪裡吃晚飯?”孔隆正問凌彤,他的手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不好意思。”

凌彤笑了笑:“先接電話吧。”

孔隆接起電話,螢幕上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你好……噢,我現在不在公司,這樣吧,請前臺幫我簽收。謝謝!”

“有事?”凌彤問。

“是讓我簽收快遞。沒關係,前臺會幫我收。”孔隆收起手機。

快遞?這個詞像一道光劃過凌彤的腦海。她眼前飛速閃過夏寅幫她化妝的那個下午,深色粉底、眉粉、陰影粉、橄欖油、保溼噴霧和棒球帽、快遞紙箱、舊電動車……剛才“浮島”門邊背對她的那個身影,裸露的手臂有著健康的小麥膚色。這些畫面在眼前重疊了一次又一次,模糊的輪廓瞬間清晰無比。她捂住了嘴,努力不讓自己驚叫。

見到凌彤表情異常,孔隆關切地問:“怎麼了?”

“我想起忘了東西,我回去拿。不用等我!”她說著轉身往來的方向奔去,不理會孔隆詫異的目光,不回頭地往前奔跑。

球鞋柔軟的鞋底與地面撞擊出鈍痛的觸感,夕陽在她身前投下漸漸拉長的影子,路上的人聲、車聲、街邊櫥窗裡傳出的音樂聲全都從她身邊隱去,她踩著自己的影子一路往前跑。

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心臟的跳動聲在胸腔內迴響。時間彷彿早已不存在,空間也被摺疊成一條直線,如同即將破繭而出的飛蛾,只拼命奔向記憶中最後一盞燈光的方向。

雲層靜靜地遮住了正在西沉的落日,凌彤終於站在“浮島”門前。

玻璃被木門框環抱著,隱隱約約透出室內燈光的輪廓。彷彿那麼多已經流逝的時光都被關在門裡,一旦踏入,就撲面而來。

凌彤伸出手掌貼在玻璃上,她聽見自己指關節處脈搏跳動的聲響。

她推開了門。

後記 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醉

她努力不讓自己看來很累

歲月在聽我們唱無怨無悔

在掌聲裡唱到自己流淚

——《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1999年末,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她來聽我的演唱會》。短短336個字的歌詞,唱盡一個女人半生的成長。11年過去,它還留在耳邊,而我早已不再是當年的自己。

我們都相信女人成長的軌跡與情感有關。因此,所有晦暗的舊時光才真正造就了今天更好的自己。

當你年少無知,當你懵懂地去愛、去受傷,就像全世界所有單純的傻瓜一樣,去相信一些必然會破滅的夢想……這些必然經歷的痛苦在時光的磨礪下都將變成鑽石,它的稜角也許依然會刺痛你,但它的光芒會讓你的人生更豐盛。

當年齡越大、越獨立,你對愛的感知就會越純粹。當所有附著在愛上的多餘東西都被一一剝離,剩下的就只是情感的原貌。它簡單、樸實、直接、美好。

時間和閱歷會讓你懂得:真正有能力去純粹地愛的時候,是在你有能力照顧自己之後。

成長是一門百感交集的功課,猶如在漫長的暗夜裡踽踽前行,你滿懷期待,你知道天一定會亮;但你並不知道還有多少個小時的黑暗需要忍耐。而在那些未曾見到破曉、為了等待破曉的時刻裡,你不會預知日出將有多麼美。

在讀者眼裡我是一個“寫愛情小說的作家”,從《巴黎沒有摩天輪》到《日光微瀾》,每一筆都寫給了愛情。其實愛情從來都不是成長的全部,也從來不是我所想要表達的主題:寧默找到屬於自己的“巴黎”,米瀾體會婚姻的意義,原榛領悟到“愛”的荒誕……愛只是一根柔軟的導管,讓我們藉由這段狹長而曲折的途徑瞭解自己內心的一切,包括夢想的重量,包括分享的幸福,包括承擔的含義。

成長的真正目的並不是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而是讓我們學會在自己的世界堅定地生存下去,面對自己,即使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個人都沒關係——世界還在,我還在。

在《浮島》這部作品裡,愛情已經不再是賴以呼吸的氧氣,而是我們頭頂的雲層,時而稀薄時而濃密。當關於愛的記憶成為人生中最大的懸疑,當所有真實的過去都被證明是一場完美的欺騙,你依然會有繼續生存的勇氣。哪怕曾經構建好的未來早已不復存在,哪怕你寧願活在一無所知的過去裡。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逆轉、必然發生的,黑夜固然漫長,黎明終將來臨。

人不能依賴記憶生存,然而如果沒有過去,怎麼遇見未來?

曾有一位朋友對我說過:人只有透過回溯過去才能知道自己的未來。因為過去的我真實存在,而未來尚未發生。唯有從過去的經歷瞭解自己,才能知道我該去的未來在哪裡。

所謂的未來不是一段新感情代替舊感情,不是一個新伴侶填補舊空位;而是讓過去的時光像鏡子一樣映照出現在的自己,是親手擦去記憶的鐵鏽,讓所有的傷痛和快樂都熠熠生輝。

一直都很喜歡Joan Baez的一首歌,名叫《Diamonds and Rust》。Baez將這首歌寫給過去的戀人Bob Dylan,歌詞裡寫道:“我們都知道回憶能帶來什麼,那是鑽石與鐵鏽。”如果往事沒有答案,那就不要尋求答案;如果過去不堪回顧,那就默默收藏起來。終有一天,你將明白:經歷苦難之後獲得的平靜才是真正的平靜,經歷傷害之後重建的期待才是真正的期待。

時間總是誠實的。在26歲的尾巴上我寫下了這本《浮島》,也許當你看到這本書的時候,我已經到了27歲。在時刻不停流逝的歲月裡,我們唯一真正擁有的只有越來越成熟的自己。

當我們逐漸長大、老去,回憶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厚、越來越重。除了這些文字之外,我還能送給你些什麼呢?惟願正在閱讀這本書的你多年之後仍會想起我,就像一直陪伴你的老朋友——年輕時陪你戀愛、陪你受傷、陪你失眠、陪你期待、陪你成長;成熟後陪你回憶、陪你沉默、陪你發呆、與你對談。當我們一起回過頭,將看到時間的河流上正流淌著我們這些年來各自留下的軌跡以及共同渡過的時光。為了擁有這些時光,我想,我會為你、為自己一直寫下去。

感謝一直關注著我的讀者們。

感謝我的家人和朋友。

感謝我的編輯晴晴。

感謝留在我耳邊11年的這首歌。

最後,我想借這部微不足道的作品向已故的張國榮先生致敬。世上總有些人或事是不可替代的,無論是否終將被遺忘。願張先生長駐光明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