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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七日 不眠

屋頂上的帆沒有升起

木紋展開了大海的形態

我們隔著桌子相望

而最終要失去

我們之間這唯一的黎明

——北島《在黎明的銅鏡中》

[2009年5月23日]

慘白的日光透過比人高的小視窗投進來,夏寅隔著長長的桌子見到了陶月——正確地說,是瞿明遠的姐姐瞿明月。

陶月比從前還要瘦,直髮披在肩上,沒有化妝,皮膚還是那種帶點病態的白。寬大的囚服罩在她身上,她完全像變了另一個人。

她雙手交握擺在胸前的桌上,背微微彎曲,整張臉沒有表情,只是出神地盯著夏寅那只纏滿紗布的右手。

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就這樣靜靜地面對面坐著,不像是僵持,更像彼此審視。

終於,夏寅問她:“你進來多久了?”

陶月臉上浮出一層淡得像不存在的微笑,“在這裡也不錯,至少保得住命。”

“是嗎?”夏寅在那一瞬間發覺自己什麼都不再想問,什麼都不再想求證。人生本就是如此,問得再多能改變得了什麼?

陶月搖搖頭,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慢慢地用力地說了下去:“就因為你一無所知,你就覺得被欺騙、受傷害?你並不知道,隱瞞一切的人永遠要比被隱瞞的人痛苦得多。”說完,她分開雙手,撐住桌子站了起來,轉過身緩緩移動腳步朝背後那扇門走去。獄警跟在她左右,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那道門裡。

門外,等待她們的那輛車上掛著警燈。

夏寅將手伸給陸微微,笑了笑:“輕點。”

“不好意思,只能按規矩辦了。手放鬆些,不會卡得那麼痛。”陸微微將自己一直拿著的那件外套蓋上了夏寅的雙手。金屬摩擦皮膚的觸感並不粗暴,清脆的“咔”聲在外套下將她的雙手扣緊。陸微微替她開啟車門,一手扶著她的背讓她先上車,自己上來後關緊車門。

她們兩人坐在後排。為了避免被拍照,車窗拉上窗簾,前後座之間的簾子也拉上了。夏寅結束自由前的最後一刻,只能聽到外面喧囂的車聲。她沒有不安。即使代價是失去自由,那唯一真實的世界也已經回到了她身邊。

看不到窗外的景物,夏寅不知道車走了多遠,轉過多少個彎,經過多少紅綠燈,路過了些什麼地方。那些景物從她身邊經過,此刻看不到,從前是否看到過早已經不再重要。她即將告別這一切了。

她想起了什麼,轉過頭面向陸微微,說:“不介意的話,請你幫我謝謝你弟弟。他那盒備用火柴估計我沒機會用了。”

“我會跟他說的。”陸微微拍了拍她的手背。

忽然,車身一震,一個急剎讓陸微微和夏寅撞上了前排的座椅靠背。

陸微微拉開簾子將頭探到前排,問:“什麼事?”沒有人回答她。她那句疑問的尾音還沒有完全落下,整個人就向後滑下來,倒進了後排座椅裡。在她迷迷糊糊合上眼瞼的瞬間,恍惚看到車門開啟,夏寅被人拖走……

凌彤從醫院出來,一路闖了兩個紅燈,差點撞到路口要攔住她車的交警。

她做完檢查回到候診大廳時發現陸微微已經走了,她內心充斥著不妙的預感,正趕著回家。

手機在口袋裡驟然震動起來,她不理會是誰,直接按下耳機線上的結束通話按鈕。電話依然不屈不撓地震動著,她煩躁地將手機抽出口袋,摔在旁邊座位上。柔軟的坐墊並沒能阻止手機繼續震動,反而有節奏地抓撓著坐墊,發出嗡嗡聲。Edmund的名字在螢幕上不停地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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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左手握著方向盤,向右傾斜身體抓起電話,粗暴地應答:“什麼事?”

電話那邊只說了簡短的五個字:“夏寅逃脫了。”

凌彤啪地剎住車,安全帶將她的左肩勒得火辣辣地痛。陽光刺進車窗,她感覺太陽穴也在發熱。

海上。

夏寅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艘小遊艇裡,坐在旁邊的背影如此熟悉——衣角的褶皺,坐姿的弧度……在她已經活過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有將近五分之一的時間與這些細節朝夕相處。

是陶遠。或者說,是披著祁昀的身份的陶遠,是Stephanie的前夫瞿明遠。

聽見她醒過來的響動,陶遠回過頭來,從那張屬於祁昀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對不起,麻醉劑量大了點,讓你睡了這麼久。”

夏寅不看他,扭過頭去看向窗外的海。

陶遠並不介意她的反應,握住她的左手,“我們現在已經出了境,在公海上。再堅持一兩天就徹底安全了。新護照和錢在你的包裡。”

夏寅將手抽了出來。

“我知道你寧願被判刑也不願意跟我一起走,所以才這樣帶走你。如果不是為了今天有機會保護你,當時我不會無論如何也要活下來。”陶遠雙手握住夏寅的肩,凝視著她始終側向一邊的臉。

她的側臉平靜得像雕塑,連呼吸聲都輕得聽不見。

“夏寅,我不求你原諒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安離開。你還這麼年輕,不需要因為我連未來都沒有。”

夏寅轉過臉來,微微抬起嘴角像是在笑,臉上卻沒有表情,“好,我平安了,你可以走了。”

海浪聲不停衝擊著鼓膜,船身有些搖晃地漂在海面上,天色正微微亮。

就在這一刻,夏寅隱約地聽見遠遠的馬達聲夾在海浪聲中逐漸逼近。

“船上除了你和我還有沒有別人?”她問。

“只有個朋友在開船。”陶遠伸出手掌做了個“停”的姿勢示意暫停交談,放低聲音,“好像有船跟來,我上去看看。”

夏寅拉住他,搖搖頭,“你還是走吧,讓我留在這裡就行了。”

“別緊張,他們未必追的上,也未必是來追你的。我先上去看看。”

“陶遠,如果你覺得你欠了我什麼,現在是你還的時候了。我希望你趕緊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說過,我既然要帶走你,就不會讓你再被任何人帶回去。”陶遠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起身要上去。

“站住!”夏寅也站起來,情急之下猛地掀起陶遠的外衣下襬——他的習慣沒改,那把小巧的西格紹爾P220還是隨身帶在老位置。她拔出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不管追來的是誰,你猜他們聽到槍聲會怎麼辦?”

“把槍放下,給我。”陶遠小心地一點點靠過來。

夏寅後退一步,鬆開了保險,“立刻走,跟你那個在開船的朋友一起!我知道是誰追來了,我想見她一面。這裡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你。你跳海也好,放救生艇也好,總之趕緊消失!”

陶遠撲過來,夏寅閃向一邊,卻還是被他抱住了腰,摔倒在甲板上,手上的槍滾了出去。

他顧不得爬起來,環抱著夏寅,用自己整個身體把她包裹起來,臉頰緊緊貼著她的臉。船身隨著波浪輕晃,那一刻時光向後迅速退去,彷彿回到五年前愛達荷州的夏天,他就這樣抱著她從三樓的公寓視窗跳下,隨著背後的槍聲滾落在花園的泥土上,砸開面前一輛小巴車窗,爬進那輛破車,奔向生死未知的明天。

最好的與最壞的他們都曾經歷過,那些往事已經遙遠得失去了真實感。他們從曾經最親密的夥伴變成了今天擁有共同回憶的兩個陌生人。

記憶的重量在那一瞬全部衝上了夏寅的眼眶,她閉上眼睛,在陶遠耳邊輕聲說:“我留了一瓶酒給你,在Eva那裡存著。現在,我只想一個人留在這裡。所有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陶遠,你走吧。”

所有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她讓他離開,僅僅只是不願意再跟他有任何關聯。在海中央這片漂泊無援的方寸之地上,她決定切斷他們之間最後的羈絆。

陶遠鬆開了手。

當凌彤舉著槍跳上這艘遊艇,只見到夏寅安靜地坐在那裡。

“你的頭怎麼了?”夏寅站起身,問。

“抓賊弄傷的。”凌彤依然舉著槍,一動不動,“你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來的是我。”

“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信任你,當時我告訴你無關信任,我只是不在乎。我說的是實話。我一直都知道你是ICPO的人,我不介意被你親手抓回去,我只想知道真相。知道一些我沒有能力自己查清楚的真相。”夏寅彎腰撿起那把P220,貼著甲板扔到了凌彤腳邊。

“那你為什麼要逃?”凌彤像戴著面具一般毫無表情。

“我現在正在等你。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其他人呢?”

“隨後就到。”

夏寅對著壁上的化妝鏡整理了一下頭髮,轉過臉來,“我現在看起來不那麼糟了吧?”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既然信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凌彤不理會她,只繼續追問。

“早告訴你結果跟現在有什麼區別?”

“既然逃了,為什麼不走遠點?!”凌彤提高的聲音裡有微微的顫抖。

“在臺北那次,你回來了。你回來的理由,就是我等你的理由。”夏寅平靜地回答。

窗外的海一浪一浪地卷過來。快要日出了。

凌彤將手上的槍轉過槍口,用*對著夏寅,命令道:“拿著,開槍。”

夏寅瞪著她,沒有動。

凌彤向前兩步,抓起夏寅的手握住槍,將槍口頂到自己胸前,吼道:“開槍!你看不見我穿著避彈衣嗎?我的同事馬上就到了!”

“你是不是腦子被撞壞了?”夏寅也對著她吼回去,“你追這麼老遠就是為了放我走?”

凌彤用力按住她的手不讓她甩開,“我沒有放你走,是你打傷我逃走的。”

“原來你腦子沒撞壞,自己也知道會受傷?穿避彈衣有什麼了不起?這一槍下去至少斷兩根肋骨!”

凌彤掌心的溫度覆蓋住夏寅手背,表情柔和下來,放緩了語速:“兩根肋骨,換你的小命,我覺得不算虧。”

槍口緊緊頂住她的避彈衣,像經歷長途飛行終於回到巢穴的倦鳥,一動不動。

凌彤按住夏寅的手指,扣動了扳機。

日出了。鋒利的陽光刺破天幕,將海面與天空相接的地方撕開一個巨大的橙紅色缺口。

緊貼槍口的避彈衣減去了子彈的前速,強大的衝擊力仍然瞬間將凌彤擊倒。突如其來的痛感中,凌彤恍惚地閉上了眼。迷迷糊糊中,眼前的畫面如潮水般瞬間逆襲上來——沉重的MK5排爆防護服,銀色打火機,保險箱鑰匙,存儲卡,飄在落地玻璃窗後的淡綠色窗簾,一鍋玉米排骨湯,去往高雄的高鐵上夏寅熟睡的側臉……她終於完全失去知覺。

夏寅呆呆地鬆開手指,凌彤那把精巧的捷克產警用手槍CZ75BD落在甲板上。

脫離了陸地而存在的島嶼,是孤獨的力量讓它們繼續在海面上漂浮下去。在無法靠岸的漫長歲月裡,它們便是自己唯一的岸。

昏迷的凌彤仰臥在甲板上,細碎的短髮垂在額邊,皮膚是一種略微透明的白。她的胸腔隨著呼吸不規律地起伏,像潮起潮落,幅度漸增漸減。她的側影靜默在破曉的海上,猶如島嶼般堅定而孤獨。

溫熱的眼淚衝破了夏寅的眼眶。

此刻,時間的海洋裡正要浮現出她們各自的結局,之前那些未曾醒來、為了醒來的漫長暗夜,都只為到達這一刻,終將失去她們之間唯一的一次黎明。

馬達聲隨著海風飄來,由遠及近。她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夏寅彎下腰用手輕輕地將凌彤額邊的頭髮梳理平整,站起來,轉過身跳下了船舷。

海浪轉眼間吞沒了她的身影。

日出之前的潮汐已漸漸消退,雲層在天空下靜靜翻卷,海面平穩地映照出太陽脫下的那一身金色鱗片。

七月初的一天,Edmund和陸微微一起來接凌彤出院。

凌彤在海上獲救一週後就轉院回到國內護理,出院時已是北京的盛夏。這段時間,她每個中午都能聽見病房窗外清晰而枯燥的蟬鳴,時間毫無懸念地進入夏天深處。每一年都有這樣的盛夏,身邊的世界一直在週而復始,變得跟以前不同的只是自己而已。

醫院停車場裡,Edmund幫她們開啟後座車門,凌彤上了車。陸微微將凌彤的行李放進副駕駛位,自己坐到了凌彤身邊。

“真的把我當司機了?”Edmund回頭笑著問。

“難得領導今天放下工作來給我們當一次司機嘛。你不介意的噢?”陸微微拿出一瓶剛買的水遞到駕駛位給他。

Edmund接過水,發動了車子,“當然介意,因為今天我不是領導,是你男朋友。”

車駛出了醫院,拐上公路往北行駛。

“呃……Edmund,”凌彤看了看路,問,“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你的新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先安頓好休息幾天再去原來的地方收拾行李。”Edmund轉過方向盤,車爬上了環形路。

“Sorry,我還是想先回家。”凌彤略帶抱歉地提出要求。

陸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前面,跟Edmund的目光在後視鏡裡相遇。

她依然稱曾經與夏寅同住的地方為“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