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閔路。一幢公寓裡。
開門,開燈,門口多了兩雙球鞋。
“這麼多年沒見,我可不放你去住酒店了啊。”孔隆把陸之辰帶到客房,說,“休息會兒,出去吃飯。”
陸之辰放下行李,問:“別管吃飯什麼的了,剛才機場遇到的,高個的那個,你朋友?”
“對,很多年沒見了。怎麼了?”
“那就好了,你能約到她們吧?”
孔隆一愣:“怎麼,你……”
陸之辰見他這個反應,也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拍拍他:“放心,我什麼時候跟你搶過?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你喜歡的不是同一型別。”
“哦,你看上旁邊那個愛馬仕小姐了是吧……”孔隆恍然大悟。
陸之辰沒承認也沒否認,只問:“你覺得她像不像Helen?”
孔隆思索半天,估計腦海裡出了對比結果:“你不說不覺得,這麼想來還真的有點像。不會吧你,就因為人家像你前女友?”
“我也不知道。不過,是不是可以解釋為我就喜歡這一型別?”
“有眼光!要是你跟我搶,我還真沒自信了。”孔隆這下放心了。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的美色能迷惑多少女人?”
“你沒有美色嗎?除了美色你還比我多一樣好色。”
陸之辰大呼冤枉:“你什麼時候見我好色了,這麼多年來我數得出的女朋友只有過Helen一個而已。”兩人說笑著出門。
凌彤剛剛洗過澡出來,忽然透過自己溼乎乎的頭髮間隙看到房間裡沙發上坐著個陌生女人——對,陌生女人。中分長直髮,白皮膚,看不出年齡,有種很詭異的美。美是美,總讓人覺得有點缺乏生機的感覺。
正要過去問這位不速之客,目光一轉看到了夏寅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正在跟那陌生女人說話。
“Moon姐,你今天怎麼漂亮的跟個假人似的。”她說這話似乎非常誠懇。凌彤有點納悶,這就是她們這次要見的人?不過,她倒是十分贊同夏寅的形容:漂亮得像個假人。
看見凌彤出來,夏寅胡亂指了指算是介紹:“這就是凌彤。她是Moon。”
那位Moon點了點頭,嘴角微彎笑了笑,眼神裡卻看不出明顯的笑意,目光似乎在不經意間細細觀察凌彤:“你好。我是陶月,也可以跟她一樣叫我Moon。”
“久仰。”凌彤擦了擦頭髮,這句話說得敷衍多過誠懇。
Moon也不介意,只站了起來,還伸出手:“沒別的,今天來只是見見你。見過了,也就放心了。以後好好看著夏寅,別讓她闖禍。”
夏寅抗議:“我是陶遠教的,你對自己弟弟這麼沒信心?”
“他不在了,我不希望你也有事。”她臉上不帶表情,語氣卻很關切。不知道為什麼,她無論說多麼關切的語句,總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
“謝謝。我會小心的。不過,你來怎麼沒把傢伙帶過來?”夏寅此時的眼神難得地漠然,正一邊拿起桌上的指甲刀剪指甲,一邊問起工具的事。
陶月饒有興味地研究了她的神態幾秒鐘,回答:“我租了個儲物櫃,就在這家酒店的健身房。記住離開上海之前把東西放回原位。鑰匙在這裡。”
凌彤伸手接過鑰匙:“明白了。”
“那我先走了。”陶月拍拍她接住鑰匙的手,出門了。
夏寅把指甲刀扔到一邊,整個人縮到沙發裡,從茶几上抱起一筒薯片,憤憤地抓出一片扔進嘴裡:“靠,最討厭的就是健身房儲物櫃,一屋子人肉味!”
“別老靠靠的,注意形象。”凌彤搶過她手上的薯片筒,邊吃邊發表感想,“不過真的,幹嘛非要放在健身房?”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她從來都不會告訴我任何事。有時候我真懷疑陶遠到底是不是被他親姐姐幹掉的。”夏寅站在椅子上又把薯片筒搶了回去。
凌彤盯著她,問:“你很矛盾。一方面好像有點抗拒或者說厭惡陶月,另一方面又很忠誠。”
“別跟我提忠誠,我只對錢忠誠。”
“我跟你認識並不久,但自從我認識你以來,所有的工作都是她聯絡的。你們之間的關係也許比我想象的還要深,或者說複雜。”
“她是陶遠的姐姐。這些年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由她聯絡,從沒變過。我倒是想不忠誠來著,不過,做賊又不能上網投簡歷找工作,所以合作慣了也就這樣了。”
“其實以你的學歷,至少也能當個小老師,有很多選擇,不用幹這個的。”凌彤在她旁邊坐下來,貌似是要八卦下去了。
夏寅一見這陣勢就頭大:很明顯,凌彤不是個八卦的人,八卦起來不是人。
於是,她決定不理會:“你現在睡不睡?不睡的話我給Eva打個電話,前天剛定了週末的樂隊演出,需要跟進一下。”
“回答問題。”凌彤不吃這一套。
“我為什麼要回答?”
“因為我們不是一般的合作伙伴。我們之間需要信任。”
夏寅一愣:“我並不在乎這些,所以對你放心。”
“不。既然我們現在都在這裡,那麼除了徹底信任對方以外別無選擇。”凌彤說得輕描淡寫,又十分篤定。
“那現在我勸你不要信得太徹底。這麼多年來的每一次任務,我從來沒有抱過要全身而退的念頭。現在更是這樣,能不能活著回來對我來說沒有區別。連累了你不好。”夏寅又把指甲刀翻出來漠然地玩著。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在暗示我以後有危險的時候不管你,能閃就快閃?”凌彤坐在一邊,笑了笑。
“對。”
“為什麼?”
夏寅抬頭看了看她:“為什麼?因為我不想看再一次搭檔在我面前死。所以,能閃就閃,別給我看你掛掉的機會。”說著站起來轉過身對著落地玻璃窗,伸手輕輕拉開窗簾看窗外的夜色。
“對我這麼沒信心?”
“跟信心無關。”
“那跟什麼有關?”
“你還有完沒完?” 夏寅把窗簾拉上,轉過身來,幾秒鐘之後放鬆了語氣,“隨便了,反正現在我們這種小偷小摸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去洗澡了。”她轉身進了洗手間。
早晨九點,凌彤穿上揹包裡的大外套,開門下車。那件明顯大於她身材的男裝外套將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
夏寅穿了條緊得跟皮膚一樣牛仔褲,高跟鞋,披一條寶藍色羊毛大披肩,露出乾淨的鎖骨,鑲嵌紅珊瑚的太陽型項墜掛在頸間。她下車前把左手上的戒指取了下來,裝進牛仔褲口袋。
她們並排走進博物館外排隊的喧鬧人群,凌彤微側過頭,神情自然,卻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的低聲說:“你倒是出來幹活比逛街穿的還風騷。”
“少廢話,不像我這樣,難道要像你那樣?一看就像是打劫的。”她也低聲回答,保持著正常神色。
大概是週末的緣故,展廳裡人頭攢動。她們兩人就近鑽到一小群人旁邊,裝作是團隊中的一員,跟著聽講解員一個一個展臺講解過來:
“……大家現在看到的是西漢時期漢景帝陵出土的銅鏡。雖然經過歲月的侵蝕銅鏡已經面目模糊,但仍然可以辨認出上面四組神獸的圖案:也就是古人用來象徵夜空星宿的‘四象’——蒼龍,白虎,朱雀,玄武。神獸的造型栩栩如生,線條婀娜。我們現在可以嘗試從這種簡練的線條中去感受那種遠古的星空憧憬。銅鏡發現於一尊青銅仕女像手中,《國家地理》用了‘文風不動’四個字來形容這尊銅像的美麗。
有人認為,四象是古人從星空的圖案中抽出來的圖騰,也有人推測是古人將自己崇拜的圖騰形象昇華到了天界。考古結果顯示,最遲在公元前二世紀,四象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體系。按照各自的屬性,四大神獸被安排統領二十八個星宿——它們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與西方文明中的黃道十二宮相當。當時,四象的形象都基本確定,但玄武還處於印象派鹿的時期,大家可以看看銅鏡上北宮玄武的形象是否很像鹿?
而後世經過對星宿的觀察,從虛、危二宿中提煉出龜的形象,這也是玄武一象的主星。由於不同時期與虛、危二宿配合的其他星宿把玄武的形象從獨角鹿演變成麒麟,最後被龜蛇同體的形象取代。”
夏寅自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項鍊墜。凌彤抬起左腕,右手輕輕轉動手錶的錶盤,就像在看時間。
西漢文物講解還在繼續進行,他們繞過柱子到了另一個玻璃展櫃前:
“接下來請跟我看漢景帝劉啟的庶子、漢武帝劉徹的異母兄長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的金縷玉衣。古人深信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之不朽,於是貴族都用玉做殮衣。根據《後漢書·禮儀志》記載,皇帝用金縷,諸侯用銀縷,士大夫用銅縷。劉勝按道理應該用銀縷,卻用了金縷,是典型的‘逾制’,也顯示出了他生活的驕奢。
劉勝墓是1968年5月在河北保定滿城縣被發掘的,當時依墓穴判斷是西漢中山王之一,但中山國存續150多年共有十位王執政,墓主究竟是誰呢?就是旁邊這一件青銅鍅的銘文給了我們證據……”
“來了。”夏寅在凌彤耳邊輕聲說。
凌彤一直隨著講解的聲音看著展櫃,連頭都沒偏:“知道。你身後五點鐘位置。”
夏寅轉過身來,目光迎上了對面那個穿灰西裝的男人,眼前的影像與資料圖片完全吻合。對方大約五十歲上下,額頭光潔,頭髮濃密,沒有戴眼鏡,那套灰色Hugo Boss西裝很合身,黑領帶垂到胸前,平整妥帖地裹進馬甲裡。除了臉上的表情有些許僵硬之外,沒有任何不自然之處。
夏寅回過頭對凌彤說:“我去洗手間。”她說話時比正常交談的音量偏大一點,剛剛好在喧鬧的展廳內讓對方聽清楚。完全是兩個結伴來看展覽的朋友之間在正常不過的對話。
凌彤點點頭,繼續隨著講解員和人群往相鄰的展櫃走去。
夏寅穿過展廳朝洗手間走去。她並沒有急著進女洗手間,而是站在男女共用洗手池邊彎腰洗手,直到透過面前寬大的化妝鏡看到身後出現一個穿灰西裝的身影。
她抽出鏡子前的抽紙將手擦乾,從手袋裡拿出一個裝著男裝手錶、手機和PDA的透明塑膠袋,放在大理石的洗手檯上。身邊的中年男人看了這些東西一眼,默默脫下自己的手錶,開啟袋子取出裡面的表換上,接著再將自己身上的手機、PDA一一替換。整個過程他的動作迅速而機械,沒有一點猶豫。
她將已經調換過內容的塑膠袋封好口丟進洗手池,伸出手,感應水龍頭嘩地噴出了自來水,衝在袋子上。水流沖刷出的噪音不大也不小。
“東門出去,計程車司機會給你打電話。身份證護照在車上。”隔著水聲,她低聲告訴那個中年男人。
他點了點頭表示謝謝,接著一言不發轉身出了洗手間。
夏寅從水龍頭下抽回手,拎起塑膠袋用紙巾包著丟進了垃圾桶。
東門外的一輛計程車裡,戴著大太陽鏡的凌彤坐在後座上不停地看錶。司機終於耐不住了,回過頭問:“小姐,你還要繼續等人的話能不能換輛車?”
“不好意思,我的手機丟在朋友那裡,剛才在博物館裡走散了。要不,您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
“唉,號碼多少?”司機師傅嘆了口氣,從褲兜裡摸出手機。
不到半分鐘,穿著灰西裝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凌彤的視線裡。她搖下車窗揮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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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終於發動了,朝上海站駛去。高架上車並不多,天很藍,雲低得像要直朝頭頂壓過來。
凌彤側過頭看了一眼坐在右邊的男人。他如釋重負般地倚著座椅靠背,閉目養神,眼角的紋路偶爾不明顯地顫動。凌彤從大外套內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放在座位上,這點輕微的響動讓他立刻睜開了眼睛。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信封。
凌彤點點頭,輕鬆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是給你的。”
“謝謝。”他收起信封,放進了西裝外套的內口袋。
上海站到了,他在喧鬧的廣場前下車。凌彤讓計程車司機不要抬表,再把她載回博物館。
他走進候車大廳,開啟懷裡揣著的信封,一本深紅色的護照和一張身份證出現在眼前。
“Hi,看來路上很順。”一個女聲在他面前響起,他猛地抬起頭,看到了在博物館裡幫他更換手機的夏寅。夏寅已經換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色職業裝,看上去跟任何公眾場所的普通的工作人員沒有什麼兩樣。
“走吧,這一段我送你。”她遞給他一個同樣黑色的公文包。他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去過了他家,避過監控帶來了他唯一的一件行李。
“謝謝。”這是他今天第二次開口說話,說的是同樣一句話。
“別客氣,到了浦東機場,過了邊檢你就自由了。只要航班不延遲,不會有任何問題。”她笑了笑,帶他走向地下停車場。
上海的十一月還很溫暖,室內就更不用說了。週末的中午,酒店健身房裡來運動的客人居然不少。跑步機前螢幕上的數字一排排不停地滾動,凌彤前額上有層細密的汗,卻好像並不累,還一邊跑一邊戴著耳機講電話。
“怎麼樣?”
電話那邊的夏寅正在計程車上:“你先別下來,就在健身房等著我!”
“我跑了四十分鍾了,準備去洗澡。”
“嗯,我拐個彎就到,等會兒見。”夏寅正準備結束通話,忽然叫起來,“喂喂,別掛別掛!”
“又怎麼了?”
“你猜我看見誰了?”
“除了孔隆還有誰?”
“這也能被你猜到?我看見你家恐龍哥哥跟那個陸什麼正進酒店大門。不是來找你的吧?”
“我們倆都認識的人不多,尤其還是在上海。除了孔隆沒別人了。”
“哇,他來找你你都不緊張?”
“知道你能甩掉,緊張什麼。”
“凌彤姐姐,他們難道不會去前臺問?”
“是,除非他們知道給我們訂房間的人叫做陶月。”
“真沒意思,不說了,一會兒見。”
“Bye,我去洗澡了。”凌彤關掉跑步機,摘下電話耳機,朝更衣室走去。
“搞什麼嘛,怎麼不早說你沒有她們電話?!”酒店二十七樓的咖啡廳裡,陸之辰十分洩氣地把茶匙擱在杯子裡,身體往座位上倒去。
他對面坐著孔隆,看樣子這兩名鬱悶的男性今天約會未遂。
孔隆一臉無辜:“是你跟她們兩個一起從機場出來的,我哪知道你沒有她們的電話?!”
“大哥,我都說了我們是等行李的時候遇見的!”
“那你們既然認識了,我怎麼知道你連人家電話都沒有?”孔隆幾乎要抓狂了。
陸之辰臉上掛著像被人欠了鉅債的表情:“不止電話,名字都還不知道。你滿意了吧?”
“服了你了。”孔隆一臉苦笑,“前臺沒記錄,她們兩個也不是用凌彤的名字登記的,一點線索都沒有了。只能守株待兔。”
“呃,也不一定!”陸之辰忽然想起了什麼,坐直了身體,“那天在機場,我記得她的行李包好像是託運的時候弄髒了?問問或許有印象呢。”
兩分鍾之後兩個人又站在了前臺。
“是這樣,她,那位小姐,不,我朋友的朋友——我朋友——她昨天晚上入住的時候行李包是弄髒了的,不知道你們禮賓那邊的同事拿行李的時候有沒有印象?”孔隆覺得自己這樣打聽女孩子的方式真的很像個跟蹤狂,說著都已經尷尬得不行了。陸之辰那家夥居然只站在一邊拼命的點頭。
好半天,終於有人想起來了,問:“您那位朋友的旅行包是不是一個棕色的愛馬仕,側邊有一塊深色汙漬?”
這兩個鬱悶的男人眼中終於爆發出興奮的光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