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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武夫(中)

這句話聽起來只是客氣,但從陳冉口中,侯忠信聽到的不只是客氣。

那也不止是謙遜,而是真的毫不在乎大金的皇帝。在陳冉的嘴角,侯忠信甚至看到了一絲輕蔑的笑容。

侯忠信不禁愣了下。

陳冉隨即擺了擺手,笑道:“皇帝什麼的,離我們太遠啦!我們是定海軍的將士,凡事只消我家宣使一聲令下……那就足夠了。”

這話當然帶著點掩飾的意思,但兩句話結合起來,那種全無顧忌的輕蔑,依然掩飾不了。而且,這和南朝宋國的文人動輒蔑稱虜主為“賊亮”、“葛酋”之類是不一樣的,這種輕蔑,建立在他們對自身武力的強烈信心之上。

“對,對,確實如此。”侯忠信笑了起來。

兩人繼續閒聊幾句。

定海軍這邊要安排晚上的宿營,侯忠信不便一直打擾,他心裡又有種種想法,急著和丁焴商量,這就告辭。

他剛離開船隊,就聽到噹噹的鑼響。

那是在通知民伕們,試圖抵近的敵軍已被驅逐,漷陰縣裡的建設,可以抓緊繼續。

侯忠信放緩腳步,又往縣城方向走了兩步,抬眼打量。

漷陰縣本是潞縣以南的野地,附近有大片水面、茂密葦塘。早年遼國強盛時,契丹貴人每年春天弋獵於此地的延芳澱,在此設有大遼皇帝駐蹕的神潛宮。居民遂聚集成邑,成鎮,到女真人定都大定府,為了保障潞水漕運,又將此地升為了漷陰縣。

這會兒才剛開春,已有早辨寒暑的候鳥成群結隊,在這裡歇腳、捕食。而隨著鑼聲號令,大雁、天鵝被成群驚動,而不久前剛被焚燒摧毀的漷陰縣城裡,便有上千人扛著鐵楸或木料奔走過去,一個個跑得熱汗蒸騰。

漷陰縣城位於笥溝以西,延芳澱也就是漢代的雍奴藪以東,潞水以南。三面環水的地形,其實很適合防禦,也不知此前怎麼就被蒙古軍攻破了。

定海軍的船隊申時抵達此地,首先派出人手向北,和一直追蹤滋擾的小股胡騎打了一仗,將之逐退。各部隨即迅速收攏建築材料,搭建臨時的軍營、堡壘。

一道道木板豎起,連成木牆,木樁打入地面,然後建起望樓。直沽寨裡留存的木料、鐵料,此前被陳冉徵用了許多,在這時候也發揮了作用。

堡壘設施很齊備,最外側依託縣城的廢墟,還設定了凹凸曲折的堅固圍欄,圍欄外延緊貼著碼頭。但整個營壘的規模不大,頂多駐紮一兩百人的模樣,所以造的非常快。

數百名定海軍將士和近千民伕一起忙碌,天色還沒黃昏,便有了個大致的樣子。今晚和明天凌晨再抓緊幹一陣,留一個都將領兵在此,船隊就能繼續向潞縣前進了。

據陳冉說,定海軍打算沿著潞水,維持一條通往中都的物資補給通道,故而過去五天裡,船隊每次宿營,都會立下軍寨。

第一個軍寨位於盧溝水和潞水匯合處,昔日武清巡檢司的駐地,之後每隔三四十裡設一寨。漷陰縣這裡,是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這五個軍寨,既是船隊停泊修整的落腳點,也能起到警戒的作用,可以充當直沽寨方向軍事防禦的前哨。

這時候,還有一批民伕從船艙裡往外搬運物資,填充到軍寨裡新建的木城裡。

那木城裡頭,鋪著厚厚氈布用來防潮。百多石的糧食和軍械物資存放在此,一來可以供給往來的定海軍船隊使用,二來,萬一到了特定時刻,如果中都城裡的百姓逐漸撤出,也可以在此得到沿途補給。

很顯然,定海軍對勤王這件事,是很認真的。他們紮紮實實地想到了各種可能性,作足了應對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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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準備的意義,非是行伍出身的人不明白。但侯忠信知道,這代表了高超的治軍水準,充裕的物資儲備,代表了那個山東的定海軍,能夠隔著數百裡海路,做極大規模兵力和物資的調動,並擁有能夠支撐這種調動的穩固政權。

這是女真人能做到的?

別扯了,休說現在亂成一團的女真人,就連當年號稱小堯舜的女真世宗皇帝在世,他們也沒這本事。就連現時的大宋……大宋的水軍自然比山東人強盛很多,但沿海制置司……唉,總之,大宋有大宋的難處。

據陳冉方才攀談時所說,只在山東一地,擁有免稅田畝、受那郭寧指揮的軍人多達數萬,而定海軍在遼東,還有大片領地,並驅使異族為之效死。這樣的力量,或許足以影響大局!

金國的衰弱果然一如朝廷的預料,而大宋若想藉著金國的衰弱有所作為,可以著力的地方,顯然不止往來之稱謂、犒軍之金帛。己方作為使者,需要去關注的地方,顯然也不止中都!

侯忠信反覆盤算了幾遍,換乘了小船,趕回自家的船隊。

宋國使節的船隊位於潞水西岸一處小港汊裡,論規模,比定海軍要小些,但也有三十餘艘大小船隻。其中主要裝載的,都是丁焴提早籌備的絹帛、茶葉、生薑、漆器、紙筆、書籍之類。

歷年來宋金兩國派往對方的使者,同時都享有夾帶物資、不經槯場的貿易特權。這種特權是暗中的潛規則,不能拿到明面上來,但大多數使節都指望著靠這發一筆橫財。

所以才早前金國動盪的時候,好幾波宋國使者都自稱遷延不能抵達中都,半途折返。

其實金國的局勢再怎麼亂,少量使節如果想想辦法,總能抵達;只不過貨物要克服沿途阻礙運抵中都,千難萬難。問題是,貨物如果到不了,使節少了這一筆理所當然的財喜,又憑什麼冒那麼大的風險去敵境一遊呢?

丁焴這次準備的貨物,便按著往年的規格。

陸路不暢轉為海路之後,他覺得使團裡那批都轄、禮物官、引接、儀範們不足以保障安全,所以又額外透過熟人關係,在楚州、海州之間宋金邊境地帶,聯絡海商,招募了一批壯丁。

這會兒,壯丁們正零散在各條船上休息,看見侯忠信過來,有人起身行禮,有人依舊躺著,全不在意。

這些都是山野之民,禮數上不能強求。聽說這些壯丁們,早前有過在金國從軍的經歷,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流落民間,有的還和紅襖軍有些牽扯,是打老了仗的狠人。

不過,據那名安排海路的海商所說,這些人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辦事甚是靠譜。至少,保護使團的財產一定盡心盡力。

侯忠信看他們手上、肩上的老繭和走路的模樣,就知道他們個個都身手出眾,放在大宋的軍隊裡,也不遜色於人的。這樣的好漢竟然流落江湖,可見金國的國政實在爛透了。

以丁焴的身份,當然不至於和這些壯丁多打交道。

侯忠信是武官,在這上頭有點想法,所以過去旬月裡,對幾個壯丁頭目甚是厚待,還幾次探過他們的口風,問他們有沒有興趣跟隨自己投往南朝效力,承諾糧餉上頭,一定優厚給付。

這會兒見壯丁們慵懶,他也不惱,笑眯眯地向前,抬手拍了拍一個小頭目的肩膀:“別磕睡了,來陪我喝酒。”

這小頭目正睡得舒服,茫然睜眼看著侯忠信,全沒清醒。

侯忠信笑了笑,待要再說什麼,忽見這小頭目勐然跳起,厲聲道:“戒備!”

隨著他的呼號,將近兩百名壯丁便如開鍋的沸水,個個抽刀拔劍,拉弓上弦。隨即肅然的殺氣,充盈船隊上下。

這反應太過突然,使團裡,那位來自行在的都轄和六十名軍兵一時驚駭。吏員們更是雞飛狗跳,有人也不知想什麼,當即連滾帶爬地跳下船,踏著齊腰深的水往遠處奔走,還有人在船上噗通跪倒。

侯忠信也被這群壯丁的反應嚇了一跳,以為他們終於現出了匪徒本色,打算在這裡殺人劫財。轉而見他們神情警惕地對著潞水東岸,他才連忙站到船頭,往那處眺望。

原來就在這時候,有一支甲胃鮮明的騎隊從潞水上游的通州方向疾馳而來,毫不客氣地撞進了定海軍紮營之所。而定海軍的鈐轄陳冉,正帶著一批人與之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