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縣城西門外,有幾間簡陋邸店,在官道旁搭建草棚,或賣茶酒,或賣飯食。
往來商旅有時誤了入城時辰,城門關閉,只得在附近邸店落腳歇息。
條件自然和城裡沒法比,但總好過於露宿荒野。
其中一間邸店,門前旗杆掛的幌子歪歪扭扭寫著“梨糟”兩個黑粗大字。
梨糟酒算是安定縣特產,用附近山林生長的一種酸梨釀造而成。
梨肉吃起來過於酸澀,但釀出的酒卻別有一番滋味,深受本地酒客喜愛。
縣城裡,大多酒肆、食鋪、酒樓都會釀造梨糟酒,只是每家釀酒技藝有高有低,酒客們根據自己的口味喜好隨意挑選。
午後,邸舍沒什麼生意,草棚下,只有靠裡的一張桌子有一位客人。
魏虎在此已經坐了大半個時辰。
他一身粗麻短褐,挎一口短刀,除了身量比尋常人高大些,混跡在人群裡倒也不起眼。
涇州是民族混居之地,漢人之外還有大量羌人、吐蕃人、回鶻人、沙陀人,還有一些西域商販。
魏虎的膚色相貌更偏向於吐蕃人,在涇州與他一樣的“雜胡兒”不在少數。
魏虎要了一壺梨糟酒,一碟油嗆松子,喝一口酒,吃兩粒油松仁,別有一番滋味。
邸店雖然簡陋,不過自家釀的梨糟倒還不錯,魏虎要了第二壺,還額外打賞店家十文錢,樂得店家連連作揖道謝。
城外都是做普通商旅老百姓的生意,難得遇上出手闊綽的豪客。
第二壺梨糟快喝完時,兩騎快馬從縣城西門方向疾馳而來。
魏虎放下酒盞,站起身朝官道望去。
來人正是後贊,身邊跟著一名心腹親兵。
來到邸店外,後贊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親兵,自己走進草棚。
又有騎馬的豪客到來,店家歡歡喜喜地迎出,還未張口,後贊冷厲的目光掃他一眼,叱道:“滾!”
店家嚇一跳,也不知這官人哪來這麼大氣性,當即訕笑著不敢靠近。
後贊坐到魏虎對面,不悅道:“為何來這種地方?”
魏虎給他倒滿一盞酒,笑道:“城裡人多眼雜,不易防備,還是出城碰面穩妥些。”
後贊冷冷道:“有必要這般小心?”
魏虎道:“謹慎些總不為過。朱秀手下有一支人馬,旗號‘藏鋒’,專司情報密探,在涇州可謂無孔不入。”
後贊不以為然,嗤笑道:“人人都說朱秀如何聰慧多智,依我看不過爾爾。他早年在滄州與柴榮有交情,又不知耍了什麼花樣,哄得郭威喜歡,有這二人撐腰,他才有今日。
我仔細觀察過一段時間,那小子頂多有些小聰明罷了,嘴皮子利索,能說會道。你堂堂彰義軍牙帥,連這種毛頭小子都壓不住,叫我如何放心與你合作?”
魏虎眼底閃過一絲惱意,沉聲道:“朱秀奸猾,軍使切不可等閒視之,否則必吃大虧。”
後贊冷笑:“我奉皇命而來,難不成朱秀和史匡威還敢暗中刺殺?閒話少說,這次見面所為何事?”
半月前,魏虎剛從隴山關回來不久,便找機會秘密造訪。
魏虎如今空有牙帥之名,卻無統兵之權,唯一的嫡系人馬還在折墌城,以屯守之名駐紮,實際上則是被嚴密監控起來。
魏虎在隴山關的事,後贊也有所耳聞,他本就有意等風聲小些,就嘗試與魏虎接觸,沒想到魏虎主動送上門來。
兩人徹夜敘談,不為外人所知。
此後在人前又裝出一副陌路之樣,偶爾在軍營或是節度府遇見,也不過眼神交匯而過。
誰也不知他們早已私下裡有過深入接觸。
這次秘密邀約會面,也是魏虎主動發起。
之所以選擇在城外見面,就是要避開城中眾多眼線。
可是在後贊看來,卻是多此一舉。
魏虎沒有與他爭辯,說道:“幾日前我去見過陶文舉,此人因小過而遭受重刑,對朱秀怨念頗深,我認為可以爭取。”
後贊來了幾分興趣:“繼續說。”
魏虎又道:“上次見面,你說官家早就有意改建彰義軍,讓史匡威回開封,重新換一個可靠之人坐鎮涇原。
但是更換邊地藩帥,一定要有一個合理名目,否則容易引起各地節帥猜疑,動搖人心。
史家三代經略涇原,朝堂上不乏支持者,如今又有郭威鼎力支持,沒有名目,官家也不好得輕動。”
後讚道:“確實如此。只要有確鑿證據,官家就可以下旨召史匡威回京審問,史匡威一走,官家必定令我全面接手彰義軍。到時候只剩一個朱秀,如果他膽敢不交權,就是忤逆君命,有謀逆嫌疑,本使可令飛龍軍將其拿下!
實在不行,還可以調鳳翔軍趙暉、靜難軍等兵馬相助,諒朱秀小賊再怎麼奸詐,也難逃朝廷鎮壓。”
魏虎道:“陶文舉之前在鹽廠任職,掌握鹽廠錢款大權,鎮海營的所有鹽運、款項交接,全都由他一人負責。只要收降陶文舉,讓他想辦法拿到鹽廠賬簿,就能坐實彰義軍暗中授意鎮海營販賣私鹽的證據。”
後贊仔細考量,問道:“你確定此人可靠?”
魏虎笑道:“他犯小過遭朱秀嚴懲,還被逐出彰義軍,心裡怨氣極深,給他一個翻身的機會,必定會牢牢抓住。
陶文舉是個聰明人,也是一個不甘平庸之人,給些甜頭,他會心甘情願站到我們這邊來。”
後贊盯著他看了好一會:“醜話說朝前,你們如何籌劃我不管,我只要史匡威和朱秀忤逆朝廷的證據。倘若事情洩露,我絕不會為你們撐腰求情。
本軍使奉皇命來到彰義軍,就算不能將史匡威和朱秀繩之以法,也不能反過頭來,讓他們抓到我的把柄。
官家要的是彰義軍平穩交權,而不是四分五裂,讓外敵有可趁之機,你明白嗎?”
魏虎陰沉著臉,緩緩點頭。
後贊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他勾結陶文舉的陰謀被人察覺,惹怒史匡威,後贊和飛龍軍絕不會出頭,公開與史匡威決裂。
後贊也打著自己的算盤。
一來他剛到彰義軍沒多久,不敢貿然行事。
二來官家要的是一位忠於朝廷的可靠之人坐鎮涇原,而不是要徹底拆解彰義軍。
涇州的戰略位置極其險要,扼守吐蕃、後蜀東進之路,與鳳翔軍互為犄角,將後蜀軍隊擋在隴山、秦山以西。
彰義軍一亂,難保吐蕃人和後蜀軍隊不會蠢蠢欲動。
到時候朝廷追責,一定會把挑起邊地藩鎮內亂的罪名壓到他頭上。
後贊知道開封主子是什麼樣的德性,指望他為自己開脫罪名是不可能的,大機率會讓自己默默承受一切。
寧願不要功勞,也不能白白擔下罪名。
事情商定,後贊露出幾分滿意笑容,端起酒盞淺嘗一口,發覺滋味不錯,又細品起來。
“拿到證據,由我親自跑一趟,去開封面呈官家。”
魏虎突然沉聲說道。
後贊一愣,眼睛眯成一條縫,好似毒蛇吐信。
“可以。”
思索片刻,他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魏虎仰頭一飲而盡,扔下酒盞抱拳告辭離開。
“店家過來,你這酒不錯,還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後贊笑眯眯地招呼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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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節度府。
史匡威近來有些無所事事。
閨女陪著符金盞跑到農墾區體驗生活去了,聽說整日撈魚摸蝦,抓螃蟹掏鳥窩,日子過得清閒自在歡樂。
老史很羨慕,這正是他小時候最夢寐以求的日子。
可惜啊,沒這福分。
自小就受到父親嚴厲教導,白日習武夜晚讀書,寒暑不輟。
武藝倒是練得不錯,就是書沒讀進去多少。
老史一直認為是因為白日練武太累的緣故,導致夜裡直打瞌睡,根本無心讀書。
要不然,他老史應該是一位出將入相的人物才對。
幼年時在父親嚴苛的管束下習武讀書,那時候他最羨慕的就是整日裡在外面瘋跑的小夥伴。
小夥伴們在一塊撈魚摸蝦,遛狗攆雞,那才叫歡快。
再年長一些,史匡威便跟隨父親混跡軍中,從殺死囚開始練膽,一步步成長為軍中悍將。
習武和軍營,成了史匡威童年時代的全部記憶。
想到自家閨女現在可以無憂無慮享受生活,老史黑臉露出欣慰笑意,感覺自己大半輩子的辛勞都是值得的。
他四處征戰,沙場搏命,不就是為兒女們換一份太平安穩。
唯一讓他不爽的是,朱秀這小子也突然跑到農墾區,說是要好好陪陪符金盞,儘儘地主之誼。
人家符娘子大老遠來一趟,總不能把人往農墾區一扔就完事。
話雖然說得沒毛病,但老史總覺得朱秀心裡有鬼。
符金盞是寡婦的身份不假,但人家年輕貌美啊,又跟朱小子是舊識,萬一倆人湊一塊時間久了,日久生情咋辦?
朱小子向來葷素不忌,又是個不循禮法的不羈之人,天知道他會不會色迷心竅之下,跟符娘子勾搭上。
為此老史表示很擔憂。
另外,老史也擔心自家閨女著了朱秀的道。
一想到史靈雁和朱秀在農墾區,有大把的機會孤男寡女相處,老史就覺得心裡不安生。
要是朱秀用強,老史反倒不怕,憑藉閨女的武藝,讓雙手雙腳也能把朱小子摁在地上打。
就怕朱秀花言巧語,自家傻閨女迷迷糊糊上了當。
老史掐指一算,朱秀去農墾區也有快半個月了,連一封信也沒捎回來。
萬一過幾個月回來,雁兒大著肚皮,這可怎麼辦?
毫無準備之下喜當姥爺,這份刺激老史自問接受不了。
“不行!得馬上派人問問朱小子的近況,警告他千萬不能胡來!”
史匡威一拍腦門,越想越心急,沿著迴廊一溜小跑,一頭扎進內書房,奮筆疾書寫好一封信,喚來親衛命人火速送到農墾區交給朱秀。
做完這些,老史才稍稍安心,回到內書房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地品茶。
老史不停在心裡安慰自己,朱小子人瘦身子虛,就算和雁兒發生點什麼,也沒這份實力,讓自己短時間內榮升姥爺。
朱秀找木匠量身打造的太師椅相當舒服,史匡威斜靠著,兩腿搭在書桌上,身子朝後仰,眯瞪著眼就要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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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晃了下,把堆放在書桌一角的一摞文書碰倒,凌亂的書冊紙頁落得滿地都是。
史匡威嘟囔一聲,蹲在地上撿拾。
大多是彰義軍內部的往來公文,還有一些事關農墾區、移民安置區較為機密的資料。
史匡威隨手摞起,也懶得看。
反正有朱秀負責打理,他只管安心等著看成果就是了。
忽地,散落的文書裡,一份用硬糙紙製成的紙袋引起他的注意。
這種紙袋他見過,專門用來收集整理機密情報,都是一些短期內用不上,但又特別重要的訊息。
“臭小子粗心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處亂扔。”
史匡威搖搖頭嘀咕一聲,撿起紙袋拍打灰塵。
紙袋封口沒有火漆密封,史匡威想了想,取出裡面一疊裝訂好的紙張。
頭頁用硃砂紅墨寫著兩個醒目大字:絕密
下面還有一列鬼畫符似的編號。
史匡威回想了下,發現自己似乎沒有見過這份絕密情報。
想了想,他坐回椅子,一頁頁開始翻看。
這份情報書自然是藏鋒營傳回的,第二頁標題寫著:“乾祐二年五月,安定縣城動亂詳情經過。”
史匡威吃了一驚,迫不及待地往後翻看。
這份情報,調查的是一年多前,安定縣城動亂的實情經過。
那場動亂險些波及全城,史匡威還受了重傷,差點性命難保,自然是印象深刻。
時至今日,當日動亂情形依然歷歷在目。
可動亂的原因早就查清,縣衙倉房起火,大批屯糧被燒,軍糧嚴重短缺,訊息傳開牙軍人心惶惶。
薛家安插在牙軍裡的幾個都頭指揮使,趁機鼓惑軍士起事,不明就裡的牙軍兵士跟著爆發騷亂,衝出牙城湧上街頭,大肆搶掠城中百姓。
早已經查清楚的事件,為何此時翻出來?
史匡威滿心疑問,逐字逐句往下看,卻是越看越心驚。
調查報告裡指明,牙軍譁變原本可以在一開始就被控制,可當時有一部分兵馬卻突然被魏虎抽調走,名義上是守備外城,防止薛家兵馬趁機來攻。
牙軍重組之前,魏虎身為牙帥,即便沒有節帥軍令,也可以調動相當數量兵馬。
這件事當時看沒有問題,可之後分析卻存在很多疑點。
藏鋒營調查的結論是,魏虎事先知道牙軍會譁變,故意抽調走部分兵馬,唯獨留下那些薛家安插的親信。
當時魏虎手下兩大親信指揮,褚興和龐廣勝,就是負責執行這一命令的軍將。
如此推算,魏虎極有可能一直與薛氏保持秘密聯絡。
“嘭~”
史匡威眉頭擰成川字,狠狠一掌擊打桌案,黑臉如暴風驟雨前陰沉的天空,蓄滿怒雷。
“來人!”
一聲怒喝,史匡威當即就要下令,把魏虎抓來,他親自審問。
一名親衛站在內書房門外,抱拳應諾。
史匡威張嘴話卻說不出口,臉色一陣變幻,咬牙道:“即刻派人召關鐵石回城。”
親衛領命而去。
朱秀不在,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關鐵石。
還是先把關鐵石叫回來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