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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覺得不公平?

二中攏共四棟樓,依託小矮山往上挖進去一棟比一棟高。

初一坐落在最裡面,也是最高處,初二初三依次往外。

每年九月開學,隨著初三升學離校,低年級便往外挪。

每一年,學生都在往校門口方向移動。

陳雨詩讀書的時候是這樣,孟時讀書的時候是這樣,到陳子瑜、陳樂樂還是這樣。

在校時間最長,已經待了快二十年的黃崇高,也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儀式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哪個校長定的,除了每年升學季,也沒人在意,就這樣一直儲存著。

黃崇高是教導主任,在緊靠除了鐵皮屋頂,就和蔬菜大棚沒有區別的學校食堂邊上,那棟學生宿舍和校領導辦公混合的樓裡面,有獨立辦公室。

只是他很少用。

他是帶班的,平時除了沒課去和學生打籃球,就跟其他老師一起在教學樓的辦公室裡待著。

不過,學校裡黃崇高最喜歡的地方,是校長辦公室旁邊的廣播站。

直到今天,每週一的升旗儀式黃崇高依舊會自己動手播放國歌,然後站在視窗對國旗行注目禮。

每逢旗到達最高點,歌還沒放完。

或者歌放完了,國旗被匆匆拉上去的狀況發生。

學生就能看到他一整天黑著臉。

黃崇高就像一張校內發行的報紙。

學校裡的好事壞事,他個人心情好壞,一股腦全寫在臉上。

此刻,他的心情就很不好,渾身散發的負氣壓,讓向著校外奔跑的學生,迸發出全新的速度。

賀凌晴在教室裡欺負陳子瑜被孟時交給黃崇高後,便亦步亦趨跟著他身後。

去的不是教導主任辦公室,是空間只有正常辦公室一半的廣播站。

一開始,她以為黃崇高會讓自己寫一份檢討,在廣播裡跟陳子瑜道歉。

她心想,哪怕退學也不會這麼做。

但黃崇高只是讓她在廣播站僅有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人站在窗戶前,看著外面什麼都沒說。

黃崇高沒讓賀凌晴在廣播室道歉,讓她狠狠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失落。

外面超市播放的易筱往的《追趕色彩繽紛的季節》,揉進了她腦內的波濤。

賀凌晴幻想,如果黃崇高讓自己透過廣播道歉,她會“誓死不從”。

即便是被退學,也不會後悔。

在跟隨黃崇高來到廣播室的路上,她已經腦海裡已經想好了對媽媽的說辭——

都怪你沒錢沒背景!

看看別人的家長!

為什麼陳子瑜放學可以開個直播唱唱歌!

放假可以到處旅遊!

我只能陪你幹活!

至於不讀書以後要幹什麼,賀凌晴沒想過。

她只想跑,找個人帶她跑的遠遠的,不再跟媽媽一起擺弄那堆蛋糕盒子就好。

上小學,老師問,你們長大了想當什麼?

別人舉手爭著說。

她只是在心裡想,不要刷蛋糕盒就好。

媽媽在村裡的小作坊,做烘焙店用的紙杯蛋糕的盒子。

每天放學寫作業,吃過飯,賀凌晴就會被叫去幫忙,將一疊紙模攤開,在四個角刷上膠水。

裸露著紅磚的作坊。

晃眼的白色節能燈。

刺鼻的黃色膠水。

等待摺疊的粉色印花紙板。

掰扯家長裡短,忌妒別人有錢,嘲笑別人不幸的大媽。

那是賀凌晴最不願意待,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不管距離多遠,我的心都會和你一起,追趕那繽紛的季節。”

“感覺到了麼,我一直注視你的身影,請一定奔跑到最後呀~”

《追趕色調繽紛的季節》進入尾聲。

易筱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暖,堅定,撫慰人心。

賀凌晴心裡的說辭也越來越完善,她感覺自己已經完全不怕傳聞中很可怕的黃崇高了。

被叫到辦公室,然後互相沉默的場景,賀凌晴並不陌生。

從小到大的班主任都喜歡這麼做。

把人叫到辦公室,不說話,低頭批改作業,等上課或者放學,突然抬頭來一句,回去吧,下次注意。

老師慣會這一招。

賀凌晴心想,其實他們也沒想好怎麼教育人。

拋開老師這層皮,他們和刷蛋糕盒子的那幫婦女沒什麼兩樣。

上班,下班,拿工資。

區別僅僅是那幫婦女手裡的是刷子,膠水,老師手裡的是課本跟粉筆。

婦女手裡花花綠綠,不同款式的盒子,變成了同樣不同性格的學生。

甚至他們罵學生的神情,和那幫婦女罵今天盒子的摺痕,沒有衝壓好時的嘴臉都一樣。

賀凌晴低著的頭抬起,望向站在窗邊看著外面長得像土撥鼠的教導主任,嘴裡輕聲滴咕,“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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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想,等一下黃崇高開口,我就把這些話,當著他的面說出來,能開廣播最好。

哼哼。

我誰都不怕!

賀凌晴,初一,13歲(已黑化)。

“今天我受某人邀請,來這邊找一個人,子瑜在嗎?可以到我這邊來嗎?”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將她從自己的腦內模擬“對戰”中打了出來。

這……這不是在放歌?

這是易筱往在邀請陳子瑜?

真的易筱往?

勐烈的衝擊,讓賀凌晴的腦內的幻想,像被按下抽水鍵的馬桶,各種說辭旋轉著從腦子往胃鑽。

她想吐,又想放屁。

然後,她打了一個嗝。

她感覺好餓。

“如果夢想不成墜入懸崖千鈞一髮,又怎會曉得執著的人,擁有隱形翅膀。”

易筱往的和聲中,陳子瑜的歌聲如百靈展翅翱翔在學校上空。

黃崇高轉過身,望著臉色煞白,雙拳緊握,身體微微發顫的賀凌晴,走到她面前,蹲下。

他短粗臃腫侷促的身體,在賀凌晴跟前擠成一團。

就像乘坐公交車回家的學生,每天都要經過的,在陰晴不定的小河中,不知道被沖刷了多久的石墩子。

“覺得不公平?為什麼她能在校外,在一幫人的簇擁下,和大家都喜歡的歌手合唱?我卻要因為她舅舅的一句話,被老師帶到這裡教育?”

黃崇高的聲音從他又粗又短的胸腔裡擠壓出來。

“十五年前,我就認為自己是這個學校最棒的老師,我帶的班級年年升學率第一。”

“十年前,老校長退休,我是那個教學能力最突出,教學水平最高,頂著“優秀老師”、“骨幹教師”稱號的那個人。”

“二十年過去,送走了三任校長後,我還是主任,是學校資歷最老的人。”

“二小有個數學老師,小學沒畢業,去教小學一二年級數學,現在退休了,一個月領六千七百四塊退休金。”

“過不了幾年,我就能和她一樣了。”

黃崇高蹲在那裡,平靜的如枯水期佈滿浮萍,看不見水是否在流動的小河。

“那麼,是什麼讓我這種本該爛在地裡的草根,能和這種小學畢業就能教書拿編制的人,在人生的末期達到一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