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癩頭和尚

“本有今無,本無今有。三世有法,無有是處。”林如海猛然間聽到那佛偈,心有所感,還沒來得及細品,忽然外面的木魚聲一變,響起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吾善能醫治。”

這和尚來的蹊蹺。林如海心中一動,忙招來左右詢問,“外面是哪位大師在說話?”,四下左右俱驚,面面相覷的回答他,“回老爺,外面並無人言。”,林如海卻是不信,讓僕役們出門去找,一盞茶之後果然有人來回報,“正門口有個遊方的癩頭和尚,破衲芒鞋,腌臢的滿頭生瘡,嚷嚷著要進來給姑娘瞧病。底下小的們看他著實齷齪的很,生怕驚了老爺小姐,正要趕他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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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趕,快請那位大師進來,你們這些眼拙的東西,豈不知那些有大神通的人,往往都特立獨行,行事打扮與常人不同,最愛蓬頭垢面的戲耍世人,借齷齪坑髒嚇跑那些不誠心的。”林如海一跺腳,讓貼身的小廝親自去請那和尚進來,“態度些須放尊重點,免得激怒了人家。”

“老爺,那個,你就不怕他是騙子?”那小廝跟久了林如海,也是個機靈的,見林如海今天如此,不由得從旁提點,“真名士往往放蕩形骸,可那些小人們也最喜裝神弄鬼糊弄人,騙取錢財。那點金銀我們這些人家是不在乎的,可姐兒金貴,萬一被他衝撞了怎麼辦?”

“哎呀,跟你們說不清,我親自去請。”眼下只有林如海和太醫兩人知道孩子已經到了藥石罔治的地步了,他又不便跟人解釋再不好也不會糟過現在,於是只能自己親自去請了。

等林如海到了前門,越發的驚訝那和尚的神通了。隨著越來越接近門口,和尚的歌聲也越來越多人聽到,可這一盞茶的路程裡,聲音的清晰程度卻始終如一,既不十分大,也不十分小,這內宅與外宅相隔甚遠,真不知道他是怎樣辦到的。

此時的林如海也顧不上許多,只是匆匆的趕到了大門外,看著正在街上跟人拉拉扯扯的癩和尚,深深的一躬鞠下去,“求師傅救我孩兒。”

那和尚正敲著一盞破缽,唱著什麼好了的歌謠,任人怎麼趕也不走,見林如海出來,哈哈一笑,說了一句,“你可來了”,然後將手上的破缽在地下摔了個粉碎,拉著他的手就往內宅走去,眾人阻攔不及,只能隨二人進了屋。

那和尚勁頭頗大,走路速度更是快的像跑,把林如海這個平日裡習慣了坐轎騎馬的文弱書生拽的差點沒背過氣去,可林如海一心惦念著求人救女兒,硬是憋著一口氣沒叫一個苦字,只跟這那和尚到了內宅。

“哎呀,怎麼會如此,怎麼會如此!”那和尚讓他屏退了左右的女眷,只跟他兩個人進了內室,一見到床上躺的嬰兒,哇哇的大叫了起來,嚇的林如海一顆心又懸到了半空中,趕忙追問“小女可否有救。”

“還好我來早了。”癩頭和尚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卻是推搡著林如海往外走,“我跟她說說話,你們俗人都且避開。”

外面的丫鬟婆子早就看不慣這和尚放誕的舉止,看著他這會兒連林如海也趕出了房間,直叫這定是個騙子,打殺了出去才是。林如海自己卻不在意,命令下人不許多言,只是叫人搬了一張太師椅過來,自己在廊下撿了個面對門口的位置坐了,豎著耳朵聽那裡面的響動。其它人見他虔誠如斯,也不敢多言,廊上廊下站滿了人,皆斂聲屏氣仿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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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痴兒,我們送你到這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來享受,這麼大的福分你竟然還一心尋死,想要推脫了去,真是痴到極點。”那和尚待人都退出房外,隨手布了一道禁制,這才衝著床上的孩子笑著叫了一句,然後就看著睡著的孩子慢慢睜開了眼。

哪裡來的和尚?林鈺疑惑的看著他,自從醒來之後,自己變成了個嬰兒,見了諸多以前不曾見的事,開始還驚訝惶恐,最後卻都漸漸歸寂為平靜。任它桃紅柳綠,我自心死如灰,於是萬事萬物與我眼中也不過灰白一片,有何可驚可喜之處?她只念著記憶中的父母,想著本是一家人共赴黃泉,怎麼現在就她一人滯留在了這奇奇怪怪的地方,心裡說不出感受,只是拒絕去接受現在的一切,渾渾噩噩一心只求解脫。

“你既知我並非這紅塵中人,又又知我滿心故園之思,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放我去黃泉路上找我雙親作伴,一家人也好團圓。”林鈺本來只是在心中想想,卻不料和尚彷彿聽到了她的話,微微一笑,一張醜臉竟然透露出菩薩般的慈悲來了,“一切有為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你這痴兒,那天倫之情不過夢幻一場,哪裡值得你如是珍惜。”

“你沒有擁有過,當然不知道親人的可貴了。”林鈺聽到和尚話中對於親情的涼薄,不由得怒了,“你們這些出家的方外之人,根本就沒入過紅塵,不識紅塵滋味,不知常人之苦樂悲喜,何以救人,何以渡人?不懂得尊重眾生情誼,真是枉論慈悲!”

“仙子安知小僧未入紅塵?”和尚被她一罵,不怒反笑,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才說,“遠的不論,眼下我來救你,這不就沾染了紅塵?和尚無情無義,仙子有情有義的,那你怎麼只記得前世父母之情,不念今世父母之義呢?”

林鈺聽到這話,驀然愣住了。她這幾天雖然一心求死,可賈氏的辛苦卻也看在眼裡,她是著實疼愛這個女兒的。和尚見她這樣,雙手道了一聲佛號,然後將林如海以及賈氏近日來的一切形狀都幻化給她看,兩人在孩子未出世前的期待,賈氏做小孩兒鞋帽時期待的微笑,林如海為孩子準備啟蒙書本時的認真,得知孩子生病時的傷心,為子求醫問藥時的悲痛,疼愛,憐惜,種種形狀一一湧到林鈺眼前,各種笑容並眼淚鋪天蓋地的湧來,及至看到林如海瞞著賈氏病情,陪她說笑,事後又暗自對自己垂淚的場景時,終於落下淚來。

癩頭和尚看著她淚流滿面而不自知的樣子,知曉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便只留下一張藥方在桌上,然後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