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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霧林居士

當溺水昏厥的路行雲徐徐醒來,一眼望去,仍是如洗碧空。他感覺身子不斷搖晃,扶著腦袋掙扎著起來,回頭看,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在舟尾搖櫓。

“你醒了。”

少女稍稍側頭,笑眼如月,一襲天青色碎花長裙襯著碧天藍湖,說不盡的柔和適宜。

“崔、崔姑娘......”

路行雲撐手坐起身,波紋環蕩,咫尺距離,便到了草木蔥蘢的湖心島。

輕舟將至渡口,卻又無緣無故震顫不止,路行雲忙道:“湖底下的怪物作祟,可速速上岸!”說罷,刷一下拔出了龍湫。

“大珏珏,別調皮了。”

路行雲全神貫注戒備,可是崔期頤若無其事,依舊自顧自搖櫓,嘴裡還唸唸有詞。

輕舟很快靠岸,路行雲與崔期頤先後登上湖心島。路行雲凝視浪濤,嚴陣以待,卻見幾道白浪輕拍,有一人破水竄出,飛空數尺,最後帶著水沫穩穩當當落在二人身前。

這是一名白白胖胖的高大少年。

白胖少年皮膚白皙,頭髮也是灰銀顏色,赤身赤腳,只穿一條犢鼻褌,笑容滿面。

“這是客人,你怎麼打翻了小舟,還把別人往湖底拽?”崔期頤十分嚴肅對那少年說道,口吻就像教訓弟弟的姐姐。

“大珏珏以為他是壞人。”白胖少年委屈地縮成一團,圓咕隆咚的,很是可愛。

“他是客人,不是壞人。”崔期頤道,“知道了嗎?”

“知道了......”白胖少年撅著嘴嘟囔著,轉而朝路行雲深深鞠躬,“這位大俠,大珏珏錯了......對、對不起。”

路行雲看著他,吃驚道:“方才在湖中與我相鬥的是你?”

“是。”白胖少年道,“這些日子外邊有歹人心懷不軌時刻想要登島,我只道你和他們是一夥兒的,所以下手沒輕沒重,大俠原諒我吧。”

“剛才我看清了,拖我雙腿的是水獅子,難道你......”路行雲怔怔道。

“大珏珏就是那只水獅子。”崔期頤接話道,“他是有著百多年修為的妖。”

“妖?”路行雲不自覺一擺龍湫。

崔期頤又道:“路少俠別介意,大珏珏雖是妖,但心地善良,已與宗門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小時候常找他玩兒,就跟親人一樣。”

“心地善良的......妖?”路行雲有些不敢置信。

世人皆知,妖心本惡,為了持續修練或是延長性命,會不擇手段殘害生靈汲取煞氣,眼前這個白胖少年表面看著憨態可掬,然而背地裡恐怕亦是殘忍異常。

“大珏珏生活在棲隱湖,湖裡小魚小蝦無數,應有盡有,用不著做壞事。”崔期頤認真解釋,“這些日子外邊有敵人想要冒犯宗門,他自告奮勇守護湖面,是以給路少俠添堵了。”

路行雲將信將疑,好歹收起的龍湫:“他叫......叫大絕絕?”

“嗯,左邊一個王、右邊一個玉的那個珏,意思是美玉合璧,我起的名字,怎麼樣?”崔期頤微笑道。湖風習習,吹動她衣裳輕舞,髮梢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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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行雲對著皮膚溼溼滑滑的大珏珏打量一番,疑惑道:“素聞妖能幻化為人,但多少會有瑕疵,稱為‘露相’。除非那數千年得道老妖,方能幻化得滴水不漏,大珏珏只不過百年修為,遍觀上下,竟然瞧不出半點端倪。”

崔期頤忽而不語,大珏珏則道:“少俠說得對,我幻化成這樣子,的確有露相的地方。”

“哪裡?”路行雲看了又看,搖頭問道。

“這裡。”

視線對過去,大珏珏手指著自己被犢鼻褌遮擋住的襠部。

路行雲頓然醒悟,伸出大拇指不住讚歎:“天賦卓絕、天賦卓絕......”

三人正交談,林蔭小道有人走來,是崔期頤的師姐楊稚懷。

楊稚懷瞥了眼路行雲,道:“路少俠,你大駕光臨我靜女宗,所為何事呀?”

路行雲道:“救朋友。”言及此處,“哎呀”一聲,“不好,被湖水灌糊塗了光顧著說話,唐、唐兄呢?他還在湖裡嗎?”慌忙拿眼掃視湖面,可是湖面上除了那翻覆的小舟仍在漂浮,哪裡有半個人影。

“人已經在宗門了,再遲一步,就有通天手段也救不了你那朋友。”楊稚懷翻了翻白眼。

路行雲感激道:“多謝女俠相助!”

楊稚懷道:“別謝我了,要謝就謝我這面冷心善的小師妹。若非她苦苦哀求,我怎會容你這些外人踏上我靜女宗的淨土。”不懷好意瞄了眼崔期頤笑道,“小師妹見你們落水,可是著急地直跳腳,身為師姐,我怎忍心看她難受?”

路行雲一愣,崔期頤臉上泛起紅暈:“師姐!”

“崔姑娘宅心仁厚,路某謝過!”

“不用謝......”崔期頤故作鎮定,“我先去前邊安排。”還沒說完就疾步先行離去了。

大珏珏抬腳想追,楊稚懷“唗”一聲,瞪著他:“回去!”

“楊師姐,我都好久沒上島玩了......”大珏珏憨憨道。

“說不讓進就不讓進,最近宗門不太平,你別進來添亂!”楊稚懷斬釘截鐵,“回湖裡去,盯緊了外圍的歹人,倘使他們跨半步上島,我就把你屁股開啟花!”

大珏珏虎背熊腰的,在楊稚懷面前卻是唯唯諾諾,很是畏懼她的樣子,不捨地向遠方崔期頤的背影望了又望,直到楊稚懷的手掌抬起作勢要打,他才連滾帶爬忙不迭竄回了湖中,瞬間消失不見。

“跟我來吧。”楊稚懷老大不情願地對路行雲招招手,“居士她老人家有話問你。”

“居士?”

“嗯。縱然小師妹再怎麼求我,在靜女宗,畢竟只有居士她老人家才能拿主意,她不點頭,你早餵魚了。”楊稚懷轉身就走,“快點,別讓居士她老人家久等!”

路行雲應諾著跟著她沿著細碎的鵝卵石小道往島內走去。

或許是大湖地帶氣候特殊,如今初春,各地多半還是積雪消融新葉抽芽的時節,整座湖心島林木已然鬱鬱蔥蔥,繁茂非常。

遠離湖畔,行經一條筆直的石板路,道路兩側梧桐成排,林冠相疊如蓋。偶有光線射落地面,交錯斑駁,整條道路直似灑滿金錢般璀璨。

有許多身著素衣的少女在樹林間穿梭,修建枝椏、鬆土澆水,見著了楊稚懷,紛紛問好,然而又見到路行雲,無不飛霞滿臉。

“她們本都是宗門從各處撿來的可憐棄嬰,居士仁厚博愛,把她們養育成人,資質好的收為正式的弟子,資質差些的就留在宗門勞作。”楊稚懷挺了挺胸脯,想來她必然屬於“資質好的”棄嬰了。

路行雲隨口問道:“貴宗目前有多少正式弟子?”

“正式弟子擇取要求甚嚴,且居士她老人家十餘年前就收期頤為關門弟子,所以數量不多,如今共有八......不,七個。”楊稚懷說到這裡,突然神情陡變。

路行雲看在眼裡,暗暗稱奇。

不久穿過梧桐小道,一條涓涓溪流橫亙,環繞著更遠處的一座草堂流淌。為水流滋潤的草堂四周長滿五彩多姿的小花叢以及纖細的秀竹,繽紛錦簇。經花叢再走幾步,低矮的竹籬爬滿了藤蘿,崔期頤便站在竹籬內的院子裡頭。

院門外左右各寫著一句詩,“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讀之令人為之心漾。

“居士她老人家在裡邊,只讓路少俠進去,師姐和我在外頭等吧。”崔期頤眼神飄忽。

“姓路的,見了居士把你那股草莽勁兒都收起

來。居士她老人家雖然慈眉善目,可也有鐵面無情的時候。到時候吃了虧,別怪我沒提醒你。”楊稚懷一臉得意。

“多謝女俠提醒。”路行雲朝他拱拱手,又朝崔期頤拱手,“崔姑娘,也多謝你。”

“嗯......”崔期頤輕輕點頭。

路行雲眼神斜到楊稚懷身上,楊稚懷道:“別擔心,你的朋友現在別院由我宗門弟子照顧,不會有什麼大礙。”

“好。”路行雲這才放心。

草堂不大,屋頂敷著密密匝匝的蒼白茅草,翠竹芭蕉依偎土牆竹窗,滿壁綠蔭。與花院及院內的石桌石凳合為一景,寂靜淳樸。

推開草堂木門,入眼是一張桌几,上頭擺著筆墨紙硯,靠內側的香爐則燃出縷縷氤氳。陽光從窗欞斜射進堂,向光處,一名身著寬大純白長袍的女子端坐在上首。

那女子衣白肌膚更白過霜雪,再一細看,漆黑如瀑的長髮之下連眉毛也沒有,唯有一抹極為豔麗的紅唇分外搶眼。路行雲走到近處,躬身行禮:“晚輩江夏郡路行雲,見過居士。登門擾了居士的清幽,心下慚愧。”

“江夏郡路行雲......”

霧林居士羊玄機嘴角輕動。她面無表情尚可,但嘴一動,饒是滿臉蓋著極其濃厚的妝粉,也掩蓋不住那條條道道被瞬間帶起來的皺紋與溝壑。

白色的妝粉掉落烏木桌幾格外清楚,路行雲眼神不由自主隨之看去,可稍一抬頭,就與羊玄機那深邃有如冰淵的雙眸對視在了一起。

“五十多歲的老太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讓路少俠見笑了。”羊玄機聲音幹乾澀澀的。

路行雲急忙再度躬身:“晚輩不敢!”

“門外站著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再見我這糟老婆子,有些反胃屬實正常。”

路行雲無言以對,只能訕訕不答。

羊玄機乾笑兩聲,道:“路少俠來島之前,在湖岸見過那對狗男女了吧?”

“是......”

“他們能放你進來,是不是讓你打探我宗門虛實來了?”

路行雲暗自咋舌,乃應道:“是、是有這麼一回事。”

“你還算實在。”羊玄機笑了笑,妝粉落滿桌幾,“適才但凡有半分猶豫,你便死了。”

路行雲驚愕看這羊玄機,只見這個女人凝面端坐,目光刺冷,就好似廟堂上的木雕泥塑,不摻雜任何感情。

“有其師必有其徒,原以為那桑曲姝算是難纏的主兒,不想這位老姑奶奶更勝一籌。”

路行雲正想,羊玄機又道:“任憑對岸那對狗男女怎麼折騰,我靜女宗要收拾他們還不是易如反掌。哼,不過現在曲姝還沒回來,再繞他們猖狂幾日。”

路行雲對靜女宗與緇衣堂的恩怨沒有興趣,一心想著重傷不醒的唐貞元,說道:“路某來此別無他意,實是想請貴宗出手救治路某的朋友、花開宗正選唐貞元。他身受奇傷,氣若游絲,再不救治就晚了。”

“花開宗的正選?”

“不錯。”路行雲說到這裡,想起那日在平輿城花開宗宗門所在地暖廬幽齋,求心入道曾送給自己一件空山玉龍魚的配飾,說可用以向羊玄機求援。因為他已經把空山玉龍魚系在了龍湫的劍穗上,故而將龍湫從腰間取下,“劍穗上的空山玉龍魚乃花開宗的信物,請居士過目。”

兩邊相隔幾步,路行雲走兩步上前將劍平遞給羊玄機,只見羊玄機不看那空山玉龍魚,視線卻停在了路行雲腰間的佩劍龍湫的劍鞘。

“你這把劍,怎麼有點像......”羊玄機摸著端端正正擺上桌幾的龍湫,皺眉喃喃。

路行雲不解其意,沒有接話。可是,當羊玄機動手將龍湫從劍鞘拔出一截時,竟是突地勃然大怒,用力一掌拍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