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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六章 雖死地而上命之

偏師萬人,輕騎萬人烏渙渙齊聚在才搭了營牆的空營裡,天上下著雪,山間飄著風,他們的心兒哇涼。

他們的對面正立著霸下,霸下的甲背立著扶蘇,扶蘇穿著純白的鶴氅,髮髻染雪,風雅似仙。

大秦皇長子的賣相無疑是好的,然而再好的賣相也沒法讓士卒們放心。

陰荷華代表軍法,每次扶蘇單獨出現,往往意味著他對面的人觸犯了軍法。

只是今天……

一車車圓木被拖回營地,那些沒能被選入軍伍的夏民們好奇望著杵在風雪裡的愣卒們,一個個好奇地緊。

“劉叟,那獸樓上立的是陰監軍吧?莫非又有何人違了軍法?”

“小子無智,這場面豈能是三兩人違了軍法?定是平戎軍與輕騎營打起來了,這一次,怕是得掉不少腦袋。”

“竟有人違了斬律!”年輕的放下圓木,看起來興奮異常,“那豈不是說,軍中又要有缺額?”

劉叟責備地瞪了年輕的一眼:“青娃,你翁媼被阿達木打死的時候,託我看顧你一世,不許去!”

“柴將軍為白狼營徵侍從時你便不許我去!蘇將軍徵平戎軍你又不許我去!後來徵輕騎軍,你還是不許我去!”青娃憤憤不平,一腳一腳踹著圓木,“當年與人做牛馬,你天天說秦人一統了,會來救我們,現在李將軍帶著天兵來了,我們就換個主人,給秦人做牛馬麼!”

陳叟撲過來捂住了青娃的嘴:“你瘋啦!看看那些人!當兵倒不是牛馬了,是羊!他們要殺你,你都不許跑!”

青娃愣在當場。

他傻愣愣看著那些立在風雪當中,如何挺胸都遮掩不住緊張和疑惑的兵卒。

他們有兩萬多人,其中接近萬五之數都是才從夏民當中拔選的新兵,老兵反而少數……

秦將真會殺人麼?

角落裡兩個勞力的小小衝突驚擾不到正在進行的大事。

扶蘇獨自站在高臺,面對著兩萬多雙奇奇怪怪的眼睛,忍不住一陣陣的緊張和尷尬。

此乃是人之長情,就算是扶蘇這種從小由精英教育培養出來的貴胄也不能免俗,最多就是表現面色如常,叫生人輕易看不出端倪。

李恪自然不是生人,他看扶蘇靜立雪中,單手執衽,氣定神閒,就知道他的心裡其實慌得不行。

能在辦正事之餘讓全大秦最皇子的皇子尷尬成這樣,李恪躲在碑樓裡暗自竊喜。

扶蘇清了清嗓子:“今日把大夥聚在此處,主要是為了教大家一首詩……”

他的聲音揚開去,透過分散在人群中的白狼營騎士傳遞到每個兵卒耳朵裡。

寂靜,無聲。

擅吟詩者,棄市!

想當年焚書制下達時天下一片紛紛擾擾,這兩年雖說淡下了些,但當著法吏的面吟詩,也與找死無異。

秦人早已習慣不吟詩了,就像不得貶政褒政一樣,過枉矯正才是大秦百姓最安全的生活狀態。

相比之下,新兵們對秦律並不熟悉。他們才完成了從夏奴到夏民的轉變,其中不少自出生起就在草原。

他們不知焚書制為何物,對秦律的嚴苛也缺少正經的認識。乍一聽今日勞師動眾只為吟甚鳥詩,心裡本就不鬱,又看到帶隊的老兵們一個個又驚又恐,好像被押上了刑場,更是沉悶,一聲不吭。

扶蘇就在壓山似的氣氛中開始吟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沉默……

李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蘇角面色陰鬱,奪門而出,站在扶蘇身後對著幾萬兵卒斥罵。

“怎的!陰監軍唱得不好聽麼!一個個死翁的模樣!欲死耶!”

李恪笑得肚子都疼了。

扶蘇愈發尷尬,咳嗽幾聲,硬著頭皮勸:“無衣乃秦卒勇毅之寄託,當唱,應唱,我唱一句,你們便跟一句,莫怕……”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還是沉默……

蘇角鏘一聲抽出劍,營裡總算響起了零零星星的應和。

那都是蘇角帶了多年的老人,覺得死則死矣,可尊上的臉面不能不顧。

只是這十幾個破鑼嗓子一響,一個個殺伐氣烈,雖死猶生,新兵們更怕了。

李恪不知何時從屋裡走了出來,一身黑氅與扶蘇的白氅交相輝映。

他笑眯眯摁住蘇角的手,輕輕摘下劍,往下一丟,還用眼神示意正代任軍法,維持現場秩序的柴武撿起來。

兵卒疑惑不明就裡,扶蘇和蘇角也探詢地望著李恪。

李恪笑了笑,對著營中幾萬兵卒說:“你們認識堂上這位麼?”

稀稀落落的回話聲響起來:“陰……陰軍監……”

“兩萬健卒,聲音還不如我響亮。”李恪不滿地癟了癟嘴,“臺上何人?你等識得麼!”

“監軍!陰荷華!”

震耳欲聾的嘶喊聲,李恪總算露出點滿意的表情。

“監軍荷華,職同與我。我主軍,他主法。法者,軍之志也,可為,不可為,皆其一言決之。”

李恪笑著拍了拍扶蘇的胳膊:“制曰,擅吟《詩》者,棄市。《無衣》乃秦風,出於《風》,自於《詩》,吟,棄市可也,故你等不願吟。何也?惜命也。”

“命只有一條,惜乃人之常情,可誰又能回答我,上有令而不尊者,何處?”

營裡一片死寂。

李恪的笑容越來越淡,眼神越來越凝。他掃過軍陣,猛暴出一聲高問。

“軍中法度,雖死地而上命之,不往,何罪!”

死寂之中,暗波湧起,李恪感若未見,一抬手將啟夏出鞘,斜指在地面。

“武!”

“臣下在!”

“秦軍法度,雖死地而上命之,不往,何罪!”

“斬!立決!”

“監軍可稱上否?”

“與將主同,乃軍上尊!”

“監軍言吟,而營中無詩,稱不往否?”

“明令而不尊,同振鼓不前,金鳴不退,不往也!”

“既如些,該何罪?”

“斬立決!”

軍陣一瞬便炸了!

柴武冷笑一聲,揚劍一揮。混跡於軍伍之中的白狼營出列聚集,侍從們縱著戰馬疾來,一翻鞍,把韁繩交在騎士們的手裡。

甲冑齊整的騎士們翻身上馬,只一眨眼就列出衝鋒的戰陣。鏘鏘鏘鏘,直刀出鞘,人馬齊諳,殺氣盈野。

扶蘇急急拖住李恪。

“恪!這是兩萬將士,你打算皆斬了?”

李恪根本就不壓聲音,輕蔑一笑:“將有令而不尊,刀架頸而不戰,這種軍卒,要來何用!”

扶蘇急得眼冒金星:“夏奴!不,夏民!”

李恪故作好奇:“夏民怎麼了?”

“他們離宗背祖數代之久,歸夏時短,不曾聞《無衣》之歌豈不正常!”

“哦?”

“初學之人自然顯得笨拙,我唱兩遍,老卒再帶兩遍,自然順暢!”

他拼命給蘇角使眼色,蘇角福至心靈,大踏步扶住護欄:“你們這些蠢貨!不會唱,監軍就教你們唱!你們……你們開口才能學得,連口都不開,何時學得!”

機靈的早聽出話裡意味了,行伍中呼啦啦跪倒一片,一個個面紅耳赤,視死若歸。

“我等愚鈍,定用心向學,將軍息怒!”

“將軍!息怒!”

李恪搖著頭回了碑樓,踩著樓梯,漫步登階。

斷斷續續的《無衣》之歌已經響起來了,領者清朗,應者猶疑。

但猶疑正以飛快的速度消散。

無衣是秦軍之魂,歌著無衣,他們便能看到數百年大秦將勇,慷慨悲歌!

秦人的血不能拒絕這樣的榮耀,而受他們感染,陌生的被華夏遺棄日久的夏民新兵們也漸漸感受到這首秦風所蘊含的無上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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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高亢,聲震四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李恪長舒了口氣,輕輕靠在碑樓光滑的樓壁上。

“唱吧……知其必死而欣往,乃強;尊於將令而悖法,乃忠。若是無這樣一支忠強之軍,扶蘇……以後要怎麼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