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子被如其來的擁抱弄得猝不及防, 睛眨巴眨巴，目光四處轉動，忽然瞥見旁邊多了一襲白影。
他扭過, 倒抽一口涼氣。
謝清歡換上銀白衣袍，墨綠青松繡在交領的襟口，寬大衣襬上金線繡的雲紋鶴紋熠熠，華貴又出塵。他本就容顏極佳，穿上這身銀袍後，顯得風華無雙，像高高在上的清冷仙君。
江念松手, 看著謝清歡, 笑起來, “喲, 不錯嘛。”
這幅打扮，讓她想起了幻境之中的青鸞神君——神君身上便總穿著華美至極的羽衣長袍，堪稱天人, 絕色又不失威嚴。
鳳凰容顏極盛, 神君的容色更是清豔無雙，比她徒弟更要美貌許多。只是這一瞬間, 江念望著謝清歡, 恍惚覺得是青鸞下凡來，飛入她的懷中。
山中子一拍手, “何止是不錯啊！”
“直接可以拖到玉人樓當花魁啊！”他連忙補充：“小鳥，沒有把你賣到玉人樓的意思，你可別又哭啊。”
謝清歡抿唇，眉垂落，“嗯。”
山中子突發奇想：“要是們在街上一個鋪子, 讓小美鳥戴著斗笠，誰給一塊靈石就讓人看一次，這樣顧客肯定會很多吧！”
他好像掌握了財富密碼，並對此躍躍欲試。
江念盯著謝清歡發紅的耳朵，不滿道：“師父，你怎麼這樣呢？”
山中子挪不睛，可惜地說：“好吧好吧，不該讓你的小鳥出去拋露面——”
江念一拍桌子，“至少要五塊靈石！”
謝清歡：？？？
山中子拍手附和：“好耶！五塊靈石才配得上小鳥的美貌！”
不久以後，登仙集角落，原來七好門擺攤的地上，放著一張長腳圓凳。
少年坐在凳上，銀袍華美，戴帷帽，容顏如被雲霧遮蓋，清風吹得白紗輕輕拂動，偶然露出一角蒼白的肌膚。
他緊張地握著手，低只見一雙雙鞋停在自面前，入耳的有山中子的忽悠聲——
“來看美人啦、看美人啦，看一次五塊靈石，如拜入七好門，免費看美人。”
有人湊過來，“奇怪了，這得有多美，才收這麼貴啊！”
“你這老恁賊，想出奇奇怪怪的法招人對吧，其實根本不美。”
山中子十分肯定：“天人之姿！”
眾人嘻嘻笑起來。
謝清歡耳朵都紅了，手指絞在一起，聽人們的調笑。
奇怪的是，他心中並未惱怒，只是羞得抬不起。他盯著江念的火紅裙襬，心想，這頂輕紗帷帽只遮掉凡人的視線，修士們用神識窺探一下就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江念不會不知道。
這個幻境是由她的記憶構成，是她而成的。
她是不是想回到屬於七好門的時光，和師父坐在登仙集的角落，收很多師弟師妹、壯大七好門。就像山中子說的那樣，登臨頂峰，成為天下第二宗門。
她確實做到了，用另外一種式。
謝清歡於遺憾心疼中，卻生起一隱秘而難以說出口的歡喜：他就停在江念最珍貴的過去，成為她記憶裡美好的一份子。
他何其有幸。
忽然，地面猛烈地晃動起來，周圍人的聲音變得很遠。謝清歡掀帷帽，見整個登仙集都像螢火一樣散，周圍人的面目都變得模糊不清，彷彿浸潤在水汽中，只有山中子格外生動。
山中子一腳把裴翦踢出登仙集，又牽住江念與謝清歡，一手牽一個，帶著他們跑出崩塌的高樓。御劍飛上仙城半空，天地都像蠟淚一樣消融。
山中子張大嘴：“乖乖，這是怎麼回事？”
江念凝視他的臉和鬢邊的銀髮，頓了下，才說：“師父。”
山中子似有所感，不再御劍逃離坍塌的天空，而是停下來，靜靜與她對視。
腳下，整座仙城都一一碎塌倒，熙攘的人群、熱鬧的市集、和謝清歡身上銀白華麗的長袍，都變成泡沫的虛影，逐漸消散。
謝清歡伸手，茫茫然去抓，卻抓了一個空。
蜃獸在下面喊：“不關的事，有股力量在干預！有東西弄亂了的幻境！”
江念沒有管這些，看著山中子，說道：“師父，以後們七好門是天下第一宗門了。”
山中子眨眨，“念念，你在說什麼？”
江念繼續說：“很多人都搶著進來，費就要一座礦山。”
山中子沒有說話。
他的身影也漸漸變得虛幻。
江念忽然笑了一下，裡有水光閃爍，“原來師父不想們入魔啊……”
在實中，山中子從來沒有說過不願讓他們入魔。他只會跟著他們嘗試入魔，發自資質不夠後，一門心思鑽到古籍中，配製各種藥水。
江念與裴翦一同殺死翠雲山大倒在石階上時，老拿著骨水跑出來，一邊處理屍體，一邊說：“徒弟好厲害！”
那天傾盆大雨，江念沒有看到他底閃爍的水光。
江念慢慢說：“師父也很厲害。”
山中子的身體慢慢潰散，身影漸漸變成虛幻。
忽然，謝清歡伸出手，廣袖無風自動，袖中溢散出靈力，強維持住這幻境，和幻境裡的人。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嘴角漫出血絲，強運靈力，體內金丹又有受損的徵兆。
一道人影朝他撲過來，他下意識抱住，從飛劍上跌落，落入無盡的黑夜中。
四周一片黑暗。
他們在不停下墜。
江念抱住謝清歡，穩定他身上紊亂的靈力，嘆氣道：“都知道是假的，怎麼你走不出來呢？去維護幻境，假的東西，看著再真都是假的……”
她不知道，謝清歡生命蒼白貧瘠，遇到一色彩後，就不顧一切想要留住。
江念只揣測：“你是捨不得那件衣服嗎？”
謝清歡閉上睛，任由與她一齊下墜，問：“師尊，不想師祖嗎？”
心智多堅定，才做到這樣清醒抽身、毫無留戀？
風聲呼嘯，少年冰冷的髮絲拂過江念的臉江念的臉。她靠在他胸口，聞見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氣，埋像吸鳥一樣狠吸一口，才說：“後來，你師祖壽數夠了，吃再多丹藥，也沒有辦法了。有些延壽的法子，要偷、搶別人的壽數。”
“他不許們給他延壽。”
江念看著黑暗，有很多零零散散的光從她前飄過，下墜的風捲起兩人的衣袍與髮絲，她被緊緊抱著，身邊是熟悉可靠的氣息。
江念低低笑了一下，繼續道：“師父說，他修百年，從來沒有覺得自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只是個普通人，像普通人那樣活，自然也要像普通人那樣死。在仙法道途上，他什麼也教不了和師兄，但在怎麼做人上，至少有一件事可以教下們。”
謝清歡聲音微顫，問：“教什麼？”
江念笑：“教們凡人有壽數天定，仙人有天人五衰，各種劫難，若真是無法度過，那坦然面對就是了。日後，他再投胎成渡故峰上一滴雨水、七好門前一顆小樹，來人間看看，看看們，就是很好了。”
“幻境太真，也只是假的東西，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江念聲音輕如一聲嘆息：“不修過去、不求未來，不看前生、不為來世，們魔修，只修前、只要當下。”
謝清歡沒有說話，只是抱她的力度緊了一，低望著她。
他好像於黑夜裡，用目光描摹出少女生動的眉。
“所以，你也不要沉浸在幻境中，大不了出去以後，再給你買一件新袍子嘛。們要珍惜前人。”她猛地抬起臉，一片黑暗中，唇角好像碰到什麼冰涼而柔軟的東西。
江念要說出的話頓在嘴邊，感受到抱住她的少年身子也微微一晃。
她頓時心跳得很快，臉跟燒起來一樣，以為謝清歡會赧得松手。
畢竟，邊說珍惜前人，邊湊上去輕薄人家一下，看上去確實很像蓄謀已久。
環裹住她的清冷香氣似乎燒了起來，她的唇上有些酥麻，抓了抓袖子，明明只是蜻蜓水淺嘗輒止的一個觸碰，卻讓她心跳得很快。
她想甩這種奇怪的感覺，狠狠咬了下唇，血珠霎時從柔軟的唇上沁出。
但是謝清歡沒有松她。
黑暗中，江念感到自額被輕輕碰了一下，少年身上的冷香乎鋪天蓋地壓過來，她又想起那天清晨醒來，天光乍破，看見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滾動。
那一瞬，她睜大雙眸，裡只有這一朵牽牛花。
真美啊，她心中想。
心跳驟然加快，伸手想攀折下這朵花，指尖拂過花瓣時，她卻停住了，選擇抓起一旁的劍，繼續練劍。
那時太匆忙緊迫，連欣賞一朵花的時間都沒有。
在，她身在一片黑暗中，睜什麼都看不見，卻好像回到當時，心臟被一股柔軟的情緒塞滿。而這時她已有了時間，不像當時匆忙狼狽，看見讓自心動的花，她有時間折下來，慢慢欣賞。
江念抬起手，摸到了他的耳垂，原來冰冰涼涼的肌膚，在微微發熱，就像那天醉了一般。她捏了把少年的耳垂，湊過去，妖女口吻地說：“再教你一件事，叫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
謝清歡身子一震，低下，剋制又守禮地輕輕碰了碰她的額。
他們飛快墜.落進黑暗中，江念看見一條四腳蛇也跟著掉下來，伸手一抓，把它掐在掌心。
四腳蛇拼命掙扎，爪子繃緊，在江念的手背劃拉出刺耳的聲音。
它口：“啊啊啊！別打！無關！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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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歡一怔：“師伯，不，蜃獸？”
江念繼續用力掐它，“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就無關你了？”
四腳蛇道：“有東西，不知，太難，太難！”
謝清歡眨了眨，長睫簌簌，“師尊，他在說什麼？”
江念沉默片刻，雙手掐著四腳蛇的脖子，使勁搖晃它，晃得小蛇不停吐出“太難、太難”個字。
“在又不要你假裝師兄了，你念三字幹什麼！說人話！”江念呵斥。
蜃獸嚶嗚兩聲，“習慣了，你師兄，不做人。”
江念蹙眉，運用真氣止住下墜之勢，對蜃獸道：“好好說話，你怎麼罵人呢？”
蜃獸心想，它本來是想說，你讓說人話，那就不是暗示你師兄原來說的不是人話嗎？但它迫於江念淫威，不敢把大實話說出來，只得略過這個話題，由她掐著。
“是有一種力量在干預的幻境，不知道是什麼，這力量陌生又強大，太難了！”蜃獸愁眉苦臉：“太難了，太難了！”
江念：“閉嘴。”
蜃獸的“難”字到了嘴邊，又努力咽了回去。
陌生又強大的力量？
江念微眯起，大概猜到是什麼了，他們們墜.落半天，終於踩到實地上。
墜.落的瞬間，謝清歡先落地，扶了扶江念，揮袖一團青光浮在他們身前，照亮一隅。
江念四處打量，不明白這黑黢黢的地到底是哪，“山洞？”
她心想，夠影響蜃獸幻境的神秘力量，不是系統就是龍傲天的男主光環。剛才洛瑤南也在困陣，大抵是一齊進入了幻境。
這裡既然存在於幻境中，對他而言，肯定是個很重要的地。
前傳來腳步聲，她懶得躲，掐住蜃獸讓它再織一個蜃景隱藏住他們。
蜃獸張嘴巴，咕嚕咕嚕吐出個巨大的透明泡泡，蓋住了他們。
江念伸出手好奇地戳了戳，泡泡挺有彈，戳不破。
她一扭，見少年臉色雪白，微微蹙眉，突然感覺自被嫌棄了，訕訕把手縮回來，用清洗決洗了洗，尷尬道：“這也不算它的口水，蜃景而已嘛，出門在外，這麼講究幹什麼？”
謝清歡皺眉，“師尊，覺得……”
江念：“覺得怎麼了？”
謝清歡神虛虛落在前，慢慢說：“這兒，不太好。”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壓上心底，他突然覺得身體每一寸都疼了起來，好像回到青鸞前輩的記憶裡，類似被地火烤灼的痛楚。
他低下，咬了咬唇，沒有瀉出聲音。
江念想說什麼，就見不遠處亮起一束光，洛瑤南和其他個弟子自黑暗中走過來。
一隊弟子中，只有洛瑤南的臉是清晰的，其他人面目模糊不清。
她推著泡泡跟在龍傲天後面，聽見他們恭喜洛瑤南完成任務，以後就可以成為內門弟子，心想，難道這是龍傲天進入天樞峰正式成為內門弟子的那幕嗎？
江念拜入九華山，本也是為了去天樞峰一趟，弄清九華山在搞什麼。在正好可以藉著洛瑤南的記憶去先勘測下內情，她當即高興地推著泡泡咕嚕咕嚕往前走。
謝清歡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輕聲說：“師尊。”他微微蹙眉，臉色蒼白如雪，氣息蕭索，被青光照得分像鬼，幽幽望著江念。
江念：“怎麼啦？”
謝清歡瞥了前的黑暗，濃重如墨的黑，像是巨獸張嘴，等待他們自投羅網。
他害怕地蜷了蜷手指，被燒灼的痛感更深，彷彿有一團無形的火焰包裹住他，每一次吐息，喉都升起淡淡的血腥氣。
江念抬起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有些擔憂地說：“你臉色好差，是傷口又痛了嗎？”
謝清歡壓抑住想轉身逃離的本，微微偏，臉蹭了蹭江念的掌心，聲音略略嘶啞：“師尊，有些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