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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二章:深淵中的獨眼(中)

他們不斷爬向下、向下、再向下,速度穩健。可能過去了數小時,或者一整天。看不到天空,西格瓦無法分辨時間。

忍耐,不抱怨。冰從不乞求仁慈,也不給與仁慈。我當如冰。

沒有任何次等生物能夠趕得上他們的節奏。他們是冰裔,是神的孩子,他們不同於其他凡人。冰裔能夠連續行軍數個日夜不需睡眠,隨後還能與任何敵人僵持不倒,他們不屈的忍耐力遠超任何爐戶的生命極限。

即便如此,西格瓦的小臂還是在痠痛,他的毛皮衣物下面出透了汗。所以當他腳下的冰脫落的時候,他的反應太慢了。他鑿出一把冰鎬,但吃冰太淺,只是從冰牆上拽下了一大塊冰。

然後他開始墜落。

不要懼怕痛苦,也不要逃避痛苦的賜福。沒有痛苦,就不能有生命。

他在空中轉身,再次嘗試阻止自己的墜落,將冰鎬重重鑿進冰面,但是冰鎬脫手了,要不是有腕帶系在一起,這把冰鎬就丟了。

當死亡來臨,不要在它面前退縮。

他墜落了四十尺,飛速掠過奧拉爾。他的前輩燧石般的眼睛瞪得渾圓。

我們生於冰,歸於冰。

“抓穩!”年邁的冰裔戰士一邊吼道,一邊抓緊冰鎬,屈膝以待。

他看到哈拉抬起頭,嘴型是一聲咒罵,因為她意識到他即將正正好好掉到自己頭上。她立刻快速穩健地將冰鎬噼進冰面,向側面轉移,這樣他才沒有把她撞落山崖。

然後他被繩索拉住了,突然的停頓讓他渾身骨頭散架。他重重地撞到冰牆上,勐烈的撞擊壓出了他肺裡的空氣。

奧拉爾咆孝著吃下了西格瓦的重量。不過石拳的雙手穩穩握緊,牢牢抓在冰面上,他的雙手堅硬如鐵。

西格瓦很快就恢復姿態,立刻將冰鎬砸進牆面,趾刺也深深踢了進去。他抬頭望了一眼哈拉·含冰魄,她正在瞪著他,一雙刺穿靈魂的雙眼——一隻湛藍,一隻灰白——和她額頭上畫出的獨眼一樣一眨不眨。

她的雙眼在無聲地進行評判。

“我們在暗影之橋稍事休息,”她終於開口說道,然後繼續向下爬進暮色般的昏暗中。西格瓦咒罵自己,他的臉頰在冷風中熱得發燙。

當奧拉爾經過他的時候,又對他露出了一排牙齒的微笑。

“你個小雜種還挺沉的,半筒箭,”他說。“娘的差點就連我一起帶下去了。”

“冰脫落了,”西格瓦的聲音十分微弱。“我會做得更好。”

“務必。下次沒準就割你繩子了。”

西格瓦看著那位老戰士,目光疑惑。奧拉爾之前三次遠征深淵都是獨自回來的。這就是原因嗎?

到了暗影之橋,他們卸下了行囊,解開了繩索,折回冰鎬。之所以叫暗影之橋,是因為即使在太陽始終不降下地平線的仲夏,這裡也從未見過陽光。

奧拉爾躺倒在石板上,誇張地伸了個懶腰,靠在橋邊的欄杆上。哈拉離開這二人,從脖子上摘下一尊黑色的小凋像,將它放在地上。她跪在凋像前,虔誠地深吸一口氣。西格瓦像木樁一樣立在那裡,他在想自己要不要也用這個時間祈禱,但奧拉爾把他招呼過去,催促他坐下。

這位前輩究竟年長他多少,他不知道,但奧拉爾肯定已經超過六十了——他不知從哪變出一個小皮囊。擰開了塞子,悶了一大口,滿意地長籲一口氣,然後交給了西格瓦。年輕的戰士點頭致謝,結果了皮囊,仰頭灌了一口。

“神的眼淚,”奧拉爾說。“嵴背山的這一側只有我這一份。”

瓊漿燒著他的嗓子,讓他眼眶溼潤。溢位來的眼淚立刻在他的臉上凍成冰。他點頭讚許,然後將皮囊還給奧拉爾,他又悶了一大口,然後把皮囊藏回自己的皮毛坎肩裡面。

如果是水袋,在他們踏過主堡大門的時候就會凍結了。他們可以不用喝水,但烈酒卻是西格瓦喉嚨求之不得的潤澤。

奧拉爾佈滿紋身的雙臂依然樓在外面,西格瓦抖了抖頭,將皮毛衣物裹緊了一些。

“你不冷嗎,老家夥?”他說。

“冷的在後面呢,孩子,”奧拉爾不懷好意地咧嘴笑道。“和即將迎來的冷相比,這簡直是夏日的暖風。”

西格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笑。他將行囊挪到旁邊,拿出一小條醃肉,開啟蠟封的外皮,掰下來一塊凍硬的部分,遞給奧拉爾,然後又被自己掰了一塊。他在嘴裡含來含去,把它化凍到可以咀嚼的程度。肉質粗硬柔韌,但此刻這是奢侈的味道。

西格瓦也靠著石橋的矮牆坐在奧拉爾旁邊,他避開了嚎哭的凜冽狂風,雖然冷風本身也是賜福。風在他們頭頂尖叫,發出恐怖的哀嚎,將凌亂的冰雪掃過橋面。有人說著風聲是那場最終大戰中死去的數千名冰裔的尖叫,從那久遠的英雄年代開始,他們的靈魂就永遠被困在這深谷中。

“聲音可挺嚇人的,是不,小鬼?”奧拉爾說。“一段時間以後就會進入你的腦海。”

“一路下去都是這樣嗎?”

奧拉爾搖了搖頭。“是就好了。不是的,快到底的時候靜的像墓地。”

“那肯定比這強……”

“你當然會這麼想了,可不是嗎?但是寂靜更糟糕。那種寂靜,很沉。沉得像是讓你穿上全身的鍊甲。不,我到任何時候都選擇現在這樣。”

哈拉結束了祈禱,回到二人這邊,挨著奧拉爾坐下。她對著奧拉爾的皮囊嘬了長長的一口,然後用手套背抹了把嘴。

“怎麼你那總是有最上等貨,石拳?”她的話讓奧拉爾哼笑了一聲。

“一定是因為我迷人的魅力,”他答道。

“這一點我可以充分否認。”她面無表情地說,奧拉爾又哼笑了一聲。

西格瓦湊過來,戰戰兢兢地向她呈上一塊肉,他依然因為自己的跌落而羞愧。她看了一小會兒,讓西格瓦以為她要拒絕他的好意,但最後她還是接了過去,點頭致謝。

“你是怎麼贏得你的名字的,半筒箭?”她一邊嚼一邊問道。

“一次襲擊。我當時是個新手,跟著護送一個車隊,往主堡運物資。我們在開闊的冰原上遭到攻擊。一場暴雪掩蓋了他們的靠近。齒鴉部族。”

哈拉滴咕了一聲。“險惡的戰士。專割人頭。”

西格瓦點了點頭。“我在混戰中吃了幾箭。不過堅持打了下去。當最後一個齒鴉部落的人逃走,剩下的都瀕死或已死在冰上,石拳就賜給了我現在的名字,”

“你這輩子是學不會講故事了,小子,”奧拉爾說。“少說了一半的事。一點也不懂製造氣氛。”

“不像你,老家夥,”哈拉說。“我敢發誓你的故事每講出來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離譜。”

“我給你講過我關於熊的故事嗎,小鬼?”奧拉爾擠了擠眼睛問向西格瓦。

“別,”哈拉一邊說一邊對那位霜衛老前輩抬起一根手指。“我可不想再聽一遍了。”

“那下次吧,”奧拉爾無奈地聳聳肩。“不過,齒鴉的人在這小夥身上插了至少十多支箭。當時你,多少,十四冬?他當時就已經是個大個子了。雖然還沒長成現在這個大塊頭,但依然很壯。他盾牌上插了四支箭,一條腿上中了兩支,一條小臂上橫穿過一支。胸口上兩支,肩膀上一支,後背上還有更多。但他一直堅持打到最後,像一頭被卡住的厄紐克尥蹶子一樣。他打趴了三個齒鴉的人,然後又中了一箭,丟掉了手中的劍。但他沒有停下。他從自己身上拔出來一支箭,用這只箭又殺了兩個齒鴉!這鳥蛋是我見過最樂呵的事了!純冰裔。足以讓賽瑞爾達本尊感到驕傲。”

“無畏之母,”哈拉立刻說出口,同時抓住賽瑞爾達的蒼白護身符,它和阿瓦羅薩、麗桑卓的護符一起掛在她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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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畏之母,”西格瓦也低聲念到。他的臉頰發燙,低下了頭,奧拉爾的讚美之詞讓他感到不自在。

“你的幽默感真奇怪,石拳。”哈拉說著站了起來。“來吧。該繼續了。”

“抱歉我剛才摔了,”西格瓦說,他也站起來準備迎接下一段攀爬。“我在此立誓,我不會再讓二位失望。”

“如果你摔了,那是三姐妹的意志,”哈拉說。“如果你摔了還把我們一起帶下去,那這也是我們的命運。你的誓言無關緊要。”

她從他身旁經過,視線搜尋著最佳的出發點。奧拉爾笑著在西格瓦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沒事兒,小鬼,”他說。“最強的冰裔也有失足的時候,如果這就是最險的難關,我們就要跪拜感謝三姐妹了。”

他們繼續降入深淵,逼人的寒風一如既往地用嚎哭追趕他們。

它的出現就像霧中的鬼魂。上一刻他們下方還什麼都沒有,下一刻它就出現了。

失落之橋。

從遠處看,橋上似乎長滿了某種貪婪的野草或者荊棘。但這是無稽之談,顯然,沒有任何生命能在這深淵中生長繁衍,這裡的寒冷似乎是從下向上照射出來的。

不,這野草模樣的東西絕非平日見到的植物生命。這是生命的反面。西格瓦感到肚子裡一陣抽搐,他咽了一下口水,胃裡的東西似乎在往上返。曾經下到過這裡的集會所成員給西格瓦講述過關於這裡的爐邊故事,但即便有所準備,這番景象依然令人不安。

他跳下了最後十尺距離,蹲伏著陸。他的肌肉因勞累而燒灼,他的雙手由於緊握冰鎬而扭曲成爪子模樣。雖然他筋疲力盡,但還是警惕地盯著周圍,幾乎不敢喘氣,不敢眨眼。

“什麼也別碰,”哈拉警告他。

“如果我碰了什麼東西,那也是三姐妹的意志,對吧?”奧拉爾說。面對這位老戰士的打趣,西格瓦沒法升起笑意。

哈拉轉過身,搖了搖頭。“喘口氣。這是最後一座橋了。到最下面之前不會再停下——下一段是最長的一段。願三姐妹注視我們。”

西格瓦卸下了多餘的負擔,走到橋中間,恐懼而又驚奇地凝望四周。這裡的風已經不再勐烈,伴著哨鳴吹過奇怪的石頭結構,它們如同扭曲的柵欄環繞在橋的周圍。

他難以揣測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東西,但即便只是看著,也讓他感到難受。

巨大的拱形岩石環繞在橋的上方,就如同一柱岩漿越過橋的全長,然後突然在半空中凝固。

他當然知道這座橋的歷史。被囚禁在下面的東西很久之前就開始嘗試逃離它的監牢,而那個時候三姐妹的時代早已過去。

在這裡,霜衛的人曾對抗過那黑暗,在這裡,他們死去。每一個人的死亡,都讓棲於下之物獲得成長。它吃進死者的屍體,將其吸收、轉化、成為爆發生長的燃料。這就是它的本性。或許它已經沉睡了數千年,看上去死氣沉沉、毫無生機,但只要一滴血就能讓它突然活起來,展露暴虐本性。

西格瓦正在看著的東西,那些外形奇怪、令人反胃的環形拱石和畸形碎屑的混合物,都是棲於下之物生長的路徑,它從一個霜衛屍體跳向另一個霜衛屍體,佔據他們的全部。

它吃進去的物質,生出了別的東西。

西格瓦的頭腦中有一種不安的、令人瘋狂的壓力,似乎是從下方散發來的壓力。他用指節按壓太陽穴,想要緩解這頭痛。

毫無徵兆地,一段早已被遺忘的回憶湧了上來,如同山洞中飛出的蝙蝠群。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個時候他還沒被霜衛部族收納。他想起了自己部族的冰拱門,還有流線型的三桅帆船,立在銳利的刀鋒之上,飛馳於冰封的水面。他想起了那一夜他們的船來到宏偉塔尖面前。帶著黑色頭盔的霜衛戰士等在那裡。西格瓦和他部落裡另外六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被挑了出來。這是莫大的光榮。而他就在那裡,迎著午夜的陽光,看著他的部落駕船離開。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家人。

他被帶到了主堡,並在那裡接受考驗,被迫參與血腥殘忍的試煉。與他來自同一部族的其他孩子一個接一個熄滅了,最後只剩他獨自一人。

到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自己的部族。他已經有了新的家。新的信仰。

他是霜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