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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瘟疫襲城(一)

朱平槿派出秦裔留客,自己便率隊返回王府。養尊處優數月,他現在十分想念自己那涼爽宜人通風接地氣的辦公室。在這個周圍都是熱烘烘白亮亮的環境中,他覺得自己很難靜下心思考。難道幾個月高富帥當下來,自己的思想和身體都不可避免地腐敗了?

輅車大木輪在大街的石板上一磕一碰,坐著非常不舒服,前進速度也很慢。突然前頭儀仗停了下來,朱平槿隱約能聽見大人驚慌的叫喊和小孩的哭聲。魏辰作為警衛排長,處理各種意外情況是他的職責。他甩動駿馬的韁繩,跑到前頭檢視情況,不多時又一陣風似的回來稟報:

前頭福仁堂門口,今天看病的人很多,排起了長龍。有個得了大頭瘟的病人被家人抬了來就診,還要插隊,結果引發了人們的騷亂。

大頭瘟!瘟疫!傳染病!福仁堂!老婆!

朱平槿的大腦裡閃電般掠過這幾個關鍵詞。他顧不得失態,譁一聲在輅車站起來,翼善冠的鞘翅被輅車頂上華蓋碰歪了也沒在意。

大意了!除了張獻忠,瘟疫也是要老子命的!瘟疫就像地震,它才不管你是庶民還是世子,閻王的判官筆點了你,你就跑不脫!

魏辰就在他身邊,朱平槿卻用手一指前頭大聲吼道:

“魏辰!馬上帶兵上去,把大頭瘟的病人家人一併圍了,嚴格隔離!不準任何百姓靠近!你們自己也不許靠近!只准遠遠說話!說話時要捂住自己的口鼻!病人家屬有不聽指揮,敢於衝擊包圍線者,就地斬殺!”

魏辰答了聲是,連忙吆喝著士兵往前頭跑去。他年紀尚輕,也不知道這大頭瘟是何種妖魔鬼怪,竟然驚得世子如此失措。

魏辰去了,朱平槿仍然站在輅車上,連續給周圍侍從下達了一長串命令:程翔鳳快馬通知巡撫衙門;輅車的簾步厚重,立即扯了用刀割成長條;讓喻指揮派兵過來,在附近街區實行交通管制,禁止車馬行人透過;王府良醫正立即前來報到。朱平槿還親自給周圍示範,將割下的簾布長條折成數層,嚴嚴實實捆在口鼻處,只露出眼睛在外面。

見到周圍的人都遮住了口鼻,長布條也送到了前方士兵手中。朱平槿這才跳下輅車,向前面福仁堂走去。

福仁堂就在前頭街面不遠處。門面很寬,大約六七間。自從穿越以來,他還沒有來過這裡,也沒見過未來的老丈人。朱平槿站在福仁堂門的屋簷下往裡略一打望,便聞到了裡面散發出來的濃烈藥味,於是他徑自透過了福仁堂,向前面圍成一圈的士兵快步走去。執行包圍任務的士兵攔住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那大叔正情緒火爆地與魏辰爭論什麼。

朱平槿的身份貴重,可不會親自參加到與莽漢爭吵中。他隔著十餘步便向他的警衛排長厲聲喝道:“魏辰!你還在猶豫什麼,還不拿繩子把這莽漢捆起來?”

朱平槿命令一下,魏辰與那大叔立即停止了爭吵。四周士兵也都不再說話,周圍頓時安靜不少。只有病人的呻吟聲和婦人的抽泣聲,依然清晰地從包圍圈裡傳來。

幾十雙眼睛一起向朱平槿看了過來。

不對!朱平槿立即感覺到空氣中的微妙變化。難道自己說錯了?難道這大叔抓不得?他定睛一看,發現這大叔面目似曾相識,好像哪裡見過!

“羅神醫!這大頭瘟病要傳人!屬下奉世子令旨嚴格隔離,羅神醫!萬莫令屬下難做!”魏辰在一句話裡將“羅神醫”三字大聲說了兩遍,生怕朱平槿沒聽清楚。

完了!羅神醫、羅小兒,朱平槿腦袋中預設的形象頓時崩塌,不得不與眼前高大偉岸的農民工聯絡起來。傳說中的鶴髮童顏呢?傳說中的道骨仙風呢?一瞬間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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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朱平槿從未見過老丈人也不準確,他剛生下來不久發過一次熱毒疹,小紅瘡長得滿身都是。當年的王府良醫正束手無策,王妃便偷偷延請大名鼎鼎的羅小兒進府診治過一回。結果羅小兒把朱平槿丟進木桶裡戲耍了一回藥水澡就好了。為什麼要說偷偷呢?因為大明朝的操蛋法律規定,各地藩王府要請社會上的醫生,要報請北京的皇帝批准。只是成都與京師的路途實在遙遠,等皇帝批准了,估計蜀王府的法定繼承人兼王妃的獨子已經全身潰爛,命喪黃泉了。這件事自然被王妃當做了自己重要的政績工程,在朱平槿面前津津樂道無數次。

風向不對,朱平槿立即想到了兩個選擇。一是轉身就走,回到輅車換件衣服和遮臉布,再重新過來,堅決不認識剛才說話的人;二是立即認錯,申明不知者不為罪,並保證下次絕不再犯。

選擇哪一樣,只讓久經沙場的朱平槿猶豫了片刻。他一把扯下遮臉布,露出自己的嘴臉,迅疾躬身作揖道: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禮了!方才小婿心急眼拙,故而未能認出……”

沒結婚也算訂婚,再說雙方家長都同意,喊了岳父也不算佔女方便宜。

老丈人果然怒氣未消:“我乃醫家!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你為何要令士卒阻我看病?”

朱平槿瞧瞧那些準備看熱鬧的士兵,心想自己的偉光正可不能毀在這裡。他正色道:“醫者仁心,岳父大人仁義之舉令小婿欽佩之至!只是小婿有一言,這裡說不方便……可否請岳父大人進店一敘?”

俗語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朱平槿態度恭敬,舉止謙卑,羅神醫雖然十分不滿,卻不好立即發作。他哼了聲道:“說可以,但要快些!莫要耽誤了病人救治!”

“那是自然!岳父大人先請!”朱平槿微笑著,將年富力強高大威猛的羅神醫攙扶進了福仁堂。

跨過門檻,走進正堂。外邊要死要活,福仁堂裡卻是秩序井然。朱平槿放眼一看,每間屋子都被打通,只留下了暗紅的樑柱。面對大街,有一排長長的櫃檯;櫃檯與牆壁之間,又是一整排高大的藥櫃。藥櫃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屜上,釘著紅銅的拉手。拉手之上,一張小小的標籤清楚標明了抽屜裡的藥物種類。

櫃檯裡,六七個夥計正在忙碌:或用袖珍的小秤給顧客配藥,或用方紙細繩包藥。許多的顧客站在櫃檯外,目不轉睛注視著夥計們手上飛快的動作,等待著拿藥然後趕快走人。

“岳父大人,我們裡間說話?”朱平槿試探道。

“就在那裡說!”羅神醫手指著福仁堂的左邊,那裡留出了一片空間,佈置了兩張椅子,一個茶几。看來這便是大堂的問診之處,無數病人的手腳身體曾經接觸過的地方。

“那請岳父大人上座!”朱平槿無奈道。

……

“此乃瘟疫,岳父大人可知否?”朱平槿說完便後悔了,覺得自己說話的水平實在太低。

“我乃醫家,自然知道!”

還好沒有發作。

“那岳父大人可知是何種瘟疫?”朱平槿一邊飛快回憶著老婆對她爹的那一些支離破碎的描述,一邊迅速理清自己的思路,慢慢試著將談話引到老丈人感興趣的話題上。

“望聞問切,我自然要看過之後才知道。難道世子已經知道了?”

羅神醫語氣還是不順,看來還得繼續努力。

“方才小婿只顧關心岳父大人安危了,還沒來得及看那病人。”

“難道世子也懂醫術?不如我們一起去看過之後再說話?”說著老丈人便直起身子。

哎,看來必須說實話了!

朱平槿連忙起身攔在老丈人面前:“小婿雖不懂醫術,但小婿知道這是什麼病!”

神醫就是神醫。說到病因,老丈人來了興趣,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喔?說來聽聽!”

“此乃鼠疫!凡染此疫者,往往突發高燒,或者胡言亂語、或者行為失控、或者身體腫脹,甚至血液烏黑。病發之後,一日或數日便要死亡……”

“等等,世子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

朱平槿當然不能說以前他看過以歐洲黑死病為時代背景的電影,更不能說前世衛生廳的那個防止傳染病的什麼省級醫學委員會每年都要把過去一年的總結未來一年的安排交到朱平槿手裡。送報告的人走之前,一般還要特地留下話:請朱處長辛苦審閱指正!再然後……。

“稟岳父大人,小婿之所以知道鼠疫,是因得了朝廷的邸報……今年河南大旱,闖賊肆虐,又有大疫流行,一省之民,已經十不存一了。邸報上說……”

“世子,莫要給草民講朝廷之事。”羅神醫搖搖手,相信了朱平槿的情報來源,“你就把這什麼的鼠疫給老夫講清楚!”

拼了!為了老婆的終身幸福,衝!

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深挖心中某字一閃念,朱平槿立即在大腦中拼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鼠疫場面,準備細細描述一番。

“此病名曰鼠疫,顧名思義,病因乃是病鼠……”

朱平槿剛剛進入演講狀態,卻被一個突發情況打斷了。

”一個鶴髮童顏、道骨仙風的老者穿著朝廷定下規矩,自己出錢製備的官服,三步換成兩步,徑自闖了進來。

“下官來遲,罪該萬死!請世子立即回府!

這人朱平槿好歹認的:正是王府良醫正、正八品月俸六石六鬥的原京師太醫院前著名御醫李諒徳。

李良醫見朱平槿聽了自己的話沒有及時反應,便一個健步跪在朱平槿面前。

“下官請世子速速回府!”

世子還沒動靜。

李諒德氣急敗壞,嗖地一聲從朱平槿身前竄起,速度快得像火箭上天。

“魏辰,你怎麼當這個警衛的?竟然任由世子留在疫區!若是世子染了病,讓我們蜀藩絕了嗣,老夫要上奏朝廷,滅了你的九族!”

除了魏辰,其他警衛李諒德也沒有放過。他剛強堅硬的手指挨個點名:

“還有你,張寶恆!還有你,蔣魯!還有你,陳瀛!還有你,何承峻!還有你……老夫要上奏聖上,滅了你們的九族!”

當朱平槿被造反的警衛強行拉上輅車時,他心中鬱悶可想而知。不過,既然沒有對抗,就沒有輸贏。

“你娘的,老子哪一天要滅了你的九族!”朱平槿心頭怒罵。

可惜前面的四匹大白馬聽不見,依然一步一踱,步履穩健,保持著天家應有的雍容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