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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行營奏對(三)

孫洪侃侃而談,言語中難免帶些文人的誇張修飾。不過朱平槿依然聽得興趣盎然。

“世子問策投獻,蜀中可唯慮者二。一曰士紳;二曰官府。然臣所慮者唯一,官紳也!何也?蓋士紳與官府實為一體!

士紳者,又名官紳、縉紳,或官宦之家,或有功名之進士舉人秀才,或舉貢(監生),或府州縣學生。三百年來,蜀中士紳,子孫繁衍,人口無數。宗支相通,連縣跨郡。他們同族聚居,同氣連枝,一榮則俱榮,一損則俱損。退則為在鄉士紳,進則為朝廷柱石。上有官府撐腰,下有黎民附驥。耕田畝,營百業,開學校,定糾紛。官府之文牒下之於鄉里,士紳之錦口傳之於黎民……”

朱平槿不像孫洪,有充裕的時間到基層去走走看看。以現有原始落後的交通條件,可能朱平槿一輩子也跑不完四川一半的州縣。作為領導,他更多是依靠下級報告和與各方面談話,來獲取他感興趣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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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洪關於士紳的描述,給朱平槿一個活脫脫的印象。那就是大明的士紳,彷彿是一個村官加能人加媒體加網路加派出所加財政所加計生辦……一個存在於中國基層的無所不能的怪物。

士紳掌握了政府的文件精神,控制了當地的經濟命脈,壟斷了鄉里的話語權,控制了一地的輿論導向。士紳的紳權與神權、族權相互結合,成為大明統治的基礎。任何官府的政策,都必須得到地方士紳的支援才能執行。沒有士紳,那些文盲農夫甚至不知道官府榜文中說了什麼。士紳享有優厚的待遇和特權,除了朝廷法定的賦役優免,還往往攬納侵吞,故而有生員“坐一百走三百之語”。士紳橫行鄉裡,包攬訴訟,擅議朝政,甚至結黨對抗官府;士紳兼併土地,牟利工商,生活奢靡;華屋園舍,佳城南畝,無不攬名勝、連阡佰;後房粉黛、小奚秀美、僕僮廝養,不計其數。

朱平槿邊聽邊記邊想。孫洪有機會展示他的真實才學,就像知己千里相逢,語言滔滔不絕: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優渥學子,準免稅之田,糧米及於癝生,本是獎勵耕讀,教化鄉民之意。國初之時,一縣優渥學子不過三十人,如今一縣之中動輒數百上千人!太祖優渥鄉紳,於鄉里建申明亭,令鄉紳耆老平鄉中族中糾紛,禁縣令無事下鄉,本是準鄉民自便,防官吏擾民之意。可如今呢?鄉紳耆老動輒挾持宗族學校,凌駕於官府之上。更有地方者,官府、士紳、流氓、土匪狼狽勾結,橫行無忌,暴虐鄉民!

然此種種不肖之徒,均不可以偏概全,更不可妄動刀兵,動搖我立國之基也!”

孫洪說急了,口乾舌燥,眼睛到處找水。朱平槿一見,便把自己的茶盞遞上。君有賜,不敢辭。孫洪眼眶一熱,把茶盞接了,仰頭喝乾。

“我王府收投獻,那些士紳同樣收投獻。我王府收得多了,那些士紳便收得少了。我王府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那些士紳多是族中鄉里,相聚投靠。我王府收投獻,為的是富國強兵;那些士紳收投獻,多是為一族一地爭利。非其不知大義,人性使然,非為故意與王府作難。況且那些土地,多是數輩人積傳而至,他們不過是想保住祖宗家業而已。如此一觀,多數士紳並無大錯。若逼之過急,必釀大亂!”

“後方不能亂!”朱平槿斷然插話道,“可其不納糧,不出人,於大事無濟;虐鄉民,欲無度,終將至蜀地大亂。且謂之奈何?”

“不納糧,不出人,只是目前事緩而已!”孫洪搖搖頭,表明他並不同意朱平槿的看法,“年初亂民圍城,楊天官不是也得出錢出人,幫著徐孔徒守城。他心裡明白,城一破,玉石俱焚,誰都得不了好處!至於暴虐鄉民等情事,非其性惡,終歸還是貧富懸殊,人患其不公而已!”

特權階層依託權利進行的掠奪,有公開的,也有隱蔽的。過分的貧富懸殊,以及少數人不公平的致富過程,是激起民變的重要催化劑。朱平槿現在沒有實現社會改革的時間和本錢,李自成和張獻忠就在巴山之外虎視眈眈,他一刻也不能分散重點。

“那如何讓他們知道事急矣?本世子今年就要出兵川北。一出兵,這錢糧花得猶如流水一般。將來天下鉅變,用兵必然數十萬記,還有成百上千萬的難民亟需撫卹,糧食需求或達數千萬石之數!目前我們的存糧,不過滄海一粟爾!以蜀地一隅而定天下,雖有孔明之賢亦不能也。是故必須提前謀劃,早做囤積!”

“既要依靠宣傳,曉以大義。還要下手逼迫,讓官府、土匪、亂民和流賊逼他們。臣此次嘉定之行,所收投獻無不是那些有土之庶民。臣過如梳,庶民有土者十不存一。餘者之土皆為士紳所有。那知州秋糧徵繳,看他哪裡徵去!他要想保住烏紗,不得罪士紳,那是不可能的。”

聽到這兒,朱平槿眼角一挑,“先生之意,官紳本是一體,誠然也!官府需士紳鼓譟,士紳更需官府照拂。他們的功名利祿,他們的資財稅賦,都握在官府手中。洪其惠、王國臣在雅州,那些士紳無不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生怕一句話說錯,官府就會羅織罪名,引得牢獄之災。先生能建功嘉定州,而在邛、眉諸州推行投獻卻難上加難,蓋因嘉定官府畏懼亂民,而有求於我王府也!”

“世子洞察世事,正是如此!嘉定知州,膽小懦弱,年初被亂民嚇破了膽。天全土司騎兵入駐州城,幫他震懾亂民,他是百般奉承,千般將就。據臣所知,他將十餘名土司騎兵留駐州衙,好吃好喝招待著,便是一有風吹草動,便要護著他一家棄城而逃!臣與唐先生就在他州衙對面擺攤收受投獻,那知州半言不發,反而令衙役維持秩序;士紳鬧事,他反而嚴斥鬧事士紳,責其不得生事。臣下到縣鄉村鎮,他不僅派兵保護,而且提前知會各縣,不得阻攔。”

朱平槿微笑著道:“俗話說,破家縣令,滅族令尹,士紳怕官就好。士紳怕官,官怕亂民,亂民怕流賊。世間萬物,總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四川都是這般膽小懦弱的知州,本世子倒是好辦事了。”

孫洪大膽地提出了一個新的發展方向,那就是控制政權。透過對政權的控制,將地方各種勢力一網打盡。

君臣倆終於見到一絲解決問題的光亮,都是心情大好。不過孫洪很快便褪去喜色道:

“一物降一物,世子一語道破萬物之理。臣以為,天道迴圈,於國運亦然。治平、盛衰,三百年週而復始。大明已然三百年,承平日久,自萬曆末年即有盛衰轉圜之像。若要撥亂反正,殊難事也!俗語道,矯枉必過正。亂世中不能使用治平世的法子。以官府治士紳的法子,臣以為治平之時方可大行,如今卻有些迂腐。如那邛州,知州徐孔徒與楊天官等過從甚密,要他們之間心生嫌隙,恐怕很難。即便以稅賦為餌逼之,徐孔徒也未必會因為銀錢與楊天官翻臉,再說我們的時間也等不起。”

朱平槿露了剛毅的神色,借題發揮道:

“矯枉必過正,先生所言甚是!那我們就用亂世中的法子,免得他們一天到晚風花雪夜,醇酒美人!張士麟、劉三根他們早就想推上一把了。雅州沒有民亂,哪來今日的大好局面?邛、眉兩地,百姓生活之艱辛,那是遍地乾柴,一點就燃!王大牛一家幾兄弟是怎樣投到護商隊的,本世子和孫先生都是親眼所見。上次除五蠹,楊天官僥倖逃過一劫,如今好了傷疤忘了痛!看來,我們還要提醒他們一次!”

“提醒一番當然必要,只是我們要找準冤家。楊天官等大士紳,一州一縣也就一兩個,萬不可因此等劣紳傷了天和……”

看來孫洪對敵鬥爭的意志還不夠堅定,還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年初到邛州路上,遇到了王大牛兄弟領頭鬧事,當時孫洪神色便有些慌亂,顯得有些畏懼。朱平槿立即決定稍微敲打一番孫洪:

“孫先生,為政者心懷天下,做大事者不拘小節,萬萬不可瞻前顧後,自縛手腳!邛、眉劣紳,勾結官府,魚肉鄉民,早就死有餘辜!”朱平槿的話直接宣佈了楊天官等人的死刑,“天和者,亦民心也!萬不可虛言天和而違民心!”

“臣不敢半句妄言!”孫洪頓時失色,離座跪倒,脖頸上青筋畢現:“百姓苦啊!大兵過處,片瓦不留……”

朱平槿緩緩離座,背手在行營大堂中來回踱步。山林中不知名動物的叫聲綿綿不斷,讓他心中煩悶。他信步走到門口,一把掀開了門上的布簾。一股清爽的山風立時撲面而來,帶走了身上的燥熱。

藉著篝火的光亮,朱平槿看見警衛連長魏辰正按刀站在門口之前。

朱平槿把魏他招呼過來,問道:“本世子令你殺一人,你敢否?”

“世子對末將一家有再生之德,末將已經指天發誓:除了父母兄弟,世子一聲令下,末將甘願赴湯蹈火!”

“殺了此人,可能要抄家滅族,你敢否?”朱平槿再問。

“沒有世子,末將一家早凍死餓死了。”魏辰言語平靜,沒有絲毫猶豫,“就算降下天大災禍,不過是把命還給世子罷了!”

“你哥魏申如你否?”

“末將以腦袋擔保,我哥同末將一樣,誓死效忠世子!”

朱平槿重重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重新掀開簾布,走回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