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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蜀考論仁(二)

舒師傅的考題出自《孟子》。

考《孟子》,沒有什麼錯,朱平槿一聽放下心來。《孟子》與《論語》、《大學》、《中庸》合稱四書,與五經一起都是大明科舉的標準教科書。

但是朱平槿沒有料想到,他在政治上極力推崇的老祖宗太祖朱元璋與這個孟子曾經有過節。朱元璋不僅下詔取消了孟子亞聖的名號,而且取消了孟子配享孔廟的資格。後來大臣錢唐死諫,朱元璋不得不廢止詔書。一年後並不甘心的朱元璋又讓翰林學士劉三吾搞過一個《孟子節文》,“抑揚太過者八十五條,其餘一百七十條,悉頒之中外校官,俾讀是書者,知所本旨。(注一)”

只是這個《孟子節文》在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前,就予以廢止。此後《孟子節文》一事就成了歷史長河中又一段公案,而《孟子節文》一書經過近三百年的歲月滄桑,早已散失殆盡,保留下來的已經屬於珍本了。

瀘州大儒舒師傅沒有看過這本節文,藏書萬卷的朱平槿也沒有看過這本節文。如果兩人看過,就會赫然發現舒老兒的考題正是《孟子節文》中節掉之處。

注意到世子悄悄長出一口氣,舒師傅神色不禁一黯。當老師的,講究“弟子三千,不如一人。”自己桃李無數,這個上頭坐著的麻袍少年,才是他自己一生乃至舒氏一門的榮耀。要想名垂青史,也得靠這個少年。只是舒師傅既有蜀中大儒之名,豈會輕易將自己情緒表露出來。他裝作啥都沒看見,緩緩問朱平槿道,“老夫出題,世子可知何意?”

“老兒想考較鄙人?”朱平槿剛放鬆的神經又緊繃起來。這段文字出自《孟子梁惠王上》,講的是梁惠王(魏惠王)問孟子,如何讓國家雪恥圖強。孟子直截了當向梁惠王提出了他的仁政主張,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強化生產;教化德育,孝悌中信,國家無論大小都可以發展起來,弱國最終可以戰勝強國。所以最後孟子向梁惠王得出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結論:“仁者無敵。王請勿疑!”這篇文章不知是在初中、高中還是在舒師傅這裡學習過,總之蜀王府嫡長子、大學高材生朱平槿能倒背如流。舒師傅一提出問題,朱平槿沒一會兒便反應過來,老兒既是在變相勸諫,要我施行仁政;也是在借這種方式向眾考生乃至整個蜀地宣示,蜀王府推崇提倡“仁政”。只是這樣直白回答太沒有機鋒碰撞的意味了。朱平槿目前心情好,於是給舒師傅開了一個玩笑,反問道,“本世子提倡護國安民,可謂‘仁’乎?亦能無敵乎?”

聽到弟子如是說,舒師傅終於在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要是皇城壩上千餘人都能答出的一道題,自己親手教了若干年的弟子反而答不出,那不是丟王府的臉,而是丟他這個世子傅的臉。不過這個弟子的心思過於老成縝密,對自己這個師傅還有點不放心,讓舒師傅覺得有些悲哀。不就是自家是個世代書香嗎?那些處處與世子唱反調的多是世代官宦書香,這個多疑的少年便沒由來懷疑到自家。可他明明懷疑了,還偏偏不說,只是留在心頭打肚皮官司,這讓舒師傅很不舒服。趁此機會,舒師傅決定多問一句。

“至聖之仁,齊禮也;亞聖之仁,強國也;程朱之仁,入理也;陽明之仁,出心也。”舒師傅問道,“不知世子之仁,何如也?”

這是在問我志向啊!朱平槿立即感受到了師傅的用意。這不是舒老兒一個人問,而是他代表整個舒氏家族在問,代表他的所有學生們在問,甚至是代表四川知識界在問,代表包括第一副總監軍舒國平、納溪代理知縣舒國信、政策研究室舒國明、舒國志、潼川直隸州一把手李崇文、天全土司瀘州判官高登泰、副總參謀長兼天全土司營首領高安泰,以及總參謀長賀有義等一幫王府重臣在問……想到賀有義,朱平槿在心中輕輕將他的名字劃掉了。如果自己的回答不合格,或者是不符合舒老兒心中的標答,那後果……朱平槿突然猶豫起來。應不應該現在回答舒師傅?如果回答,又該如何回答?他該不該把自己的心中的真實想法告訴舒師傅?告訴他,你列舉的“仁”,沒有一個是我心中的“仁”?

朱平槿緩緩站了起來,信步走出了大殿。皇城壩在他眼前清晰起來,眾多考生的形象逐漸映入他的眼簾。有襴衫儒巾的,也有深衣幅巾的,還有直綴方笠的,更有布衣包頭的——整個一個大明中下層讀書人的總集合。他們都在自己開出的優厚俸祿面前規規矩矩,秉筆應試,為的是什麼?難道都是為了崇高的理想和偉大的抱負?或許十五歲的朱平槿會如是天真,可心理年齡四十歲的朱平槿絕對不會如此幼稚!那些人蜂擁而至,絕大多數還不是為了金錢、地位、為了出人頭地,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更體面嗎?

子曰:“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沒有哪一個成熟的國家統治者會否認這一點。不僅不會否認,而且還要在國家層面大力提倡,並身體力行,給天下一個表率。子又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也是古往今來的一個真理。“人性都是自私的”,甚至成為了西方經濟學的奠基石。

兩個子曰,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又或者兩個皆是真的?如果兩個皆是真的,那又如何看待這個複雜而多變的人性?又如何面對這個由複雜而多變人性構成的古老文明?

朱平槿心裡沒有答案。

世子的猶豫和躊躇,被他的師傅和大臣看在眼裡。

舒師傅難免有些失望:天下大亂方起,明眼人一望可知。五行不定,定會輸得乾乾淨淨。有答案,即便是錯的,也比沒有答案強。如果世子願意虛心向自己這個師傅請教,這倒是拉近師生關系的好機會。

孫洪既沒有世子傅那樣的失望,也沒有一絲焦慮。他被朱平槿恫嚇過兩次,知道這個年少的主子不是一個可以欺幼的物件。至於為什麼世子不回答世子傅的提問,那一定是世子覺得目前的這個時機回答不方便。

朱平槿尚不知在他的恩威並濟之下,他的大臣已經對他產生了盲目的信任——用在他過去的時代,那就叫做“個人崇拜”,是被批判的。他正苦苦思索著如何來化解目前的尷尬,就聽到金水橋上那個小太監用尖尖的嗓音高聲喊道:“吉時已到,請主考官世子傅監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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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第一場考試的初步結果便出來了。雖然有朱平槿“不如都取”的重要指示,但主考官舒師傅還是不得不在第一場就黜落了約兩百人。黜落的原因主要是考生水平太低,或者答非所問,離題萬里;或者文義紊亂,錯字連片;甚或是連題目都沒看懂,只好胡拼亂湊幾句“仁者愛人”。還有一些則是因為語言狂悖,犯了政治上的忌諱而被舒師傅堅決刷下來。舒師傅的謹慎是有道理的,有幾個人甚至在答卷上公開煽動朱平槿造反,他們大概真的將朱平槿當成了寧王朱辰濠。

“四川希望我們造反的人還真不少。”世子府東側花園,朱平槿蹲在水池邊給魚兒投食,一面與老婆說話,“我看了卷子,有幾個還是有真才實學的,可惜了。”

羅雨虹輕紗長裙,眯縫著眼睛光著腳板半躺在池邊一張竹馬架上,“他們這些憤青,大都是雙刃劍,天生的反對派。你用這種人要千萬小心。他們現在反皇帝、反權威,搞不好將來就會反你。”因為太累了,她說話聲音有氣無力。她在匯通錢莊開了一整天的會,研究部署錢莊在全省乃至更大範圍的佈網。明天上午,她還要召集王府工正所和各個糧店開會,為成都各縣的王莊糧倉的修復工程定下時間表。根據朱平槿實地調研的結果和各地王莊的初步報告,今年王府的秋糧收儲肯定會超過預期。四川的秋雨季節將至,可成都府附近的糧倉在年初民亂時多有損壞,修補工作還沒有完全完成。所以羅雨虹當機立斷,一面加快糧倉的修補,一面下令啟用了王府在成都府內的戰略儲備倉庫——蜀王府的廣贍倉以及各郡王府的糧倉。這些倉庫合計在一起,起碼可以增加二十萬石的糧食倉容。她甚至做了緊急預案,在必要時徵用四川藩司在成都府的儲備倉庫——豐寧倉。

“像這種腦殼有反骨的,一般不用。但也要看具體情況。”朱平槿對著池水拍拍雙手,指縫間的魚食殘渣震落水中,馬上就有一條紅魚撲過來張口吞了。他回到老婆身邊坐下,給她輕輕揉腿,“比如賀有義第一次見面就給我提了三條建議:王、名和兵。我沒理他,只用了他的兵。他爹被反賊殺了,朝廷涼薄寡恩,心裡有怨氣也是正常的。因此我想,個別犯忌的考生不一定有反骨,他們只是為了心中的大義。”

老公的體貼溫存,讓羅雨虹心裡美美的。理論問題她沒有興趣,她閉著眼睛自失一笑,問道:“那你要怎麼處理這些淘汰的人?”

“這還是要看具體情況,總之人來了就不要輕易放走。天生我材必有用,對考生們是這樣,對我們用人者也是這樣。第一場被淘汰了還有第二場,甚至我還可以單獨組織一次摸底考試,不出題目,讓他們自由發揮,文言不行就用白話。道德文章不行,但有一技之長的,我用其所長;道德文章不行,又沒有一技之長,怎麼辦?我的意思是,只要死心塌地跟我們幹,便安排他們做力所能及的事。起碼他們能識幾個字,在王莊上當個下吏還是可以的。若是自願從軍,還可以派到基層部隊當個文書,幫士兵寫個家信總可以吧?至於那些有反骨的,有水平的有正義感留下幾個,發到那個群眾組織青聯會去,既免得連累你我,又可以繼續觀察瞭解他們,看他們朝哪個方向發展。其餘的讓他們滾蛋。舒師傅說得對,我們身邊這種人聚多了,很危險。”

“關鍵是度,就看你如何把握。“羅雨虹在竹馬架上翻了一個身,把身體的B面亮給朱平槿,讓老公再給自己捶捶背摳摳癢,“青聯會被你搞成了化糞池,什麼髒東西都往裡裝。我們婦女自己的組織不準你插手。”

清風徐來,夾著幾絲淡淡的腥味,大概又要下雨了。朱平槿突然停了手上動作,問老婆道:“你知道小云的老師這次參考了嗎?”

“田先生?不知道。”老婆的眼睛睜了一下。

“想知道他的考試成績嗎?”朱平槿嘿嘿笑問。

“他有反骨,被你淘汰了?”他老婆一翻身坐了起來。

“快下雨了。”朱平槿把他老婆從竹馬架上拉起來,“回屋再說吧。沒有抗生素,淋雨感冒了只有喝苦藥,一個月都好不了。”

注一:摘自明劉三吾《孟子節文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