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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利力入仁(二)

投獻問題關係到蜀地的糧食安全,更關係到朱平槿的全盤戰略。自從年初與王妃定計收受投獻,他先問計於洪其惠,再詔對於孫洪,現在已經是第三次問策了。田騫以“利”的衝突為由,一口否認了士紳投獻的可能性,讓朱平槿悚然而驚。難道,投獻這條路徑,根本就錯了?

“事不過三!”朱平槿心想,今天一定要把投獻的事情說清楚!於是朱平槿毫不隱瞞,將雅州和松林山兩次奏對的情況給田騫細細講來。

洪其惠的辦法著眼於王府與庶民地主和自耕農結盟。透過這種結盟,來夯實王府的通知基礎,來擠兌土豪劣紳。他還旗幟鮮明地反對王莊、王店這種王有企業的直營模式,認為它們效率低,腐敗多。

孫洪的辦法著眼於拉攏大多數開明士紳,利用官府力量和商業辦法的打擊一小撮土豪劣紳。

應該說,洪其惠和孫洪的解決方案都有相當可行度,也大都被朱平槿採納。

從松林山回來之後,朱平槿立即舉行了蜀考,大量吸收中下層知識分子。與撫臺藩司聯合在彭山江口和嘉定大佛腳下設了兩個稅卡,利用新建的護商隊水軍對來往貨船徵稅。但秋收伊始,邛、眉這兩個土豪劣紳的堡壘非但沒有因此死掉,反而依然活得好好的。大批黃燦燦的稻穀沒有進到自家的糧倉,而是流入了土豪劣紳的腰包,甚至王店拿銀子也買不到!

這些日來,松林山召見孫洪時的激奮衝動時時撞擊著朱平槿。他在想一勞永逸的法子,將那些不肯與自己合作的土豪劣紳整鍋端了。因為朱平槿已經痛苦地發現,他和老婆的穿越並沒有改變歷史的程序,大明朝的生命正在一分分鐘指向終點!

時鐘滴答作響,朱平槿的耐心正在迅速喪失。

“帝王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漢光武?

不,老子想當秦始皇!

……

世子語涉兩位上官重臣,既讓田騫謹慎一分,更讓田騫興奮三分。這不就說明世子已將他視為了腹心之人?

田騫從腰間扯出了他最心愛的物件,那把諸葛孔明用過的鵝毛扇子,完全進入了課堂之上的狀態。他侃侃而談,遊走於朱平槿周圍。扇子不停揮動,指點江山社稷,好像面前聽講之人不是蜀世子朱平槿,而是他的學生三十六個小鬼頭。

“……臣先前之言,利慾則仁義。世子收了士紳的田土,又逼著他們五五減租,他們財勢皆喪,頓失重心,哪裡只是幾成租子的損失?雅州、仁壽、彭山都是大亂之後,王府方能伺機而入。內有軍威赫赫,外有土賊覬覦,他們迫於形勢,只好投獻。邛眉兩州,王府既不能誘之以利,又不能施之以力,他們必以世子為桀紂,視世子為仇寇!上訴之朝堂金殿,下傳於野史軼事,好逼得世子收手,回到王府去做個他們心目中的賢王!世子如何能收到他們投獻?……”

洪其惠要朱平槿擠兌士紳,挖士紳牆角,先把庶民地主和自耕農拉到自己一方;孫洪要朱平槿在政治上引誘和分化士紳,經濟上圍剿和壓迫士紳,兩手一起抓;而田騫直截了當指出朱平槿的投獻政策極大損害了士紳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政治利益,而且王府並沒有適當有效的措施來彌補士紳的損失,從而從利益角度論證並否認了士紳中頑固分子主動投靠的可能性,剩下的解決方案只有一條:暴力手段。

田騫話音未落,朱平槿已經猜到七八分。果然,田騫最後一句話總結道:

“自古仁君,順者,任之以德;逆者,絕之以力!敬之無疑,天下和服(注一)。”

……

田騫的“仁”,終於露出了本來面目。他是以“欲”為餌,以“利”為柄,以“仁”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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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欲、利”皆不能達到“仁治”,那麼就要用暴力的方式,即“力”來實現!

可是用暴力手段解決那些不願合作的士紳,一直是朱平槿堅持摒棄的選項。使用暴力,會否導致蜀地大亂,朱平槿根本沒有把握。一旦蜀地大亂,便會損害朱平槿的根本利益!

朱平槿煩悶地站了起來,背手走到小溪邊。

河水清冽,綠草繁盛。遠方稻浪滾滾,農人忙於收割,一幅平和美好的鄉村畫圖。

現在對士紳動手,理由是什麼?政治上會帶來多大的風險?會不會引發大規模的反革命暴亂?朱平槿必須多方權衡。

田騫見朱平槿心緒不寧,便追過來補充道:“臣以為,世子所欲者,無非他們的錢糧。如其納糧,世子收不收投獻又當如何!”

“如何讓其納糧?”

“臣已然說過,以力服之!”

“蜀地大亂何?”

朱平槿不再對田騫客氣,連珠炮一般發問。

“本世子,一藩王爾!朝廷蕃禁在上,官府監督在側。投獻也好,納糧也好,俱是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何‘絕之以力’?先生要本世子調動軍隊,鎮壓士紳,殊不知我王府官吏多半即是出身士紳!?”

世子的搵怒露於行色,可田騫的臉上卻帶著暢快的笑容:“以臣所見,天下大亂之勢已成。蜀地偏據西南,亦不能免。既然蜀地早晚要亂,早亂比晚亂好,大亂比小亂好!現在大亂,總好過將來京師丟了再亂!”

田騫的話,讓朱平槿驚出一身冷汗。

難道真的應了那句古老的讖()語——“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定蜀未定”?

階級調和失敗了,最後必然要回到階級鬥爭這條殘酷的老路。一條僵硬筆直的財產標準將整個國家和社會硬生生撕扯成兩半,無論你的善惡、學識、能力、身份、血統,只有一個劃分標準——財產多寡,所有的道德、倫理、親情、法律、秩序全部毀滅,造成中華文明的三百年浩劫!

“我既不能誘之以利,又不能絕之以力。難道我大錯特錯?”

穿越以來,自信滿滿的朱平槿第一次產生了強烈的挫敗感。

……

朱平槿茫然失措,田騫卻搖著鵝毛扇子盯著他。朱平槿迅速反應過來,不能在下屬面前露怯。他眼珠一轉,微笑重回嘴角。

“先生所謂力者,非本世子之力!乃外人之力爾!本世子隔山觀火,可隨時下山收拾殘局!”

眼見世子瞧破他的伎倆,田騫只好拱手作揖。

君臣刺破謎面,兩人心情大好,順著小溪散步閒談。

田騫一條條把他的想法道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外力可借之處甚多。首借力於官,次借力於賊!官者,食祿而事君。君之所想,即官之所為。今上所思者,無非錢糧與賊寇。四川雖名沃野,產出甚多,然朝廷賦稅之重,僅次於蘇松(注二)。如今朝廷三餉疊加,四川還要幫著陝西養瑞王(注三),承擔數萬秦楚客軍之俸祿和軍餉,士紳又不肯納糧,那些府州縣官那裡收得齊賦稅?恐怕三年考成之期一至,便有許多烏紗落地……”

“等不了三年一考了。”朱平槿道,“皇帝早已下了嚴旨,將各地蕃庫的之銀全數解運京師。薛相(注四)正在向京師勳貴募餉,可見朝廷缺銀子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這是政策研究室最新報告中的內容。昨晚朱平槿看完,對二舒最後的結論非常吃驚。

於是他決定給田騫透露一點資訊:“廖大亨已經呈文王府,這幾日藩司便要下文,要四川各地必須於明年二月前徵齊秋糧(明朝秋稅俗稱秋糧),然後傾銷為解往京師的稅銀。劉之勃更是嚴厲,他曉諭各監察道,如各地親民官不能按時徵齊稅銀,按司可即刻將該員拿問聽勘!”

田騫長嘆一聲:“想不到為了秋糧,劉之勃這愛民如子的清官也不要臉了!”

朱平槿微笑首肯:“他這是忠君愛民!先忠君後愛民,因忠君才愛民。若是這君不愛民,他這為臣的如何愛民?”

田騫重重點頭道:“世子所言甚是!為今上之臣,難若上青天!不過世子之機,正在於今上!”

“願聞其詳!”

“臣在漢中府為吏時,曾聽上官酒後腹誹今上。曰性忌刻薄,曰好名諉責,曰偏執武斷。早晨呼大臣為先生,晚上則刀斧相加。故大臣們皆唯唯諾諾,不肯敬獻一策,唯恐將來事情不濟,皇帝跑來清算舊賬,子孫同禍!故而只以黨爭攻訐為能事,敷衍著皇帝混日子。如川省之廖撫,本以兵才達於帝聽、聞於朝堂,如今足不出戶,守著成都數銀子,世子可知何也?”

“他怕打仗?”

“臣以為他不是怕打仗,是怕打輸!”

“他不僅怕打輸,更怕接了傅宗龍的位置去中原打闖賊!”朱平槿補充道。

田騫也會溜鬚拍馬:“世子果真聰穎無雙!廖大亨在朝中並無大佬為奧援。拿下陳士奇,他已經徹底得罪了東林一黨。周延儒上臺,正急著拿他開刀。所以他想維持一省局面,靜觀時局變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錢糧一事,他是萬萬不肯落人把柄的!皇帝雖然日前維護於他,不過今上之寵,有如三月之天,娃娃的臉,那是說變就變!”

田騫說得朱平槿笑了起來。崇禎皇帝在位這十四年,閣臣已經換了幾十人。看趨勢,更換的頻率還會加快。以前的首輔溫體仁居位八年,那算是最久的,最短的文震孟僅有三月。

“廖撫之患還有賊寇。獻賊出川之後,川軍殘破不堪,客軍大多離境,土暴子於川北趁機做大,連奪兩城,已成蔓延之勢,短期定難遏制。如今秋糧收割,又是土暴子出來搶糧搶人之時。若是稅賦被搶,官府到哪裡徵稅去!”

田騫很會侃大山,朱平槿卻急於得到現實的解決方案。

“如是,本世子當如何?”

利用官府稅收上的壓力,逼迫官府與士紳翻臉,亦或者將士紳逼入絕路,洪其惠和孫洪都提出過。但是實踐證明,這種簡單的邏輯思路是有缺陷的。

在雅州、在嘉定州這些官府合作的地區或許可行,但在官紳勾結緊密的邛、眉兩州,鬥爭實踐已經清晰表明,官府和士紳在一定情況下,非但不會翻臉,反而會勾結得更為緊密。

劉名升的情報顯示,邛州士紳在楊天官的帶領下,出銀子填繳積欠,一副拼命也要保下知州徐孔徒的模樣。眉州的知州更是與士紳完全合流,連州城裡都有士紳反動護莊隊的身影了。朱平槿的著急,正是因為如此。

部分士紳與王府在經濟上的對立,已經明顯有向政治對立甚至軍事對立的方向發展。如果不能於近期將邛、眉兩個成都附近的毒瘤連根拔起,朱平槿擔心有一天這些士紳會為了自身利益而投靠張獻忠、李自成,在自己的背後狠狠插上一刀。

注一:節自《六韜 守土第七》。

注二:川內學者考證,蜀地單畝徵稅額僅次於蘇(州府)松(江府)重稅區。

注三:瑞王封於漢中,朝廷賜贍(SAN)田二萬頃,由陝西、河南、山西、四川四省攤繳租銀。這與他兄弟福王和叔叔潞王的贍田情況很相似。顧誠先生斷言:除江浙財賦區之外,全國土地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落入了朱氏宗室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