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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潛流暗湧(五)

一名晚來的書生風馳電掣般衝進了文翁石室的大門,像一陣狂風從郭世喻身邊刮過,連個儒生碰面最基本的拱手之禮也沒有。或許他是來晚了,又或是急於站臺發言,總之急得像狗搶屎一樣。

郭世喻沒有心情與這不知禮儀的傢伙計較。他只是稍稍轉頭,瞥了眼那人遠去的背影,然後抬起疲憊的大腿,跨出了書院高高的門檻。

擠在人堆裡聽了一兩個時辰,並沒有聽出個所以然。

今年秋闈的科目如何,能不能改回原來的規矩,誰心裡都沒個準。

但是,鬧一鬧便能解決問題?

這些人太幼稚了!郭世喻輕輕嗤了一聲。

這些年,大明朝的各個地方都在鬧。

陝西、河南、山東鬧流賊;

遼東、北直、山西鬧韃子;

江南鬧奴變;

江西鬧棚民。

至於四川,鬧的人和事更多了。流賊三進四川,去而又來,來而又去;去年初的除五蠹暴亂,曾經席捲全省;土暴子盤據川北十幾年,打打殺殺。

眼見著獻賊既去,除五蠹平息,近日官軍又大勝土暴子於川北,全省太平已是指日可待,這時節那些書生們偏又出來鬧騰!

鬧一鬧會鬧出什麼樣的結果?最大可能是人頭落地。

世子年幼仁慈不假,但老成果決也不假。按照賀有義的說法,那是“天下之雄主,蓋世之英雄”!

一幫子手無寸鐵的書生,以為抬著孔夫子的靈牌去鬧事,便能保得住項上人頭?

幼稚!郭世喻在心裡又痛罵了一聲,頓時沉重的心情清爽很多。可是這快感轉瞬即逝,一股子無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科業不舉,仕途無望。老將至此,一事無成!”郭世喻恨罵道。

這句話,他不是在罵別人,而是在罵自己。

……

郭世喻出生在一個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怎麼個非常富裕呢?反正距離頂級富豪呢,差了一長截;可比起市井街民,好得不是一點半點。

郭世喻的爹本是仁壽縣一個普通的農民子弟,讀了蒙學後沒有選擇繼續進學,反而到成都府一家印染作坊當了學徒。因為勤快忠厚、知書達理,深得老闆賞識,那作坊的老闆便將自己的獨女許配給了他爹,也就是郭世喻的媽。

郭世喻的外公去世後,他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爹把印染生意由簡單的來料加工變成了規模化印染,後來又攀上了蜀王府這條關係,走上了高階路線。他爹有了錢,按照大明商人發家之後的規矩,投入到了兩個行業:

一個是最傳統的行業:買地;

一個是投入產出比最高的行業:教育。

在老家仁壽縣,郭家置地不過千畝。可在成都府的周邊數縣,郭家置地足有萬畝。

可教育不是買地,給錢就行,那是需要十分勤奮和些許天分的。

郭家三個兒子。老大郭世勳三十出頭,童生試死活考不過,最後只能棄文從商,接了老爹的班;老二就是郭世喻,好歹考了個秀才,讓郭家的鉅額投入沒有白搭;老三郭世驤只有十幾歲,性子機靈古怪。最近他棄了科業,一聲不吭跑到機器局研究院去當助理,把老爹氣了個半死。

可風水輪流轉。三兄弟中最風光的郭世喻轉眼變成了最慘的。

鄉試科目一改,郭世喻引以為傲的八股時文頓時成了雞肋,所有的課程都要重新學起,與那些蒙學中的孩童站到同一條起跑線上。

“不,比孩童還慘!”郭世喻憤憤不平地想。物理一課中的槓桿、滑輪、齒輪、傳動,他三弟郭世驤講得頭頭是道,而他只能拿著書一個字一幅畫地去理解。至於數學,他更是不得不從那彎不拉幾的阿拉伯數字學起!

媽的!想到這些,郭世喻恨不得現在就去蜀王府,當面質問賀有義、舒國平和李崇文幾位同學,讓

他們說說是如何誤國惑君的!可是一想到蜀王府,郭世喻便不得不面對他的老師舒文翼,面對那寧折不彎的倔強老頭。

舒師傅可是蜀地大儒,怎麼教出了蜀世子這般的人?

那蜀世子到底是神仙還是妖孽?

“二兄!”一聲清脆的叫聲,打斷了郭世喻的冥想。一位少年蹦跳著從街對面跑了過來,把一封包裝精美的酥糖遞了過來。

“這麼大了,還喜歡吃這等小孩零食!”郭世喻面帶笑容斥責他三弟道。

少年毫不在意地反駁道:“出門時母親怕我餓著,死活要我揣著的!她呢,就一直把我當小孩。我呢,也不妨將計就計,返老還童一番!再說了,孝經上有一句:孝之者,雙親樂也!”

“你就會胡編亂謅!你當本秀才沒讀過孝經?”郭世喻一面瞪著郭世驤,一面將酥糖接過來,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酥糖被兩排牙齒一咬,紛紛碎裂,變成了口中的香甜。郭世喻幾口吞完,便問他三弟:“你怎地到這兒來了?”

“來接你呀!”

“呸!指望你來接我?怕不是又編了個理由出門玩吧?你今日不用到那個研究院上班?我早就給你說過,那研究院就是個奇技淫巧之集大成者,還美其名曰研究。何為研究?研者,……”

“奇技淫巧怎麼了?我今天來接你,就是與二兄你研究奇技淫巧的!”

“怎麼回事?”郭世喻好奇地問。

“先上車再說!我肚子真的餓了!”郭世驤看見家人將馬車趕來,連忙將二兄拽上了車。

“南瀆廟池西邊紅杏樓!” 郭世驤大聲吩咐道。

紅杏樓是個毗鄰南瀆廟池的酒樓。那裡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樓消費自然不菲。

兩兄弟進了酒樓,郭世驤一句廢話沒有,直接帶著他二兄上了三樓的雅間。雅間裡一人連忙起身,原來有人做東。

“秋闈在即,顯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閒?”郭世喻笑著挪喻道。原來做東的人,正是他熟識之人宋顯珠。那宋顯珠既是秀才,也是商號老闆,年紀比郭世喻大兩歲。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親妹子,所以郭宋兩家又有通家之誼。

“世喻兄不一樣閒到了這裡?”宋顯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溫不火反駁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樣!”

郭世喻也不惱,笑著對宋顯珠道:“宋兄乃宋家獨子,那秋闈考與不考,家業總是不能丟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襲家業,下有小弟盡孝父母,鄙人無事可做,只好攻讀那聖賢書了!”

“可這秋闈的規矩一改,聖賢書也讀不成了!”

宋顯珠這句話,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郭世驤見席間場面頓時冷了下來,連忙給宋顯珠遞過眼色,對著二人笑道:“小弟日日在研究院研習那奇技淫巧,昨日在東門機器局廠區,又見到了一個好東西。兩位兄長是否有興趣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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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郭世驤這機靈鬼的調劑,郭世喻這才從秋闈的陰影中擺脫出來。正好酒菜上來,三人都喊餓了,於是挽袖動筷,先大快朵頤一番。

“知道嗎?機器局建了個新奇玩意兒,軌道車!平地行走,那是飛快!”郭世驤嘴裡嚼著肉,筷頭上還夾著一塊,“兩根木軌,便把五座廠房全部連通……”

宋顯珠一聽搖搖頭:“為兄近水樓臺,前日給機器局交貨,已經上去坐過了!”

宋顯珠家中祖業是木器傢俱,兼做木材交易,在北門外九里堤有個大作坊。

不過,最近宋顯珠已經停了普通的木材加工生意,變成了機器局的特約供貨商。也就是說,按照機器局的訂貨要求,生產標準件。

這些標準件林林總總,樣式繁多。有些在圖紙上標明了用途,比如打穀機、風車、織布機、紡紗機。有些則沒有標明用途,不過業內人士還是能夠大致分辨出來,比如銃床,又比如炮架。

……

在大機器時代到來之前,人類經常使用的器物,都無非是這幾樣最平常的東西做成的:

木材做各種器具,泥土燒成陶瓷,石頭壘成橋樑、柱礎。再加上做工具和兵器的“金”;人和生靈都要喝的“水”以及改變物質特性的“火”,這就構成了中國人對自然界組成元素最原始最簡單的認識:“五行”。

然而這常見的五種元素,彼此間仍有多少貴賤之分。如泥土和石頭隨處可見,但上好的大木,在大明許多省,已經很難找到了。永樂遷都北京,營造紫禁城,為找到皇極殿所用的幾根頂天立地的金絲楠木,死在深山老林中的人不知有多少。一根木頭從四川萬里迢迢運去京師,總的花費竟然超過了“萬金”(注一)。

四川森林資源豐富,森林採伐業非常發達。

幾千數萬斤的大木從西邊大山裡砍下來,然後經過岷江、金沙江、嘉陵江、大渡河等江河飄下來,彙集到平原上各個城市外的水道中。

大根的木材都是單獨放漂,小一些的木材則用粗大的鐵抓釘成木排。

府南河上有專門的撈木人。他們乘坐小船或竹排,在順水下行的大木中靈活地穿梭。稍有不慎,就會被橫衝直撞的大木夾成肉餅。

木材上一般會刻上採伐者的商號以及木材的目的地。撈木人將木材控制在碼頭後,會根據這些字樣通知附近各家木材商號起貨。

從河裡起木是一件真正困難的事情,需要纜繩、滑輪和幾十號身強力壯的人手。

兩根小木並排斜鋪於堤岸,充當滑軌。水裡的魚老蛙(注二)時隱時現,將數條粗大的纜繩從下到上繞過大木,讓大木本身的圓形成一個動滑輪。

大木靠上堤岸,岸上的人們喊著號子一起拉繩,大木就在滑軌上滾動,從河裡一直滾到堤岸上。

大木上了岸,先要就地刨皮,然後堆成木山自然晾乾。

溼木材是不能做木器的,否則幹了後會嚴重變形,也會加劇鐵釘的鏽蝕。

晾乾的木材還要加工,先是開片,鋸成一兩寸厚的大木板,然後再根據需要,將厚木板改成木方或者薄板。

木匠中的改工最基礎,也最辛苦:兩名工人一位高踞木上,一位俯蹲於地。絞繩蹦緊的鐵鋸在他們的手中一拉一推,呼爾嗨喲,大約數日才能將兩尺粗細的一根木頭改好(注三)。

然而最近,宋家木材鋪改工被淘汰了。原因是機器局開始使用一座大型的圓盤鋸床。

宋顯珠親眼看到,大木被兩座三腳吊車吊起,兩端固定在粗大的木架上。一個可以在縱橫軌道上前後左右移動的車子被數人腳蹬著,側面露出半截碩大的圓盤鋸。圓盤鋸在人力和鐵飛輪的帶動下高速旋轉,逐次進刀。

木屑飛濺中,圓木很快就改成方木,繼而又改成厚木板。

宋顯珠估計,機器局的圓盤鋸床雖然價值萬金,但一臺便頂得上他家木材鋪的幾十號改工。自家鋪子與其養這麼多人付這麼多工錢,還不如直接在機器局拿改好的半成品加工。這樣一來,也可以節約大量的人手,讓工人們的雙手去生產更多的要求精細的標準件,去為自己創造更多的利潤。

注一:出自《明史》。清代已經找不到完整的楠木大木了。太和殿的幾根蟠龍金柱,都是用木材拼湊而成的。今天我們到故宮參觀,見到的便是。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注二:魚老蛙,即鸕鷀、魚鷹。這裡指水性極好的潛水員。

注三:題外趣事。

著名作家流沙河同志在平反之前,就是改木頭的。響木曾親手撫摸流沙河同志戰鬥和生活過的改架(成都市青白江區城廂鎮某處,不知還在否),腦補著流沙河同志在烈日下揮灑汗水,雙臂做慣性機械運動,大腦卻在醞釀偉作品的場景,不禁感慨世道輪迴之速之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