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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四章 潛流暗湧(九)

陸儀是勇衛營(注一)的都司,今年剛滿三十。

他是京衛世襲千戶,與先後提督京營的勳戚恭順侯吳惟英和崇禎三年襲爵的襄城伯李國楨,都有點不遠不近的親戚關係。

但與大多數世襲出身的勇衛營軍官不同,陸儀從崇禎二年的己巳之變開始,便在德勝門外參加了自己的第一次戰鬥。正是陸儀親自開啟了城門,將渾身鮮血滿身插箭的總兵滿桂迎入德勝門甕城休整。

此後,陸儀跟著宮裡的大太監先後監軍廣寧、宣府、永平諸軍,跑遍了大明北地的山山水水。

崇禎八年,陸儀跟隨督理太監劉元斌破賊於楚直邊境上的烏紗山,因功升任守備;

崇禎九年韃子入寇,陸儀隨高起潛、張雲漢、韓贊周三人總監各路援軍,積功升任都司。

崇禎十一年底韃子入寇,陸儀再次跟隨高起潛監軍天下勤王兵。

韃子一路南下,勢如破竹。陸儀便隨高起潛率關寧軍駐紮在鉅鹿雞澤,距離山西、宣、大總督盧象升駐紮的賈莊不到五十裡。

盧象升與韃子鏖戰於蒿(ao)水橋,高起潛和關寧軍怯敵不救。清軍殲滅盧象升,尚未轉兵,高起潛和關寧軍已經不戰而潰。身為高起潛侍從武官的陸儀,激憤之下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就此得罪了這名皇帝寵幸的大。

性格剛直的司禮太監韓贊周離宮出鎮南京(注二),曾讓名下(注三)養子、御馬太監李國輔向陸儀傳話,問他是否願意跟隨。

陸儀當然希望脫離京軍這個大泥潭,得到一個施展身手的機會。就如從京營將官擢升為總兵的孫應元、黃得功、周遇吉三人一樣,開府建衙,縱橫疆場。可高起潛雖因鉅鹿之敗遭皇帝貶斥,但宮裡的能量還在。高起潛一句不陰不陽的話,便使陸儀夢想成空。李國輔不久也喪失了兵權,離宮到了南京。

此番跟隨乾清宮太監馬文科出京入蜀,是陸儀的又一次機會。

皇帝欽點提督勇衛營的王承恩派出得力人手協助馬文科,小王公自然不敢懈怠。因為聖旨是暗查,王公公不敢公開遴選,思來想去,點了出監經驗豐富的陸儀。

為了不負皇命,小王公事前給陸儀許下了賞格:若此番入蜀立下功勞,自當論功行賞。馬文科也答應陸儀,將來願在皇帝面前保舉他,出將一營。

從京師出發,經北直、山西、陝西到四川,馬文科一行人冒充宣旨太監的護衛隨從,快馬加鞭,暢行無阻。到了保寧府,他們便易裝脫離大隊。

先是在保寧府打探一番,得知蜀世子朱平槿因病謝客,靜養於盤龍池館。四川重臣齊聚保寧府,召開一個什麼大會。陸儀多方偵查,卻因蜀王府戒備森嚴、保密嚴格,只能打聽到一些公開的訊息和民間的傳言。

在嘉陵江邊,陸儀親眼看見原保寧知府張繼孟與三百七十九名土暴子一起,承受了千刀萬剮之酷刑,然後挫骨揚灰,撒進了滔滔江水;

在壽王府承運門前,陸儀與許多擠熱鬧的百姓一起,向與民同樂的蜀世子朱平槿以及他的姘頭羅姑娘磕頭,然後觀看了歌舞團上演的《小二黑結婚》。雖然因為距離太遠,他看不清也聽不見。

然而,這些都不是讓陸儀最震撼的。

在保寧府的大街小巷中,陸儀化裝成各種職業與販夫走卒茶客行商攀談。在這些百姓口中,蜀世子與羅姑娘就是神仙轉世!如果你不以為然,那些百姓就會試著舉出一大堆通俗易懂的證據來說服你:

比如一個從小生活在蜀地的姑娘,怎知道大海是什麼樣的?海底龍宮又有什麼珍寶?你不知道,但羅姑娘就知道!

據說,羅姑娘還知道飛在雲中的感覺!

知道如何引下雷公電母!

甚至知道大地不是方的,而是個會轉的球!

羅姑娘既是神仙,那世子豈會不是神仙?自古烏龜嫁王八,七仙女能看上放牛郎?做夢去吧!再說了,觀音寺的尼姑已經化緣造了一座新殿供奉世子和羅姑娘神像,殿名就叫“二仙殿”!

陸儀越是打聽,越是心驚肉跳。

從小浸淫於京師這個政治之城,而京營又是政治謠言的主要傳播途徑(注四),這讓陸儀有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政治敏感性。他已經下意識感覺到:這次蜀地之行,他將獲得一次迥異於以往監軍生涯的經歷。

陸儀小心地將打探回來的訊息淡化後報告給馬文科,生怕刺激了這位皇爺身邊的年輕隨侍。

在得知世子重返保寧府並復出召見蜀地宗室、大臣和學子,而孔聖之後竟然獻文稱頌蜀世子為“聖人再世”的訊息後,陸儀立即決定,不能讓馬文科繼續呆在保寧府。若這位從小長在皇宮裡的年輕太監得知這些訊息,天知道會不會情緒失控,來個直闖蜀王府,面斥那位蜀世子橫行不法!

此後數日,陸儀等人便化裝為行腳商人,護送馬文科前往成都。之所以要趕往成都,陸儀向馬文科給出了充分的理由:

一則需要派出人員與邛州致仕天官楊伸和知州徐孔徒見面,瞭解更多情況。此兩人曾多次寫信給朝中大臣,對蜀世子朱平槿和川撫廖大亨多有牴牾;

二則需要與從湖廣入川的東廠番子見面,瞭解蜀王府插手川外,招攬流民為兵的情況;

三則藩司參政陳其赤等人帶著保寧會議的決定回到成都,必定急不可耐地佈告施政。那樣一來,蜀世子和廖大亨的所有陰謀將大白於天下。一旦掌握了這些情況,便是掌握了蜀世子不法的確鑿證據。將來回京入奏,必定聖心大慰、龍顏大悅!

……

驕陽當空,陸儀裝作歇腳的客商,坐在東門橋外的一處露天茶棚,警覺地掃視著著周圍的各色人等。

行人神色匆匆,很少停留。對面橋頭樹蔭下坐著一個要飯的老乞丐,鬍子花白,拿著頂破草帽向行人乞討銅子。幾丈外的街邊有個算命的瞎子,神叨叨地不知向人說著什麼。

沒有什麼異常的跡象,陸儀漸漸放下心來。他緩緩喝著茶,安心等待著目標的出現。

突然,一名頭戴縐紗小帽,身著藍粗布直綴,腰前系灰布帶的漢子出現在橋上的人群中。他神色坦然,手提竹編食盒,像是一名出門送菜的大戶家僕役。

原來東廠派出的番子是他!陸儀一眼便認出了東廠的大擋頭鄒政綱。

原來是熟人!這下好了,陸儀心中大喜。

只要自己現身把鄒政綱引入河邊茶坊,拜見了馬公公,雙方的線便全部接上了。雙方把情況一對,陸儀便可以護送馬文科儘快返京。留在蜀地繼續打探的,只能是東廠出來的鄒政綱,而不是宮裡出來的馬文科。

至於回京之後,皇帝和朝臣如何利用他們帶回去的證據,那不是陸儀關心的事。

陸儀唯一關心的,便是在哪裡得到一個營!

……

說來陸儀與鄒政綱的相識,還真有一番不打不相識的緣分。

那是崇禎五年,皇帝聽了信邸舊臣曹化淳的建議,將四衛營與勇士營合併組成勇衛營,又從邊軍招來部分勇將充實京營,京營氣象一時煥然布新。

時為勇衛營千戶的陸儀二十出頭,正是熱血沸騰的年紀。

一日他輪休下值,便邀約幾位勇衛營的弟兄去前門外的館子吃酒。酒樓的小二偏心,明明他們先至,卻不停地給隔壁鄰桌上菜。

勇衛營的年輕軍官大都是勳貴武將府中的紈絝,哪裡受得了這等穢氣?兩邊先是口角之爭,繼而拳腳相加

,打得鼻青眼腫,嘴角烏青。

陸儀在軍中一貫以勇武自詡,卻在酒樓裡與鄒政綱鬥了個高下不分。或許是英雄惜英雄,兩人一來一往便熟了。

後來曹化淳以司禮監秉筆太監身份提督東廠和京營戎政,雙方一個主子,兩人彼此間來往更多。只是後來宮中人事變化莫測,兩人才逐漸疏遠。

此番出京入蜀,雙方各走各的線。鄒政綱是東廠派出;陸儀名義上是御馬監派出,實則聽從乾清宮太監馬文科的指揮。

馬文科屬原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注五)名下,王承恩則屬曹化淳名下,而高時明和曹化淳又同屬被魏忠賢害死的老太監王安名下,王安又屬萬曆年內相馮保名下。因此若論師承恩蔭,王承恩與馬文科都是馮保的幹曾孫,王安的幹孫子,兩人關係極近。

現今提督東廠的司禮太監王德化則不同。他是山西大同人,與馮保王安這條線沒有多少淵源。王德化用刑慘刻,在朝臣中樹敵極多,獨善者唯有兵部尚書陳新甲。

東廠番子有監督朝臣之責,與京營將士也不大合拍。是故那趟不愉快的鉅鹿之行後,不想惹事上身的陸儀便不再聯絡鄒政綱。或許鄒政綱也知道陸儀的難處,兩人間的來往便少了。

……

陸儀看見鄒政綱,身為職業番子的鄒政綱當然也瞥見了陸儀。

然而就在鄒政綱看見陸儀的同時,他的餘光還瞟見了另外一人:那名坐在橋頭的老乞丐。

在那一瞬間,鄒政綱的心猛地被人揪住,幾乎讓他窒息。他很想朝著街上的所有人大喊一聲:這裡全是蜀安局探子!快逃!快逃!

然而,這句話堵在了鄒政綱的喉頭。因為按照韓文鬥的說辭,鄒政綱的老孃老婆和一對兒女已經被蜀安局安插在京師的人控制了。

韓文鬥確有虛言詐人的可能,但是離京前的種種異相擾亂了鄒政綱的思緒。尤其是同僚們送行時那眼神,為什麼彷彿在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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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東廠裡也有蜀安局的人?

蜀安局根本不需要費力去安插人手!他們只需要掏出銀子,隨便收買幾個便成!即便是王德化本人,也是可用銀子收買的!

怎麼辦?

事到臨頭,早已想好的幾套應對方案全部從鄒政綱的腦中蹦了出來。

就這樣,繼續往前走,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如果陸儀跟上來,便找機會遠遠給他一個眼神警告,讓他趕快離開。這樣,自己身在曹營心在漢,家裡人可以不受牽連,而自己也盡了對皇上、王公和東廠的一份忠心!

注一:四衛,即御馬監下轄之騰驤左右衛、武驤左右衛,不屬於親軍指揮使司。四衛營、勇士營和旗軍都是由從四衛中抽調的勇士組成,是禁兵中的禁兵。其主要職責,為“更番上直”,即擔任宿衛。

注二:《石匱書後集》(張岱)記載,韓贊周出鎮南京,為崇禎十六年八月,與王承恩督察京營戎鎮同時;李國輔離開北京到南京,推測應是韓贊周出鎮南京之後。劉元斌之誅,為崇禎十五年十月。這裡劇情需要,擅改了。

注三:名下,即明朝宦官中所謂的“拉名下”制度。名下宦官與本管太監或該管太監之間的關係,業為師徒,情為父子,管理關係則是上下級。名下宦官要為本管太監或該管太監養老送終,繼承財產和地位,如正常人的家庭一樣。所以太監不是怪物,也是人,也有情感需要。

注四:很多來自崇禎末年的近侍和親軍回憶錄,都提到了京營是京師的流言集市。想來也不奇怪,一群二、三等太子黨及其奴才聚在一起,吹牛打 炮自然是常事。

注五: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的墓已經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