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想北進?
面對世子的問話,宋振宗為難地撓撓頭皮,手指卻撓在了鐵盔上。想到古佛寺那根竹籤上的判語,宋振宗鼓起勇氣講了實話:
“世子,將士們說……其實怨不得將士們,末將早就清楚……末將是秦人,一路上走過來的,怎麼會不清楚……
不是將士們想北進,而是不得不北進!
巴山看著高大,實則不高……秦嶺那才叫高呢!太白山上終年積雪不化……
因為巴山大而不高,長而不險,所以巴山防線上到處都是漏洞!
將士們說,巴山防線一千多裡,土暴子在山溝裡鑽來鑽去,到處亂竄,把住隘口關卡也防不住……
防不住怎麼辦?只好用增加兵力,加厚縱深的辦法……可這一來,駐軍愈多,百姓愈少,糧食愈發困難……
按照您的說法,這叫做惡性循環。
佔了漢中府多好!那裡山清水秀,田多地肥。人說的話全是川音,吃的食全是大米……”
或許是思想準備不足,宋振宗開始說話結巴,後來便順暢了。
不過這倒合了朱平槿之意。
朱平槿最擔心的,便是他手下這員掌兵的大將與其他人搞在一起,搞小圈子自立山頭。宋振宗的表現,至少說明他並沒有就此事與其他人共謀,是他本人的真實思想。
宋振宗所說的巴山道多難守,確是實情。
大巴山從西到東千餘里,溝深林密地形複雜,唯獨平均海拔只有一千至兩千多米,相對高度只有幾百米到千餘米,並非人馬難以逾越的天塹。
入蜀三道: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注一),僅是眾多巴山小道中的三條大道。若要守住漫長的巴山防線,勢必處處分兵,處處薄弱。
見到世子微微點頭,宋振宗說話越發流暢:
“糧餉一項更為要緊!世子您想,大軍駐在巴山深處,糧食卻產在蜀中腹地。軍隊所需糧餉,大部皆需沿嘉陵江、渠江、巴河等江河逆流前送,費人費力不說,光是這一路上的消耗,便是一大筆支出……”
宋振宗說的駐軍糧餉難籌,也是實情。
自從戰線從廣安一線推進到巴山騎線嶺,邱家商船隊的運輸量便增加了四至五倍,船隻和縴夫的支出上已經感到力不從心。
從卸糧碼頭到軍隊駐地,往往還有很長的山路要走。
龍文光和劉鎮藩為了保證前方的將士們有飯吃,組織了一支由兩千多流民組成的背糧隊。
雖然龍文光這位老文人頗有詩意地為這支背糧隊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叫做“巴山鐵肩隊”。但鐵肩隊畢竟還是血肉之軀,而且也要吃飯。一石糧食運到深山裡的哨卡,剩下的還有多少,可想而知。
見著世子頻頻點頭,宋振宗這位親兵出生的護國軍大將逐漸恢復了自信,聲音愈發大了:
“……要知道秦賊入川,大都是從北方過來。要守住北邊防線,唯一的辦法,便是依託秦嶺!
自古以來,蜀道之險在陝不在蜀(注二)!
秦嶺好啊,從西到東,翻越秦嶺只有六條險道:陳倉道、儻駱道、褒斜道、子午道、庫谷道和武關道(注三)。
前四條道通向漢中府。儻駱道早廢了,沒人敢走;褒斜道燒了,想走也走不了;子午道奇險,高迎祥引頸受戮之地。卡住午口,縱有萬軍也不能偷過,末將不相信流賊有膽再走一次。如今只剩了陳倉故道依舊暢通無阻。
至於後兩條道路,庫谷道通興安州,連線荔枝道;武關道直通河南。
所以一旦奪取漢中,我等要守的道路只剩兩條:西邊的陳倉道和東面的庫谷道。
末將敢與世子立下軍令狀:若是世子給末將精兵兩萬,步騎各半,大炮火銃糧食充足,就算闖賊驅百萬之眾前來,末將也能堅守漢中一年!”
一比五十的兵力對比,還要守住一年,莫非宋振宗是孫武在世、白起重生?
哦?
朱平槿故意拉長聲音,表示自己的不相信。
“世子,闖賊若是恃多爭勝,那是自取滅亡!”
宋振宗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
“步炮兵利守。末將以精銳西守陽平關,控制陳倉道和嘉陵江水道;東守洵陽縣(今旬陽縣),控制庫谷道。
其餘步炮兵編練鄉兵,分駐漢中、沔縣、寧羌、洋縣、興安、石泉諸城,堅守不出,以待援兵從蜀地趕來。
騎兵利攻,駐紮漢中,東西策應……
流賊遠道而來,所攜糧食路上便會消耗殆盡。只要末將堅壁清野,死守不戰,流賊搶糧不成,必然自潰。
世子,崇禎七年流賊由鄖陽入漢中。陳奇瑜調五省軍隊四面合圍。流賊奪路而逃,褒城知縣易道粹火燒褒斜棧道,將流賊困於洋縣(注四)。流賊無衣無食,四五天沒吃飯,眼看就要餓死。可恨陳奇瑜那個傻兒,竟然要去招安流賊……”
堅壁清野?
農民可不會為了天家貴人的宏圖大業去毀家紓難!
宋振宗的堅壁清野,說白了就是把整個漢中盆地變成與巴山一樣的無人區!
“宋將軍最近讀了不少書,也動了不少腦筋,實在可喜可賀!”宋振宗一番的高談闊論,被朱平槿冷冷打斷了。
朱平槿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可漢中乃瑞王封藩,漢中之得失,與本世子何干?莫非宋將軍欲替瑞王效力乎?”
“世子,末將為世子親兵,豈會為瑞王效力!末將之意,只是想說明漢中與蜀地……”
宋振宗急於辨白,卻在倉促間忘了詞。好在鄭安民及時出頭,替他解了圍:
“世子,陝南與蜀地,乃是唇齒相依,唇亡則齒寒啊!
臣以為,陝南乃蜀王府必奪之地。至於何時奪取,臣等自然聽從世子吩咐。不過臣以為,宜早不宜遲!
臣久在秦地為官,對陝南略知一二:
陝南精華,全在漢中;漢中精華,又全在漢中小平原。
此平原東西長,南北窄,中夾漢江,外立高山,如峽中之平谷爾。南北山溪順勢流淌,滋養漢江兩岸田地,是故盛產稻米而非小麥。有此寶地,便可以大軍屯墾。將來砥定關中,漢中之糧不可或缺……”
朱平槿不是好忽悠的,他習慣數字說話。
“漢中府田土幾何?糧額幾何?”
“糧額三萬石。田土之數臣倒是記不得了。不過依臣推算,這萬頃之總數當是有的。以蜀地糧食強制收購之策概算,年入糧食當有百萬……”
“三萬?只有這麼一點?”朱平槿眯著眼睛打斷道。
“這只是崇禎初年之數(注五)。”鄭安民解釋道:“萬曆年間瑞王就藩,朝廷便益地兩萬頃與瑞王。漢中田土不足,四川等省也被迫折銀協辦宗祿,是故漢中糧額偏少……”
“此事本世子知道。”朱平槿再次打斷道,“我蜀地去年便一文未付,今年也不會交。瑞王府曾來函質問,藩司那裡找了個理由推了,說是將來有了銀子再補上……”
世子屢次打斷插話,漸漸讓鄭安民心生疑竇。
難道世子於北、東、南三策已有定論,今日只是用定論來強加於我等?
可這不符合常理啊!
漢中之地於四川,那是非取不可。以世子聰慧,豈能恍若不知?以世子脾性,又豈會因為漢中乃瑞王藩封而裹足不前?
難道……世子之所謂北進,並非單指北取漢中之地,而是指……
鄭安民想到了這一層,嘴皮立即跟進。他的心思靈動,也非宋振宗這等武人所能比:
“世子,取漢中,非為取漢中,而是取隴右!取隴右,亦非為取隴右,而是取關中!
光武有雲:得隴而望蜀!
以此觀之,凡雄踞隴右者,必覬覦我蜀地!
昔者,晉伐蜀漢,鍾會明走漢中,鄧艾偷渡陰平,結果劉禪出降,漢祚終結;
柴榮取鳳、秦、成、階四州,結果蜀地虛實盡窺知,終成王全斌滅孟昶(G)之功;
本朝徵明夏,傅有德連下階、文,直取綿、漢,明升遂為階下之囚。
是故北取漢中,亦要西取隴右……
世子,隴右之廣大,方圓數千裡也,遠勝於蜀地!南有青海,北抵河套;東扼雄關,西近大漠。
因為地瘠民貧,故而此地民風剽悍,人不畏死,是上好的兵源。又因草場肥美,出產良馬,故而流賊多從隴右取馬。
隴右對關中,有居高臨下之勢,無雄關險隘之阻。以強兵鐵騎入關中,如卷席耳!
關中,有八百裡秦川,自古帝王之基,漢、唐之所以興也,得之必成帝王之業……是故諸葛丞相七伐祁山,均向隴右用兵,心思不出於臣之外也!”
“鄭長史說的好!這是反其道而行之,叫做得蜀望隴!”
大嗓門忍不住怒吼一聲,藉此抒發情感。
“隴右雖大,但有朝廷邊衛。只要朝廷邊軍投了我們,用不了多少兵便可全取秦隴!
末將以為,首要奪取之地,便是隴南之階州!
階州地處西秦嶺之中,白水上游,控扼川陝邊界,素有秦隴鎖匙、巴蜀咽喉之稱。階州距離成縣五天腳程,距離秦州十天腳程。若是輕騎,兩日便至!成縣與徽州產糧,既有稻米,也有小麥,是鞏昌府的糧倉……
崇禎七年,末將隨軍自秦州南下,與流賊大隊戰於西河。西河大敗,臣與振嗣亡命南奔,逃至徽州地界這才歇了腳,買到幾塊饃吃。那饃烤的真是香啊……
後來聽說那些該死的文官把敗戰之罪歸結到我們兄弟頭上,我們兄弟才棄了秦軍入奔四川……
當時,末將便是從徽州到階州,沿白水下溯,過白水關入四川……
其實隴右之地,最像四川的便是階州。到處青山綠水,天氣也熱……”
“階州、文縣、岷州衛西固所(注六)等地,皆是茶馬對榷之所。朝廷的巡茶御史衙門,亦設在徽州!”鄭安民補充道。
“正是!秦軍所用軍馬,半出於甘、肅、西寧;半出於隴南!末將原來那匹戰馬,馬販子便說是在岷州衛換來的……”
“既然宋將軍熟知此道,那日後吾等便省了嚮導!”
“川北鎮熟知此道之人,何止末將!崇禎七年,川北鎮增援隴南,便駐守在階州、文縣……他們熟門熟路,哪裡能輪到末將領路!”
“看來取階州,已是水到渠成!哈哈!”
鄭安民和宋振宗打著哈哈,在朱平槿面前一唱一和起來。
注一:金牛、米倉、荔枝三道,都是翻越巴山入蜀之道,分別經廣元、南江和萬源入川。
注二:引自王士性《五嶽遊草》。
注三:陳倉道,儻駱道、褒斜道、子午道、庫谷道和武關道,都是翻越秦嶺之道。書友感興趣者,可自行度娘。
這裡重點講一講子午道與高迎祥之敗。子午谷奇謀,是三國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
農民領袖高迎祥或許是聽了說書人講三國,對諸葛亮的鼠膽很是不屑,便決定仿照魏大人的奇謀幹一票大的——奇襲西安。可惜他忘了,魏大人說帶精兵五千,而他帶的是十幾萬無組織無紀律的農民軍。
子午谷全長六百餘里,史載最快可以十日透過。然而高迎祥走了整整十五天,只走到了黑河口(現在那裡是風景旅遊區),即子午谷僅僅走了一半。大明朝沒有WIFI,軍中沒有女人,糧食更是寶貴,這讓等在黑河口打伏擊的孫傳庭急得抓耳撓腮。
人馬自行攜帶糧食補給,十五日絕對是極限(志願軍只能攜帶七天糧彈,所以李奇微總結為禮拜攻勢)。
可想而知,若高迎祥和他的農民軍不搞人吃草、人吃馬、人吃人那一套,即便孫傳庭沒有在黑河口堵截,高迎祥和他的農民軍也走不出子午谷;即便走出去了,也是一群餓癟的幽靈。
另:清代重修《漢中府志》提了一個問題,黑河是否是沔水?有考證癖好的書友可以考一考。
注四:崇禎七年,陝西起義軍在官軍重兵圍攻之下,進入漢中。
褒城(1958年撤銷,今勉縣紅廟鄉褒城村)知縣易道粹火燒褒斜棧道,並扼守褒谷口的雞頭關。此舉直接毀滅了農民軍經褒斜道入關中的企圖。農民軍被迫調整行軍路線,倉促之中誤入附近的車廂峽。這就是明末歷史中著名的“車廂峽之困”。
顧先生根據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直接否認了吳偉業所稱車廂峽在興安州(今安康市)的傳統說法,認為車廂峽就在漢中府周邊。
響木按當年瑞王朱常浩給朝廷的奏報分析,車廂峽應在洋縣附近。歡迎書友們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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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五:崇禎時期漢中府的糧額數,出自《明朝小史》。成書於天順年間的《大明一統志》所載相同。響木沒有時間考證勘誤,直接拿來一用。
注六:階州,今隴南市;岷州衛西固所,後改為西固縣,今宕(TAN)昌縣。明代徽州,不是南直隸的徽州府,而是今天甘肅徽成盆地中的徽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