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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隱於朝(一)

崇禎十五年五月中旬,河南開封府鄢陵縣以北,賈魯河(注一)以西。

烈日當空,塵土滿天。

廣闊的中原大地上,舉目焦黃,看不見一絲綠色。

十數萬人的步兵騎兵,行進在蜿蜒的北去之路;

數十萬條的人腳馬腿,踐踏起漫天的煙塵浮土。

正午沒有風,只有灼人的陽光。煙塵隨著上升的熱氣流慢慢升至低空,在日光的透射中,呈現為一大團或黃或褐或明或暗的陰霾。陰霾揮之不去,籠罩在平坦乾裂的豫中大地上,也籠罩在那些衣衫襤褸前去搏命的趕路人心中。

在一座高大的土磚窯之下,一位身披鐵甲的中年官軍將官粗暴地扯開臉上的遮灰布,拖著沉重的身軀翻下了疲憊的戰馬。

戰馬雖是畜生,實則如人一樣,需要充足的食物,也需要充分的休息。在這種酷熱的天氣下連續行軍,要特別注意戰馬的狀況。若是戰馬出了大量汗水而不及時補充水分和鹽,戰馬很快就會因虛弱脫力而死亡。

大明戰亂幾十年,中原大地上殘存的馬騾牲畜已經寥寥無幾,所以官賊雙方一樣的缺馬。

闖賊重出商洛山之後,依靠刻意的搶掠和繳獲,積累了數萬匹馬騾。這些馬騾中雖然混雜了大量身材矮小只能用於馱載的雜馬,山東豫南出產的大青騾以及許多四處撩蹄子的叫驢,但能用於戰陣衝殺的合格戰馬依然不少,起碼數量不遜於官軍。

闖賊便用這些戰馬,組成了一支令官軍聞風喪膽的精銳騎兵營“三堵牆”。

傳說這支騎兵營目前已有數千人,每名騎兵都有一匹戰陣衝殺時用的戰馬,一到兩匹用於平時行軍馱載人員裝具和糧食的馬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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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行軍時騎雜馬,作戰時騎戰馬,騎兵的遠距機動性和近距衝擊力便得到了完美的結合。

不過傳說畢竟是傳說,“三堵牆”究竟怎樣,官軍中也沒有明確的說法,或許只有在戰場上才能一睹真顏。

可惜老子現在窮得叮噹響!

一個副將營兩千五百,連兩百匹馬騾都沒有!從確山縣到開封城,整整六百裡路,老子的兵要用雙腳走過去!

潮熱的虎頭戰靴“砰”地一聲踏在滾燙的鬆軟黃土上,騰起一小團煙霧。

將官心痛地摸了摸戰馬溼淋淋的脊背,連忙松了戰馬的肚帶,讓它放鬆片刻。他一面大步向土磚窯的窯頂爬去,一面恨恨地朝地上不存在的敵人抽了一馬鞭,朝左右大聲吼道:別他媽磨磨蹭蹭的,動作快點,給一點白灌清水喂豆子!

這名將官便是楚軍副將莫崇文,一點白則是他從四川帶去的那匹戰馬的名字。

從功名不成的私塾學生(注二)到百戰餘生的官軍大將,從貴州軍的普通小兵到領兵數千的朝廷經制副將,莫崇文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艱險和苦難。

二十年刀口舔血的廝殺生涯,十數次死裡逃生的大風大浪,早已經把這名書生錘鍊成不苟言笑的硬漢。

去年底,莫崇文接受五省督師丁啟睿的嚴令,率四千戰兵離開了達州訊地,經夔州出川到夷陵。

軍隊到達夷陵後,已是正月。

未等安置好留在夷陵的續絃李氏和獨子,莫崇文便聽說了兩個壞消息。

一個壞消息是中原戰局繼續惡化。

莫崇文奉命援剿的城市南陽府,已經失陷了。

藩封南陽的唐王朱聿鏌(MO)以及總兵猛如虎、劉光祚被殺,守備南陽府的明軍全軍覆沒。原流賊大盤子,綽號闖塌天的北舞渡副將劉國能自殺;綽號射塌天的襄城守將李萬慶城破被殺。

此外,豫西、豫中的大批城市也被闖賊攻破。

十二月底,闖賊二攻開封。丁啟睿轉而率軍去了開封。闖賊大隊順勢解圍西移,擊敗援豫陝軍,殺了陝督汪喬年。

第二個壞消息是松山被圍。

自打莫崇文從軍升官後,他弟弟莫崇才也走了投筆從戎的老路。莫崇才原在他營中。崇禎初年韃子寇邊,莫崇才領兵北上喜峰口,結果就留在了據說兵精餉足仕途更順的遼東軍。

此番洪承疇領兵增援錦州,已經升任遊擊將軍的莫崇才也在援軍之中。

松錦大敗,莫崇文原祈禱著弟弟能跟著潰軍逃回山海關,誰知在夷陵才得知確切訊息:

莫崇才臨戰被洪承疇調去督師中軍,結果也陷在了松山城裡!

松山城小兵多缺糧,能守個多久?

莫崇才身陷松山,最終的命運不是戰陣殉國,便是被俘投降!

二月,怏怏不樂的莫崇文終於領兵趕到承天府,接受了湖廣巡撫宋一鶴的校閱。

宋一鶴校閱並犒賞莫崇文部,實際上帶著私心,是想把他的軍隊留在承天府,守衛這座因顯陵而升格為府的重要城池。

宋一鶴派人對莫崇文道,只要莫崇文肯留在承天府,他便奏章朝廷保舉莫崇文為湖廣的援剿副將,積功升為總兵甚至是開府建衙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莫崇文不敢也不願答應宋一鶴。

不敢,是因為丁啟睿明令他劃歸四川總兵溫如珍屬下,開到信陽與溫如珍部一起接受平賊將軍左良玉的統一指揮。

若是他違抗軍令擅留湖廣,與宋一鶴不合的丁啟睿很可能拿他這個不楚不川的外系將領開刀,請出尚方寶劍斬了他人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願,是因為楊文嶽也在拉攏他。

欽命協同丁啟睿剿賊的兵部右侍郎,總督保定、山東、河北軍務的楊文嶽是四川南充人。

因為楊文嶽是正宗的四川人,所以他除能指揮總兵虎大威的保定兵、楊德政的薊州兵之外,他還能指揮監軍僉事、南孔嫡脈孔貞會所領的四川兵。

而莫崇文在川征戰期間,曾經機緣巧合,在一次土賊襲城的慌亂中,派兵保護過楊文嶽的家眷。故而楊文嶽一直對能征善戰的莫崇文青眼有加,還曾經試圖將他調入河北。

這次莫崇文奉調北進加入中原戰場,既有丁啟睿的軍令如山,也有楊文嶽的私信殷切。莫崇文與其是看在丁啟睿的軍令份上,還不如說是看在楊文嶽升官發財的承諾份上。所以,莫崇文理所當然拒絕了宋一鶴的邀請,執意北上。

拒絕了宋一鶴的邀請,就意味著拒絕了來自湖廣的兵源和糧餉的支援。

失去補給的莫崇文部要生存,只有去搶。

在襄陽,在信陽,在確山,在莫崇文部經過的幾乎所有地方,士卒都像一群失去人性的野狼以搶為生。不僅他在搶,而且整個左軍都在搶;不僅是左軍在搶,而且整個大明官軍都在搶;不僅窮苦人要搶,連士紳大族也要搶!

以前官軍搶劫,作為朝廷經制之軍的他們總要戴上一個羞答答的面紗:那不是搶,是“勸捐”!

如今這層遮羞布在餓癟的肚皮面前已經毫無意義了。

況且皇帝本人也默許了官軍的搶劫,那官軍還有什麼顧慮呢?

就這樣,莫崇文部和他的將士熬呀熬,忍受著物資匱乏與人性鞭笞的雙重煎熬,終於熬到了這次援汴之戰的到來。

朝廷要救援開封,而闖賊必然阻援,主力會戰是必然的。

一戰而定乾坤,是所有軍人的夢想和追求。

但就在出發之前,莫崇文收到了義弟賈登聯派親兵送來的私信。這封信,將莫崇文的夢想和追求,變成了藏在心底的困惑,變成了壓在心底的恐懼。

……

賈登聯的私信,一如他的好惡和文化水平,通篇直白絕無拽文,外加狗 爬般歪歪扭扭的字跡。一看便知道是賈登聯的親筆真跡。

在信中賈登聯開門見山,說他現在已經投靠了蜀世子朱平槿,吃得飽穿得暖,戰功多多的,軍餉足足的。蜀世子對義兄念念不忘,不僅多次召見他垂問義兄近況,而且專門囑咐護國軍大將陳有福照顧在夷陵的嫂子和侄兒。

如果義兄有意重返蜀地,賈登聯作為義結金蘭的生死弟兄,願意向親自蜀世子保薦莫崇文,義兄的地位必不失於朝廷,而士卒的待遇絕對會比朝廷更好。

陳有福派兵保護莫崇文的妻兒和族人,嚴禁流民騷擾,莫崇文的續絃李氏已經寫信告知。莫崇文也按照禮尚往來的規矩,正兒八經地寫了封言辭懇切的信去感謝陳有福。但莫崇文與蜀王府的交往也基本上到此為止。

莫崇文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忠臣不侍二主”。既然當了朝廷的將官,拿了皇上的俸祿,自然不能“身在曹營心在漢”,與一個沒有什麼政治前途的遠支藩王拉拉扯扯,即便那藩王很有本事,也很有銀子。

但效忠物件不同,並不會傷了生死兄弟間的感情和信賴。

接下來,賈登聯在信中寫下的一段故事,引起了莫崇文的濃厚興趣。

賈登聯說,早在他加入護國軍之前,便聽聞那蜀世子是神佛轉世,有神明護體。

那時他和身邊許多人一樣,以為那是無稽之談,不過是世子周圍小人的阿諛奉承之辭。但是,作為親歷者見證了一件事之後,他被震驚了。

那是在川北的栓子山之戰中,世子親領賈團和另一團共數千人進攻川北絕險之地栓子寨。

寨匪負隅頑抗,兩軍在山樑上展開激烈的對射。

山樑狹窄,戰況陷入膠著,護國軍進退兩難。

當時,正在用千里鏡觀察戰局變化的世子隨手向太監要了張潤溼的帕子冰臉。就在此時,賈登聯親眼所見,蜀世子有如神明附體,突然扔下帕子,下嚴旨令中軍變長蛇陣為方陣,抵抗敵人的大規模衝擊,並以前後左右諸軍四面包抄,合圍衝擊中軍之敵。

接到旨意的那一霎那,賈登聯還以為世子得了失心瘋——敵人衝擊中軍?那敵人在哪兒?

然而數息之後,中軍所在地的周圍便響起了滿山遍野的喊殺聲:

原來數千悍匪的藏身處,就在百步之外的荒草灌木之中!

你說世子是不是有通天的神通?

不僅如此,斯時世子立定方陣之中,雙手持銃,左右開弓,連斬土賊九級。中軍士氣大振,頓時穩住了陣腳。這等英武蓋世,絕不遜太祖高皇帝!

……

故事講到這裡才開頭。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就在栓子山大捷後的那天夜裡,蜀世子突然於夢中高燒不退,昏迷不醒!

嚴審蜀世子當晚隨侍太監與護兵,太監與護兵軍言之鑿鑿:蜀世子當晚並無任何徵兆,只是曾於夢中數次大喊“八戒”!

世子夢中魂遊雲天,護國軍的將領們自然大難臨頭,惶惶不可終日。護國軍的將領們只好採取緊急措施,連夜將昏迷不醒的世子轉運保寧府就醫。誰知三天之後便傳來訊息,蜀世子又突然醒來,康健如初!

後來,賈登聯曾經重金賄賂當晚給世子把脈的隨軍醫士,打探世子病情。

那醫士道,世子昏迷當晚,其脈相有如赤龍神遊,飛走全身。他從醫三十載,從未見過此等神奇脈相。醫士還道,世子脈相定是傳說中的乾卦,也就是八卦中的純陽之卦——飛龍在天!

賈登聯在信中還說,世子於栓子山夢言八戒,此後便有傳言,世子在當晚所喊“八戒”,不是別人,正是天蓬元帥豬八戒!

保寧府真武觀的王道人稱,蜀世子乃是天蓬元帥轉世。

天蓬元帥乃北極四聖之首,真武元帥乃北極四聖之末。

蜀世子既是天蓬元帥轉世,一句話,蜀世子便是上天降臨大明亂世的拯救者。將來蜀世子登基大寶,必是天命所歸。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賈登聯說他從來不信什麼天蓬蓋真武,他更相信他親眼看到的事實。

就在蜀世子送醫保寧府後,他密令親信楊維棟悄悄重返栓子山戰場,找到了那塊繡著龍紋的絲絹帕子,並歸還給隨侍太監張公公以便確認。

在將此物歸還世子張公公之前,他和楊維棟曾將帕子細細檢視,確認並無密信的字跡。那麼世子當時是如何得知土賊就埋伏在周圍呢?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釋,要麼蜀世子是天生將才,要麼是蜀世子本人便如神仙一樣,能夠未卦先知!

莫崇文讀著他義弟賈登聯的來信,品味著信中故事的精彩有趣。但當他讀到信之末尾時,這種精彩有趣的感受就變成了惶惶不安的恐懼。因為賈登聯在信尾懇求莫崇文,千萬相信他一回:

世子曾親口對他道,如朝廷令莫崇文隨左平賊救援開封,切不可搏命死戰。若莫崇文能從開封脫險,便向長江邊撤退,比如湖廣的荊州府。

承天府千萬去不得,那裡是死地!

倘若莫崇文按蜀世子吩咐行事,將來必得貴人相助,逢凶化吉!

開封脫險?

此去開封,真的會敗嗎?

為什麼要向深遠後方的長江之濱撤退!

難道整個長江以北,都會陷入賊手,包括當今皇上的祖墳?

莫崇文就這樣帶著深深的困惑,帶著他的兩千五百兒郎,踏上了前往開封的官道。

注一:賈魯河,傳說即楚漢相爭中的“鴻溝”。賈魯河在明清時的河道與現在不同,流經了朱仙鎮。明清時的賈魯河既是重要的農業灌溉水道,也是重要的漕糧運輸水道,故又稱“運糧河”。清末黃河多次決堤,導致賈魯河故道淤塞,舟楫不通。花園口事件後,黃河水灌入賈魯河,使賈魯河故道淤積似平原,故道漸廢。

因為史料中記載了賈魯河斷流一事,有人復原朱仙鎮之戰,便將明軍大營定位於朱仙鎮以南,進而推論在朱仙鎮之戰中,是李自成控制了朱仙鎮。響木對此不以為然。要知道那時尚在“黃河奪淮入海”時期,豫中河道走向變化較大。

注二:莫崇文上過私塾,能寫會文,是明軍將領中知識文化較高的一位。

注三:從莫崇文的回憶錄中,可以察覺莫崇文與楊文嶽的私人交集頗深。如張道士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