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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大隱於朝(六)

只有失去的,才值得珍惜。

《清明上河圖》,曾經留下了一個世界級都市熙熙攘攘的盛世圖景;《東京夢華錄》,則留下了一段帝都人民眷戀與傷感交織的無限回憶。

朱元璋驅逐韃虜,曾小住於大梁,並打算按兩京之制,在此建都,作為“春秋往來巡狩”之地。可惜後來徐達北伐大勝,韃虜已逐,兩京之設想遂止。

作為一省的都會,開封城在宋元內城的基礎上再加修繕,因此格外堅固。加之皇五子朱橚(SU)於洪武十一年藩封汴京,成為第一代周王,因此在開封城以原宋金皇宮的基礎上重建周王府。王府規格之高,在大明國初藩王府中首屈一指(注一);汴京繁華之勝,在大明十三布政司中亦是無出其右。

正統年間,大明忠臣于謙曾巡撫河南。他遙望巍峨的開封城,曾經滿懷深情地寫下這樣一首詩:

順風吹浪片帆輕,頃刻賓士數十程。

舵尾炊煙尤未熟,船頭已見汴梁城……

詩詞大意是說,賓士遊艇果然豪華,不僅跑得快呀,還可以做飯;飯還沒有煮熟呀,我就飆到了開封城下!

……

言歸正傳。

崇禎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

開封,這座三面受敵,一面受水的中原雄城,依然佇立在夕陽西下的餘暉之中。

這座城市的命運,曾讓無數的人將心懸起,又放下,再懸起,再放下,又再懸起,又再放下……

可常言道,事不過三。

如今流賊已攻城三次,或許公佈大結局的時刻終於到了。

當流賊第三次從開封城下撤圍,開封城上的宗室官員士紳百姓歡欣鼓舞。於是,他們不是忙著查明敵情,調集軍隊,儲備物資,修繕城防,準備更艱苦的圍城戰,反而一股腦兒衝出城區,在城外那些空蕩蕩的流賊營中大發橫財。

或許他們真的運氣好,流賊營中遺棄的物資還真不少。尤其是那隨意遺棄的兩萬多石糧食,可真是寶貝呀。要知道,如今開封城內的糧食有價無市,要活命要吃糧就拿真金白銀來!

於是乎,這兩萬多石糧食如何運回城中,又如何分配,成了開封人心中的第一件大事。他們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上面,卻絲毫沒有意識到:

他們的命運,他們身處的這座城市的命運,並不在取決於這些糧食,而是取決於城南五十裡的那座天下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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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仙鎮,嶽王廟,左偏殿。

文人們,對那些能夠激發情緒帶來靈感的建築總是特別感興趣,如這座嶽王廟。

作為宋金朱仙鎮之戰的隆重紀念,作為嶽王爺一生功業的永恆豐碑,嶽王廟對丁啟睿而言,就似冥冥之中的一個預言,讓他心潮澎湃,難以自持。

在這幾天中,丁啟睿藉著早晚散步的機會,已經把小廟中的每個角落探查清楚。

不是丁啟睿有淘寶癖準備在退休後進軍摸金業,而是他有個自己不能說只能別人請的偉大夢想。

假如作為五省督師一軍統帥在朱仙鎮大敗流賊,解了開封之圍,陣斬甚至生擒禍亂天下的賊酋李自成、羅汝才,那麼來自皇帝的賞賜和百官的讚頌,都不如在這嶽王廟裡建一座配殿,沾沾嶽王爺的靈光來得實惠。

想想吧,在嶽王廟高大巍峨的殿宇中,有那麼一片清幽僻靜的角落,滿植著青松與翠柏,一座古樸肅穆的殿堂悄然佇立。殿堂裡,他丁啟睿朝冠持笏,端坐於高臺之上,享受千萬年的讚頌和景仰。而在他的兩側,文為楊文嶽,武為左良玉。左右護持,文武俱備,同享這供奉的香火……

“啪!”

丁啟睿想到左良玉,臉色頓時就冷了。他手中的茶杯,突然間毫無徵兆地重重拍在桌上,濺出不少的茶水。

隨侍的小廝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盯著那大灘濺出的水跡,貪婪地用發黃的舌頭添了添乾燥的嘴唇。

“左良玉,你這個專橫跋扈的軍閥!若不是為著朝廷的剿賊大局,若不是為著本官的宏圖壯志,本官這就請出天子敕(CHI)書和尚方寶劍,將你就地擒殺!”丁啟睿眼望殿內樑柱間那些沾滿塵土的蛛絲網,心中滿腹的怨恨無處發洩。

“尤其是朝廷撥下的銀兩,那原本是本官上書苦苦為將士們求來的糧餉!想不到你拿了銀兩,竟以本官標兵太少為由,只分給本官五萬兩!”丁啟睿想著獨吞大頭的左良玉,端起茶杯往自己口中狠灌了一口:“銀子少倒還罷了,只要你肯為朝廷盡忠,為本官效命,本官連胯下之辱都可忍得!唯獨不能忍的,便是你擁兵自重,避敵不戰,視大明江山社稷為兒戲!”

想到這裡,丁啟睿騰地站起來,背著手在空蕩蕩的大殿裡走來走去。

雖然恨意滿滿,但丁啟睿的頭腦依然足夠清醒。

不能將左良玉等同於一般武人。他戰功顯赫,深得皇上看重。更重要的是,他手下有十餘萬大軍。若是把他逼急了,自己就會落得洪承疇、傅崇龍和汪喬年的下場,說不定在哪個夜裡就被他拋下等死!

一定要想個法子,逼著左良玉傾力出戰!

丁啟睿狠狠一捏拳頭,暗暗下了狠心:萬曆四十八年,本官年僅二十五歲即登科出仕,迄今二十三年。從南京兵部主事升轉京師兵部郎中,從京師右遷(注二)山西、山東、陝西、寧夏,從太原知府升任參政、兵備、佈政、巡撫、總督、督師……

宦海半生,本官什麼樣的武人沒有見過,什麼樣的變亂(注三)沒有經過!

一個遼東廝殺漢,敢與本官計較心眼!

本官如今缺的……無非是手裡沒有兵沒有銀沒有糧!

一旦本官有了兵有了銀有了糧,何至於讓你左良玉將朝廷重臣視作承轉書吏……

對了!丁啟睿很快便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從左良玉手中“挖人”,甚至是“搶人”!

“來人吶!”丁啟睿恨恨轉身,端起了茶杯,“速請楊總督過府商議軍機之事!”

丁啟睿飛快吩咐道,說著把茶杯狠狠一仰……然後,那些溼潤漲大的茶葉片便全部傾倒在了他的臉上。

啪!丁啟睿將茶杯怒擲於地,鼻尖上嘴皮上還沾著幾片賴著不走的茶片。

丁啟睿以袖拂面,對著小廝大吼一聲:“本官身為督師,領兵出征。怠慢本官,便是怠慢軍務!來人啊,將這個不醒眼的狗東西拉出去杖……”

“老爺饒命呀!”那小廝見勢不妙,搶前撲上來抱住了丁啟睿的大腿,“不是小的故意怠慢老爺,實在是軍中無水啊!就是這點水,小的也是憑著老爺的臉面,從外面那些軍漢桶裡搶的……老爺,為了這點水,小的還平白挨了左平賊的親將一腳!他……他……把小的屁股都踢青了!”

軍中缺水,連大軍統帥尚不能一茶乎?

丁啟睿是正部級享受副國級待遇的大領導,賤僕的屁股不是他關心的內容。丁啟睿抓大放小的本事不錯,立即將關注點放在了他該放的地方——水源問題上。

丁啟睿知道,前幾日闖賊憑藉地利之優,在賈魯河的上游築起水壩,截斷了官軍的主要水源。但是,朱仙鎮是個天下聞名的大鎮,池塘眾多,鎮中還有井十餘口。目前雖然天旱,但池塘深井的餘水起碼能夠保證大軍渴不死,怎麼轉眼間就沒水了呢?

“昨天不知何人下了毒手,把死貓爛耗子扔進了池塘!”丁啟睿的家僕看見老爺被自己的話題所吸引,知道自己沒事了,連忙松了老爺的腿,手忙腳亂為老爺解說起來:“鎮裡只剩有水的古井十一口,其餘的水井已經乾涸!外頭那些丘八猜測,多半是流賊在上游築壩時順水扔下死鼠,結果……除了井水,池水誰也不敢喝……外面那些丘八,連泥漿水也沒得喝,只能喝馬尿了。”

丁啟睿聽到這兒,胃中立即有些噁心的感覺。

小廝看見老爺的樣子,連忙指天發誓,他給老爺泡茶都是用最清亮的井水。誰都知道,泡過死鼠的水喝了最易染上瘟疫。他是丁家養大的奴才,怎能不小心侍候老爺呢?

見著老爺聽得專注,還不住地點頭稱是,小廝說著說著便放鬆了警惕,多了一句貌似忠心的嘴。

“老爺,瞧您這些年吃了多少的苦,鬢角都白了半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當這個鳥官,就呆在永城老家享清福呢!依著小的看,左平賊不攻不退,遲遲不動,就是逼著老爺幫他向朝廷要銀子,五十萬不夠,再要三百萬。關寧軍出來的將領,哪個不是狠命摟銀子的主!”

小廝正說著,一個人影跨進了偏殿。丁啟睿反應極快,立即拉下臉,厲聲斥責道:“住嘴!朝廷大將,豈是你個賤僕所能擅議的?來人吶,將這多嘴饒舌的賤僕拉出去杖死!”

“大人,還請息雷霆之怒!”

來者青袍白鷳補子,面色黝黑,身材瘦小,但動作十分輕快靈活,身形一閃,便擋住了丁啟睿發飆的路徑。

“既有王大人為你求情……還不快快謝過王大人,然後滾出去自個掌嘴!”

多年的家生奴才殺了還真捨不得。丁啟睿於是借勢下坡,一腳踢在小廝青腫的屁股上,將他趕了出去。

……

來者是分巡汝南道僉事王世琮。

王世琮是四川達縣人,曾任河南府推官。其人善於捕盜,因曾被一支流矢貫耳而人不倒,人稱“王鐵耳”,在河南官場頗有些名氣。

不同於四川各巡道,分巡汝南道的衙門不在省城開封,而設在信陽州。

河南一省只有四道,即大梁道、河北道、河南道和汝南道,四個分守道分駐開封、懷慶、洛陽和南陽;四個分巡道中,大梁道和汝南道合駐信陽,河南分巡道駐汝州,河北分巡道駐磁州。

但由於河南六郡七十三縣到處殘破,道員們已經無處可守、無官可巡,甚至是自身難保,所以王世琮也就應同為四川人的楊文嶽之邀,將巡道衙門遷往了河南一省目前在黃河以南唯一得全的府城——汝寧府,成為大明朝在豫南的最高官員和保定總督楊文嶽在河南的主要合作伙伴。

王世琮此來,必受楊文嶽之託探詢戰守之策!

丁啟睿在見到王世琮的第一時間,便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楊文嶽手下連同督標共三個總兵,全軍戰兵、輔兵、團練兵合計不足七千。主力督標團練總兵姜名武手下僅有八百戰兵,大部分人都是地方徵集的團練兵,戰鬥力很弱。

目前大軍所需糧草,大部分出自汝寧府。左良玉昧了銀子,卻一兩都沒給楊文嶽,把那川猴子氣得兩眼冒白煙。

楊文嶽率軍進駐汝寧府後,曾利用短暫的休戰時間在西平、新蔡等地屯軍墾田,積貯了一點糧食。此番他既沒有得到銀子,還不得不壓著汝寧府為大軍提供糧草。

汝寧府沒有銀子,所謂的糧草徵購就變成了赤裸裸的搶掠。若是兩軍對峙天長地久下去,最先撐不住的肯定是楊文嶽。

因此這次援汴之役,楊文嶽實際上比丁啟睿更加急不可耐。只不過他是文官,先前又挨了皇帝的處分,不敢說出來而已。

覺著找到同盟軍的丁啟睿撫須微笑,無視地上散落的尖利瓷片,請了王世琮入座。

“賤僕無知多嘴,還請王大人不必介意。”丁啟睿不管王世琮介不介意,先定了調。然後輕咳一聲,請王大人講明來意。

“左良玉推諉避戰,以致大軍三面受困,營中缺糧斷水。以下官陋見,乃是以敗戰之責嫁禍於督師大人您!下官思來想去,根子還是在於督師手中無兵無銀!武人者,恃力逞勇而已。若是督師能分而治之……”

王世琮一開口,便讓丁啟睿心中一樂。

本官猜對了,楊文嶽比本官還猴急!

於是丁啟睿慢條斯理地微笑著,請王世琮大膽說來,不必在本官面前拘泥。

注一:據《如夢錄》中記載,周王府是在宋代大內的基礎上重建的。“周圍蕭牆九里十三步,高二丈許。”

周王府的規模,不僅遠遠超過了明代中後期藩王府的規制,也超過了洪武藩王中的佼佼者蜀王府,甚至還超過了北京紫禁城。

對比一下北京紫禁城的規模:“永樂四年閏七月詔建北京宮殿,修城垣。十九年正月告成。宮城週六裡一十六步,亦曰紫禁城。(明史.地理志一)”

所以明代有人說:“天下藩封數汴中”,便是此意。

當然,周王府的蕭牆與周王府內城之間的距離,尚需考古進一步確認。

注二:習慣說法,升官為右遷。

注三:丁啟睿在正史野史以及各種文學作品中均是懦弱與愚蠢的代表。

但別忘了,崇禎九年寧夏兵變,時任寧夏巡撫的丁啟睿是平息兵變的主要人物。他在傅崇龍、洪承疇、汪喬年被甩之後,依然堅持催促左良玉迅速率軍與李自成羅汝才聯軍決戰,第一需要極大的勇氣;第二,他絕非愚蠢與固執,而是不得不如此。

仔細想想便可以明白丁啟睿促戰的動機:他主要是不願為註定的失敗背鍋。

大明朝從上到下愚蠢僵化的問責機制,不僅害了所有的當事人,而且毀滅了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