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啟勝夫婦昨晚的臨時居所,就在這花園的一套偏房中,所以龍啟勝的新媳婦沒讓眾人久等。
李翠蘭身材不高,長相普通,幾乎沒有特點。
不過當她踩著鞋跟的踢踏聲走進寬敞的水榭時,那一身驚世駭俗的著裝,以及著裝所襯顯出來的獨特女性氣質,把一干文臣武將大人小兵都驚掉了眼珠子。
因為,在大明朝的中原腹地,李翠蘭穿了一身嶄新的青色夏季女軍服,而且是羅姑娘親自設計剪裁的最新款——護國軍崇禎十五年式女常服。
這套軍服完全不是大明朝女人慣常穿著的樣式,非襖、非裙、非衫;非半臂,非比甲,非披風,更非誥命夫人所穿的霞帔(PEI)。
總之什麼都不像,甚至不類女裝。
只見其頭戴帽簷上紅下青額長邊短的翻邊遮陽帽,上身小翻領束腰短衣,下身包臀直筒長褲,腳踩玄色亮皮中跟涼鞋,腰上束一根皮帶,掛著兩尺革鞘短劍。
臉帶寒霜、眼似冰雪。走起路來略微搖擺,風姿盡顯;站到堂中英姿颯爽,暗含妖嬈。
除了衣褲鞋帽的樣式,更讓男人們好奇的,還有她身上佩戴的那些奇怪的金屬飾品。
比如她的上衣正中,從上到下一列閃亮的銅扣;左胸上縫著白底紅條紋長方形標牌,中間繡著不知什麼文字;右胸上一個銀製交叉的小徽章;右上臂綴著紅銅色的圓盾臂章,上面刻著某種凹凸不平的花紋。
……
面對異性,女人的直覺總是分外敏銳。
男人們赤裸裸的目光,既是對護國軍裝束的十分好奇,也是對女人身體的本能貪婪。
李翠蘭心裡有些作嘔。她儘量壓抑自己的情緒,落落大方地走上堂來,往正中一站,向在座的人敬了個護國軍新式的帽簷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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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國軍有軍紀,甲冑不拜。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李翠蘭的聲音很脆。她一說話,堂上的人頓覺剛才有些失態。
溫如珍是總兵,也是座中年紀最大的人。他連忙起身客套道:“龍夫人快請坐!早聽龍兄弟說,護國軍裡藏龍臥虎,將才雲集,想不到龍夫人也是位巾幗英雄!”
“嘖嘖,可嘆蜀軍之中花木蘭何其多也!想那秦大將軍,以女子之身而位極人臣,古來罕有之也!”
王世琮文人氣發作,莫崇文卻另有興趣。王世琮嗟嘆方畢,莫崇文便笑問道:
“龍夫人這身打扮,本將算是開了眼。難道護國軍中人人如此穿著?可龍兄弟也是護國軍,怎地穿著與我等一樣??”
李翠蘭彷彿知此一問,從容答道:“這是護國軍今年初才發下的新式夏季軍服。因為軍服短缺,故而只能分批換裝。劉小姐令小女子代表護國軍,也代表蜀王府來這裡。按照軍規,我必須身著護國軍的正式軍服!”
“不知那劉小姐如何代表蜀王府?”
“劉小姐閨名劉紅婷,她可是忠良之後,其父劉三策本為仁壽知縣……”
“仁壽知縣?劉三策?本將知道了。前年冬十二月,本將與賈登聯追擊獻賊曾路過仁壽,可憐呀,全城盡屠……當時獻賊直逼蜀都,軍情如火,本將奉命急追獻賊,也未曾停留半日,將滿城忠良屍骸收斂入土……”
“劉小姐尋父至蜀……世子爺褒獎忠義,忠臣之後必善為撫卹,是故劉小姐便入了蜀王府。如今劉小姐已為蜀府重臣,又有世子明旨,是世子在南直隸、浙江的代表,也是匯通錢莊南京總莊的大掌櫃。”
“如此說來,劉小姐的官比龍兄弟還大嘍?”
“那是自然。夫君在此,與湖廣和蜀地都斷絕了聯絡。亳州屬南直地界,所以現屬劉小姐麾下……”
“龍夫人曾為劉小姐侍從,想必也歸劉小姐指揮。”莫崇文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一絲隱隱的壞笑,“以後龍兄弟與龍夫人,我等這些粗人到底聽誰的?”
莫崇文意有所指,讓眾人的眼睛頓時錚亮。
李翠蘭卻沒有慌。
她知道,莫崇文這位既不肯吃蜀王府、也不肯拿蜀王府的朝廷大將,如今依舊拉不下面子,不肯在蜀王府面前服軟。
若要眼前他按照劉小姐的想法從事,必須下一劑猛藥,讓他和其他將領清醒清醒。
“莫將軍言重了。諸位大人都是朝廷柱石,蜀王府只是蜀地藩主,哪裡談得上誰聽誰的?這次小女子跟著夫君到此,不過是夫唱婦隨而已。”
“劉小姐就沒有一點吩咐?”溫如珍覺得有點不對了。
李翠蘭單手平端軍帽,上身筆直坐在椅上,輕輕把秀髮一甩:
“哪有什麼吩咐?只有一個通知。
江南大災,糧價騰貴。淮安這五千石糧食,是劉小姐冒著天大的干係從漕糧中偷偷截下來的。疏通官府、租船僱人、路途吃用、關卡打點,一應費用算下來,運糧一石需耗銀八兩!我護國軍千里運糧助餉,已是仁至義盡,只可一而卻不可二!”
只可一,不可二!
如此說來,這五千石糧食便是蜀王府供應的最後一批糧食?
這無異於蜀王府的最後通牒!
在座的官軍將領們立即意識到問題嚴重,一頭的熱汗立馬便下來了。幾分鐘前還搶著發表意見的人立即閉嘴,讓水榭的幽靜突然含了些詭異的氣氛。
也難怪眾人臉色難看。
到達亳州後,四營收編了大量的潰兵,瞬間膨脹到近兩萬人。尤其是馬進忠部,因為駐地更接近潰兵南撤的路線,馬進忠便使了個流賊裹挾的老路子,來了個多多益善。
等他意識到王世琮不可能要來糧食,而鹿邑比亳州等地更缺糧時,他才厚著臉皮把吃進去的兵吐出一多半,分給缺兵少將的溫如珍四千,莫崇文一千五,楊國棟一千。
誰知溫、莫兩人收了,楊國棟卻一口回絕。楊國棟說一營三千足夠了,再多便養不活!
兩萬多人馬,混個半飽每個月也需要五千石糧食。脫離左良玉和湖廣方面的指揮,便斷絕了湖廣方面的糧餉接濟。可鳳陽府這邊也不接手,變成了兩頭落空。
好在劉超先期籌集了兩千石,丁恆昌又帶著寨丁幫著徵集了幾千石夏麥,這才應付到了現在。
若是到了八月初糧源餉源還沒有著落,那麼軍隊就發不出軍餉,士兵就要餓肚子。
軍餉短缺還可用詭辭拖一拖,用軍紀鎮一鎮。糧食短缺,那麼除了去搶,別無他途,否則軍隊就會解體,甚至譁變!
但這裡不是湖廣。
亳州周邊的鄉鎮搶不得,周邊的州縣也搶不得!丁恆昌是本地豪俠,也是本地富紳,在亳州、鹿邑等地威望極高。附近的百姓,皆奉豪俠丁恆昌為主。沒有他的支援,四營人馬早就餓垮了。搶了百姓便是搶了丁恆昌,便是與丁恆昌翻了臉,除了火併別無他途。
那亳州附近各州縣呢?
放眼河南,陳州赤地千里,無糧可搶;
夏邑、永城是世家大族聚居之地,劉超便是前車之鑑;
歸德是流賊小袁營的地盤。
放眼南直,蒙城、宿州、太和、潁州等地皆屬鳳陽府。搶了這些地方,便是太歲頭上動土,罪過比劉超還大!
所以,如今四營人馬的選擇,要麼是朝廷,要麼是蜀王府,二者必居其一。
聽從蜀王府的調遣,可以換取蜀王府的糧餉支援。然而那就意味著得罪朝廷,從此以叛臣的形象永留於青史!
……
敢於砸開自己腳下冰層的人,或許是一名真的勇者,因為他不在乎溼身的痛苦;
或許是一名曾經的落水者,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再次溼身。
馬進忠是什麼樣的人,後世褒貶不一。但他在水榭中一席話,確實起到了破冰者的角色。
“說吧!劉小姐讓我們幹什麼,痛快亮個盤子!”
馬進忠噌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
“不過先要說好:若是讓本將重舉反旗,那就免開尊口!
想當年,本將與李萬慶同是延安人,相約兄弟,同生共死。崇禎十二年我倆被左良玉打敗,我先李萬慶而降,算是賣了李萬慶一次。後來我與劉國能說服李萬慶招安,保住他的性命,算是幫了他一回。兩兩相抵,各不相欠。
如今李萬慶在襄城被李自成所殺,我不能再背義負約,投了殺兄仇人!
我造反十二年,陝西、山西、河南,欠了數不清的命債。當今皇上沒追究我的罪過,還讓我當了堂堂副總兵。我不能再忘恩負義,背棄皇上和朝廷!”
馬進忠與蜀王府從無交集,根本談不上對蜀地和蜀王府的瞭解。他當下對蜀王府的唯一所求,便是糧餉。
但是糧餉問題並不能阻止馬進忠果敢地捅破那層窗戶紙,那就是將來反與不反這個根本!
馬進忠的話明明白白告訴所有人:
只要不反,他可以跟著蜀王府,就像以前他跟著左良玉一樣;若是蜀王府反了或者做了他認為不對的事情,那對不起,他就會像在朱仙鎮一樣率軍離開!
馬進忠言語剛畢,莫崇文便插言道:
他早年投身行伍,從小兵到大將,朝廷和皇上恩重如山。所以他即便餓死,也不會反。
但如今朝廷混蛋,文愛財,武怕死。中原大敗、遼東大敗,到處是大敗;陝西饑荒、河南饑荒、南北兩直饑荒,到處是災荒。這樣下去,大明朝早晚完蛋!
他的盟兄弟賈登聯把那位蜀世子誇上了天,說蜀世子天縱英才,少年英雄,一出手便平定了肆虐四川多年的土暴子。四川在蜀世子的治理下,那是兵強馬壯、國泰民安,很有些太平盛世的模樣。如果蜀世子肯做大明忠臣,領著大家保大明,將來給弟兄們一個前程,弟兄們自然擁戴。如果他起兵造反,對不起,他也不奉陪!
堅冰裂開,激起千番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