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負一層的洗衣房裡,主管老趙從手燙臺旁邊拎出一套熨燙得筆挺的西裝,掛在門口衣架上。
如同情報工作者都潛伏在地下一樣,洗衣房也是充滿著秘密和小道消息的地方之一。雖然直觀來看可能遜色於滿牆監控影片的保安部,但在某些方面又比保安部更細緻入微。
一個人穿的衣服究竟價值幾何,他是胖是瘦、褲子磨哪兒,身上有沒有口紅印、香水味兒,沾的是灰還是油,口袋裡忘了拿出來的小紙條……洗衣房什麼都知道。
當然,出於職業操守,大家選擇視而不見,閉口不言。
老趙提來的這套西裝來自於一位賞心悅目的年輕人,他屬於穿衣服很仔細的那類人,從不因為有人燙洗和職位對應充足的換新指標而肆意妄為,每穿過一個週期後送回到洗衣房,連摺痕都和掛在模特身上時一樣。另外這年輕人的身材比例極佳,生得高大而標緻,舉手投足優雅從容,衣服穿在他身上能加倍體現出熨衣人的手藝。
這讓老趙更樂意配合年輕人的上班時間,提前取出衣服掛好在門口,免去領用時的等待。
如果都能這麼讓人省心,世界該多麼美好。
可惜只是妄想。
從衣服送洗這件小事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教養,別看洗衣房距離員工更衣室僅短短的十幾步路,照樣有人不按規章辦事,深色的西裝外套一個季度來送洗一次的大有人在。
老趙最煩兩種人。一是用洗衣機水洗了西褲皺皺巴巴再來找他搶救,平白給他增加工作量的;二是卡著點上班,他回身取衣服時一個沒留神就給他把工裝領用簿簽得亂七八糟的。
前者是採購部和電腦部的人經常犯的毛病,窩囊得好像洗衣房虧待了他們一樣,後者的重災區當數餐飲部廚房的領用簿。
每每翻開本子一看,老趙不禁感慨:這都是哪裡來的臭小子啊,街邊的流氓混混可能都比他們強吧?要不是日曆赫然宣告著今天的年月日,誰敢相信現在這個年代還有人寫自己的名字寫得缺筆少畫,竟然要問身邊人“是不是這麼寫”?
那個年輕人就絕不會做事這麼不妥帖。
他總是按照標準的送洗制度,連送洗記錄看起來都整齊劃一。
吃飯時老趙曾聽人說起過,這個人在樓上做起事來也是很漂亮的,大領導們對他很滿意。
在規模如此龐大的酒店裡工作,要想把每月的效益獎金全額領到手,不僅手藝活兒得過硬,還得把工作相關的領用簿以及使用、保養、清潔記錄等仔仔細細地弄好,配合成本核算,應對各項檢查才行。
洗衣房的燈光色溫較低,庫房單獨給他們發了一盞檯燈,放在桌上一開啟來,門口的這塊地方更像地下工作者的小案臺了。
老趙戴上度數不太高的老花鏡,拿出工號對照表低頭核對著混小子們潦草的簽名,身後不遠處的烘乾機隆隆作響。
論幹活兒,他手腳還行,但要說寫字,他明顯感覺到手指不如年輕時靈活了,寫起字慢不說,有時還會寫岔行。好不容易把最慘不忍睹的幾個簽名破譯出來謄在紙上,剛一直起腰,他發現一個快趕上洗衣房小門框高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桌前不遠處。
老趙摘下老花鏡,看到那年輕人正注視著自己,眉心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皺褶,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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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知道他平時也總是這副模樣的,但那一瞬間還是讓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這不是一個快到上班時間的員工在等一個年近半百且職位比自己低的小主管整理卷了邊兒的登記簿,而是流浪的詩人路過此處,正安靜地駐足等待一朵花開。
“您好,趙主管。”見老趙抬頭,那男人的笑容更加漾開了一點兒,“我取工裝,工號0017,盛驍。”
四點五十分,大多數營業崗的ab兩班都在交接之中。再過半小時d班員工也要下班了,行政崗只留負責人和值班人員,酒店夜值經理即將接替所有部門的統籌工作,從晚上五點半到次日八點,原則上對整個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負責。
盛驍從前臺領了值班手機和平板電腦,一邊簽字,一邊順口問了一句:“小茹,今天的大堂是誰?”
能在這裡當前臺的姑娘小夥長相都不錯,叫小茹的女孩更是青春靚麗,保守的淡妝為她增添一分典雅穩重。
她道:“是徐瑤瑤,剛才和張經理一起帶客人上樓了。”
一般的散客或團隊由禮賓引領上樓就已足夠,能讓大堂和前廳經理共同出馬送上樓的,必定是貴客。
盛驍又問了一句:“什麼渠道。”
不低頭,不弓腰,不做交頭接耳的小動作,卻能讓聲波隨心意定向傳播,且把說話聲音控制得只有兩人聽到,談話用其他詞代替敏感詞彙保護客人隱私,可謂是一線員工必須修煉的技能之一。
盛驍問的其實是:什麼單位的客人。
小茹亦沒有明言是何方神聖,只輕聲說:“走最早的協議價。”
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試運營至今,掛牌的門市房價雖沒有變過,但是隨著物價和服務水平的提高,與各企業簽訂的協議價卻是一年年水漲船高的。
這裡面只有一份例外,那便是和市政府辦公室簽訂的協議,始終按著最早的價格一年年續簽。
銷售部裡有一個“優先服務等級”,市委市政府安排的賓客永遠排在第一位,這意味著假如同一時段有兩個客戶對同一個場地有租用意向,那麼即使價格較低,銷售部也要按照優先順序將場地籤給協議方。
即便來店的不是市委市政府的直接客人,只要有辦公室那幾個負責人的致電,客人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的住宿、餐飲、會議等都將按照同等價格收費,並且享受與協議方同等的待遇。
這一點是業主方的指示,裡面的利害關係不需要每個員工知道,大家只要盡心盡力做好服務工作,靜靜看著入住率越來越高就夠了。
盛驍問:“開了幾間套房?”
小茹道:“行政三間,豪華行政一間。”
“嗯。”盛驍拿起前臺的電話撥通餐飲辦公室,“你好,我是盛驍,開4個188規格的果盤。等會兒我叫禮賓過去拿。”
掛了電話,盛驍在平板電腦上翻看各部門給值班經理的當日工作留言,無意中一抬頭,正迎上小茹的目光。
盛驍問:“看我幹什麼?”
小茹以標準站姿站立,雙手自然交疊在身前,一本正經地問:“盛經理,請問您是不是打粉底了?”
“沒有,”盛驍用手背蹭了一下臉,沒見蹭下來什麼東西,問,“我臉上怎麼了嗎?”
“沒事,就是吧……”這會兒大堂裡客人不多,見沒人往前臺這邊看,小茹水靈靈的大眼睛在眼眶裡打了個嬌羞的轉,“就是您皮膚特別好。”
“你啊……”盛驍笑著搖了搖頭,“謝謝。”
女孩由衷又害羞的誇獎讓人心情愉悅。盛驍覺得,今天應當是個好日子。
“盛經理,”剛離開前臺沒兩步,小茹在身後叫住他,“您的電話,餐飲辦秘書找您。”
餐飲部的秘書一腔為難:“盛經理,付經理說他不簽單耶。”
一線部門是明泉的臉面,始終嚴格按照標準程式規範要求員工,服務水平即使拿到國際上橫向對比都不犯怵,而二線部門更注重溝通的效率,選部門秘書的首要條件就是“會說話”。
除了要頭腦清楚,能準確快速地傳遞有效資訊之外,大多數部門的秘書說話語氣都是柔柔軟軟的,這樣即便偶爾有些意外狀況發生,雙方也不會溝通溝通著問題就後院起火,自己人吵起架來。
“不簽單?”
由老付代簽只是走個流程,否則等盛驍走到餐飲樓,親自給廚房下完單子再等廚師現做果盤要耽誤不少時間。以往他們都是這麼配合的,他想不出任何老付不簽單的理由。
他問:“為什麼不籤?”
餐飲辦的秘書:“他說以後簽單要找‘付總監’。”
“什麼意思?”盛驍更加莫名其妙了,“還得我喊他一聲‘總監’?”
餐飲副總監的職位一直懸空著,目前三位餐飲部經理中要數老付在歷城當地的人脈最廣,和客戶混得最好。放眼全店在職近千名員工,毫無疑問他最有資質坐這個位置。
事實上,老付現在行使的也是副總監權力。
可他這麼做,吃相未免太著急……不,自己公然給自己加官進爵,這不是瘋了嗎?
“不是啦盛哥,”餐飲部秘書支吾一會兒,小聲說,“是是是,是我們部調來了一個新的副總監,以後西餐廳的事都不歸付經理管了,他就有點……不願意代簽單了吧……”
盛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