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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見此人的百翔之魂被喚醒,和自己重回同一頻道,盛驍十分欣慰,更加熱情地雙手握住那人:“你好你好!”

二人如國家領導人會晤般親切握手,晃個不停。

盛驍先自我介紹:“我叫盛驍,盛行的盛,驍勇的驍,是歷城代管店的。”

對方看著他直笑,彷彿就在剛才回頭的一瞬間中脫胎換骨,完成了從目中無人到謙謙有禮的進化,連說話的聲音都和躺在床上時不一樣:“我叫沈俊彬,在天津濱海新區分店工作。”

聽他這一正經說話,盛驍感覺很有意思,這個人似乎會透過控制語速來傳達情緒,卻不至於讓人覺得拖沓。

他將“沈俊彬”和“濱海新區分店”幾個字說得慢了一些——若說得再慢上一分,就有語言功能障礙患者的嫌疑,而再快一分,則又辜負了他眼中示意接下來是他想表達的重點的暗示。

只可意會。

相比之下,盛驍自問何必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是哪幾個字呢?萍水相逢,人家又未必要寫他的名字。

為了避免對方讀錯而產生尷尬的話,沈俊彬這種說話方式就很巧妙,不會讓人有被教寫字的感覺。

語言能力真的是一種天分,只有擁有這種天分的人才知道什麼時候該如何表達,而也許連沈俊彬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特別。

想到這兒,盛驍純粹出於自嘲地笑了一下,卻感覺沈俊彬捏了一把他的手。

……真是四海一家,小夥子好熱情啊!

沈俊彬微笑著說:“聽說歷城代管店剛建成不久,設施肯定非常先進,真希望有機會能去看看。”

盛驍被感動了。

經理人培訓班裡屬於百翔系統的人和沒考入百翔系統的人分為兩大派,二者涇渭分明,互不示弱,但在一個問題上卻達成了統一意見,那便是一聽盛驍從歷城來,他們就說:“歷城還有代管店麼?完全沒聽說過啊。”

後來盛驍看明白了,這幫人是故意的,他們只喜歡圍著效益好的分店經理人轉,像明泉這種一期年報都還沒出過,三期五期也不一定能爬上利潤第一頁的,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裡。

這層樓裡可能就沈俊彬一個人承認歷城有這麼一座試運營不到半年的代管店了。

盛驍也主動關心起對方:“你是來參加沙龍?學習?還是培訓?”

“沙龍。”沈俊彬說,“鄭州海棠暨洛陽牡丹文化節餐飲創新沙龍。”

參加餐飲沙龍,又住在這兒的,那多半是個小廚師。

盛驍住的房間按照雙人標準間格局佈置,但洗手間的洗手池是水泥砌成再包上瓷磚的,水龍頭是左右擰且在規定時段內才出熱水的。屋裡用的木制家具和電視都是過去招待所、賓館之類的場所使用至少十年以上淘汰下來,或者維修後外表不美觀,不適宜提供給客人的舊物。

百翔每個月會組織兩到三次沙龍會議,其中除了高階管理人員來交流經驗外,總得有一些人負責實務操作。譬如餐飲創新沙龍吧,得有幾個廚師長在臺上演示,也得有人端盤子、打下手。

重要人才都被安排在百翔北京總部的五星級酒店裡住著,只有經理級別以下的員工才會被安排到宿舍樓來住。

餐飲部的毛頭小孩兒們,盛驍見得多了。沒事就喜歡鬥鬥地主、透過各種遊戲約同城的小妹兒睡覺,哪怕是掃個雷也能掃得津津有味,對手機的著迷就跟沈俊彬方才玩遊戲的勁頭一樣。

這人脖子上戴了條銀鏈,或許是鉑金鏈,當然更有可能是合金甚至鋁合金,總之是戴了這麼一條銀色的鏈子吧,鏈上墜著兩枚光面的指環。這個款式是十年前臺灣某偶像劇流行時年輕人中最時髦的飾品,上到珠寶店下到路邊攤都有售。不過……戴到現在,就有點兒“土”了。

好在他身著無印風的白色t恤,襯得整個人乾淨且明亮,外面穿了一件灰色的長袖亞麻襯衫,袖子挽起一截,衣服軟軟地塌在他身上,勾勒出年輕的肩和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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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條項鍊的審美盛驍不敢苟同之外,沈俊彬其餘地方看起來還是挺讓人舒服的。

盛驍的體內有兩套情緒系統,分而治之,互不相擾,無論他在內心腹誹地何其之歡,外表上都絕對看不出來。

沈俊彬依舊熱情,充分的自我介紹過後,實在無言可寒暄了,兩人四手才終於分開。

嚴格說來,這還是盛驍第一次近距離親密接觸除明泉國際會議中心之外的百翔員工。

他們公司裡陌生人見面都是這麼不見外的?

二人坐在各自的床上,左一句右一句地斷斷續續聊了一陣兒。

聽說盛驍參加的是經理人培訓,沈俊彬沒有無禮地問出“你怎麼剛入職就能參加”之類的話,只是問了些課程安排和進度。盛驍一再提醒自己切勿交淺言深,但也耐不住孤零零住了幾個月,談話間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了星星點點的小委屈。

他嘴上把門兒的時候控制的流出量是“一點兒”,誰知積少成多,積沙成塔,沈俊彬不一會兒就聽懂了。

聽明白後沈俊彬哈哈大笑,看透紅塵般地仗義直言說:“培訓班裡那些人都是中年危機,看到你這麼個青年才俊和他們躋身同列,當然沒有好臉色。管他們幹嘛?這一期結束你回你的歷城,百分之百升職,至少是大堂經理或者客房主管。他們還要留下參加考試,誰知道有幾個能考得過呢!”

總算有人說句寬心的話,盛驍感覺自己幾近傾覆的世界觀又回來了。

不止這一句,沈俊彬句句處處都向著盛驍,兩個年輕人很快聊得熱火朝天。不經意間一瞥鏡子,盛驍發現自己笑得臉都有些泛紅,這是到北京幾個月來從沒有過的感覺。

他心嘆道:不能再跟這小夥子聊啦,再聊下去互相之間就連對方家底存在哪個銀行和七舅老爺的住址都知道了。

盛驍隨手拿起一摞自己列印裝訂的課件資料翻翻看看。

見他要學習,沈俊彬自覺地保持安靜。

那段時間培訓班正在講處理客人投訴例項。要知道這去投訴的不光是內賓,還有外賓,而盛驍最大的障礙的就是英語。每每看到不認識的單詞,他恨不得立刻滾回禮賓部去開車門提行李。

他把不會的詞跳過去,小聲而艱難地試著讀出來:“the food you……嗯……is not……嗯,色……斯……斯圖……斯圖馬……斯圖馬吃……”

沈俊彬是真的一直很安靜,沒說話也沒出動靜,可他不看手機了,一手支著頭,側身躺在床上光盯著人看。

盛驍眼角的餘光早已留意到,被他盯得心裡有點發毛,一轉頭,沈俊彬奉上一個早有準備的微笑,並且大方地對他說:“你該念的念出來,沒事兒,不用管我。”

真是見鬼了。

盛驍心說:我要是會念,我還在這兒拼“啊喔呃”?

有些疑問在他心中盤桓數月之久,若是問班裡的其他人那絕對是自討沒趣,但沈俊彬似乎很健談,盛驍在他面前相對來說好開口一些。

“小沈啊,”盛驍的年紀比沈俊彬稍大一點兒,“你知不知道你們店裡的主管啊、經理啊、值班經理或者總監,他們英語的四六級都過了麼?”

一聽他喊自己,沈俊彬睜大了眼示意自己認真在聽,聽完後仔細想了想,迷茫地搖搖頭道:“不知道,我沒聽人說過。”

盛驍如釋重負:果然,那個狗丨日的培訓導師危言聳聽,人家天津濱海這麼發達的地方還不硬性規定英語的事兒呢,小小歷城哪裡有那麼多外賓?

就算真來幾個外賓,也不一定讓他撞上嘛,對不對?

沈俊彬又說:“我們店裡要求經理級以上管理雅思6分。”

盛驍:“……”

這真他媽的非常不友好。

盛驍破罐破摔把書一合:“去看電影嗎?”

在被經理人培訓班的同學們孤立的日子裡,盛驍已經將附近商業區的地形摸得熟透了,什麼新天地、cbd萬達、國貿等等。

他找了家電影院。

斟酌了一下放映時間和座位,盛驍指著一張海報問:“看這個可以嗎?我好像聽人說過,還行。”

他們頭頂上是一大排的熒光燈箱,每個燈箱表面貼覆著一張電影海報,燈箱底下站了一溜兒的“望天猴”。許多情侶緊密依偎成匪夷所思的超高難度姿勢,嬌嗲黏膩地商量著看什麼電影。

不時傳來的“哼哼嗯嗯”聲,讓人懷疑他們其實是在挑選開什麼主題的房。

沈俊彬連頭也沒抬,直接衝盛驍笑了一下,回答:“成,就看這個。”

他的目不轉睛和言聽計從讓盛驍聯想起自己五六歲的時候。

當年在村口的小賣部裡,一群小夥伴們一人挑一袋自己想吃的小零食抱在手上,亮晶晶的小眼睛眨呀眨地紛紛望向盛驍捏著錢的小手。

於是盛驍自覺做東,掏錢買了兩張票以及飲料、爆米花若干。

影片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畫面精彩,套路熟悉,不用費什麼腦子就能看懂。那場的觀眾零零散散,盛驍和沈俊彬又聊滿了兩小時,這次真是除了存款和祖上埋在哪兒之外都聊了。

二人更加相熟。

熟到什麼程度呢?熟到第二天盛驍下課後見習完回到宿舍,沈俊彬拿了兩張票在他面前一晃,沒徵求他的意見,直接勾著他肩膀:“走。”

那天《復仇者聯盟》剛剛上映,影院座無虛席,看完已是半夜一點多。

兩個脫了西裝不過是大男孩的年輕人一人拎著一瓶啤酒坐在朝陽公園路邊的椅子上,不時碰個杯。

旁邊是個垃圾桶,身後就是711,喝一瓶,扔一個空瓶。

盛驍的酒量還算可以,啤酒的度數也不高,幾瓶下肚離醉還遠,但在視覺盛宴的衝擊之後一點兒酒精就輕易麻醉了他的神經,讓他心情徹底放鬆了下來,仰頭靠在椅背上。

他心想:去他娘的紳士淑女吧,老子從小到大什麼時候遭過這麼多的白眼兒?

“美國隊長,身材真牛逼,是吧?”沈俊彬也仰頭靠在椅背上,似乎還在回憶剛才的劇情,“等回頭有空兒了我也練練去。哎那演員叫什麼來著?”

作為一個和見過的單詞都只能相顧不相識的人,盛驍怎麼可能記得住老外的名字?

他自動跳過這一問,閉著眼說:“亞洲人練不成他們那樣的,睪酮素水平不一樣。”

酒精到底還是魔鬼,盛驍拍了拍自己,明知不該說輕浮的話,可還是說出口了:“我這樣的,才是亞洲人民標準身材。”

他學著沈俊彬的說話語氣,刻意拖長了“我這樣的”幾個字。

這話不是盛驍吹,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他註定是不會是只柔弱的小雞。他從小就比別人長得高,胳膊腿兒修長,長輩見了他沒有一個不歡喜的。

剛進大學校門那陣兒,他也曾有過一絲懷疑,他時常深沉地思考人生,疑心自己以後有可能會成為一個“文人”——拿本本記錄儀器資料,用蘸水的鋼筆在燈下寫字,每天伏案進行精確設計,鄭重地在安全生產薄上簽名。

只不過後來野雞大學亮出真正的實力,狠狠打了他這個想法的臉,讓他知道:哦,不會的,他沒什麼好寫的,現在給他個本兒他也不知道哪個空該填什麼。

於是在大學三年多的時間裡,他和同學打球、踢球,鞏固了他青春期茁壯成長的成果。

沈俊彬不見外地上手捏了捏盛驍的肩膀和上臂,彷彿庫房驗收貴重的耗材一樣,仔細極了。

檢驗完畢,他說了一句:“真好。”

察覺到身邊人說話的聲音朝向自己,盛驍睜開眼偏過頭。

沈俊彬的眼睛內雙,眼皮很薄,微醺中輕輕眯著。如此近看,有一種男人鮮少流露的溫柔傾瀉而出。

與盛驍四目相對,他的眼睫像蝴蝶翅膀,微微顫抖。

沈俊彬的手搭在盛驍肩上始終沒有拿開,對視片刻,他笑了一下,說:“外國人呢,就是‘塊兒’大。真要說長得怎麼樣,我覺得沒你好看。”

後來的很多年,很多個不眠的深夜裡,盛驍都會不由自主回想起2012年那個初夏的夜晚。他總結了一下,對於他的失足,百翔的企業文化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因為他每天進出都能看見那幾條標語:禮貌地注視,提前預知客人潛在需求並給予滿足。

由此可以推知,交替閃爍的樓體燈光映照下,沈俊彬看了他多久,他也回視了多久,沈俊彬在想什麼,他也想到並且做了。

其次,首都的城市風氣也應該為此負責。

如果都像思想保守得過分的歷城一樣,街頭巷尾隨處可見“文明勸導員”,是不可能任由兩個男人在當街的長椅上接吻的。

再者,當年北京的地價還是不夠高。

否則快捷酒店怎麼能就開在馬路邊呢?